我为自己的一时冲动付出了代价,工作确实不好找。一些用人单位见我如见“非典”,我有那么怕人吗?我外形、谈吐、学识也都不错。他们有眼无珠,我替他们可惜。
可我钱也快光了,截至今天上午九点,我还有四百五十三元八角。够我生活一个月没问题,问题是老娘又病了。她每次都是在我困难的时候病,让我更困难。后来我知道,她是因为我困难才病的。
我和老娘住在旧城的老房子里,老房子是父亲的遗产。他知道这老房子早晚要拆,所以都懒得留遗嘱。政府也说要拆,但一直没拆。政府最近比较忙,忙着拆GDP,拆房价。
我去医院给老娘拿药。医院的药比药店里贵多了,贵得振振有词。后来我想明白了为什么。你在野地里喝咖啡和在装潢考究的“上岛”喝咖啡能一样吗?老娘有医保,比如买一百元的药可以报六十,自己贴四十。到药店里这药可能只要五十,但这五十你要自己掏。这账你能算过来吧?我也不傻。
门诊部很多人。我才到就有人热情地围上来问什么病。我也问他什么病,胃病?好,我介绍你一个老神医。我的胃病就是他治好的。那些人立刻就离开了,以为遇到同行“医托”,只是没有及时到组织上报到。
挂号的人多,队伍缓慢往前走,个个脸色沉重,只有我若无其事。我知道老娘的病,如果现在告诉她我有新工作了,她病立刻就好。老娘现在把药当感觉在吃,不在乎效果。所以我一般都给她买山楂片、盖中盖之类的。
队伍前隔一个的是个老头,头发雪白,熟悉而陌生。想起那个大舌头歌手唱的《发如雪》。我就搞不懂他写的歌词是什么意思:“你发如雪,凄美了离别,我等待苍老了谁?”你说你等待能苍老谁?只能苍老你自己。傻子样!
老头大约有六十多岁,没儿没女吗?这样的年龄也出来挂号排队,真是给社会找麻烦。或许是给老伴排队的呢,病房里一个老鸳鸯在等他。我喜欢看老鸳鸯们搀扶着在夕阳下散步,那是多么美好的一幅画。曾想着和文敏也这样呢,看来她以后要搀别的老头了,我也要搀别的老女子了。唉,爱情让我伤感。我恨那个搀着文敏的老头!
正瞎琢磨呢,前面那个老头突然倒在地下,双眼紧闭。隔在中间的那个人立刻跳开,轻巧如羚羊。太佩服他了,我估计他一定是体操运动员出身。我只好跟上一步扶起他的上身,扯开嗓子喊门诊室里的医生。我要他们快点帮忙把老头送急救室。医生隔着窗户栏杆说到急救室只能打电话,这样送他们不收。我说这就是医院,还要打电话?医生说这是我们的程序,程序谁也不能乱改的。
我只好掏出电话打120,我恶狠狠地告诉他们我在哪儿。果然,隔着院子栅栏我看见住院部有辆救护车闪着蓝灯从大门出来,然后又转入门诊楼大门。其实从门诊室直接往住院部走,也就几分钟。老头还没醒,救护车上下来两个人抬着担架。我把老头抱到担架上后,救护车上的医生说请你和我们一道办个手续。我说我不是老头亲属,我不认识他。医生说这是我们的程序,是你打的电话。
我不去,救护车不走。老头躺在担架上昏迷,挂号的病人在看热闹。我投降了,上了救护车。
到了急救室门前,老头被推进去了。一个医生跟着我,要我去办手续,交钱。我说那老头我不认识,我是学雷锋同志的。医生一笑:学雷锋也没有你这样学法呀,雷锋同志也没有帮大嫂抱孩子抱半路扔了呀。我掌嘴,提雷锋干吗?倒霉催的。
我跟着医生去交押金,要五百,我一乐,把口袋翻给医生看。这拿我没办法了吧?你们总不能卖我人。医生一笑,看上去胸有成竹。请你把身份证放在我们这儿。
凭什么呀?你们又不是公安局。我嚷起来。这点知识我还是有的。医生用食指嘘了一声。安静,这是医院。我说医院怎么啦,医院也不能强迫别人学雷锋吧?医生说我们没有强迫你,学雷锋是你自己说的。做人要厚道。我呸!但我还是把身份证给了他,医生冲收费处的点点头,收了我四百元。如果你真不是病员亲属,等我们找到后,会告诉他们的,给你写表扬信。我们医院也难,都快成福利院了。现在还住几个老头找不到主,他们养得白白胖胖的,都住习惯了,赶不走。
他这样一说我也只好表示理解。其实我理解有什么用呢?我钱没了,身份证被扣了。我唯一的希望就是找到老头的亲属,拉着我的手表示感激,而我则说这是我应该做的。
我又回到急救室门口等着,如等亲人般。医生说老头醒了,但目前还不能说话。照了CT,腰椎四、五节有轻微骨折,需要卧床静养,否则会瘫痪。我听得汗都下来了,要进去问老头他子女在什么地方,赶紧通知来。我不能把一个瘫痪的老头砸我手里。我自己都快瘫痪了,下岗了,女朋友分手了,老娘又病了。谁比我惨啊!医生抓住我说,现在不能见,你父亲没有生命危险。我急了,说他是你父亲。我父亲在我四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哪里又来个父亲!医生也不恼,说没找到他的亲属之前,我们只能把他当你父亲,这是程序。
这该死的程序。
急救室手术床推出来了,老头雪白的头发与床单混成一色。我走上前去,老头双目微睁。我指指我,希望老头能说出什么来。老头看看,把眼又闭上了。一个医生说你去办住院手续。我说你们杀了我吧,刚刚才把身份证扣住,我现在往哪里去找钱?医生说你如果不配合,我们只能通知公安机关了。我说你通知中央政治局都没用,老头不是我父亲。
我头也不回地走了。这医院怎么看着像法院啊,开口程序闭口程序的。难道程序能让我成为这老头的儿子?呵呵,我倒是愿意,老头的儿媳妇愿意吗?想起一个笑话。一个卖瓦罐的人和一个老妇人夸瓦罐如何好,老妇人漂亮的儿媳妇在旁边看热闹。卖瓦罐的说我要是骗你老人家,我就是你儿子。老妇人还没说话,旁边媳妇脸一红说,想死你个卖瓦罐子的。
我心情有些愉快起来。
回到家,老娘正在炒豆腐,这是我喜欢吃的菜。依我现在的状况只能吃豆腐了,豆腐软,好捏。文敏来的时候老娘总是杀鸡,她坚持认为世界上鸡是最好吃的食物。文敏后来怕去我家主要就是怕吃鸡。其实也是怕老娘的盛情。
文敏后来很少去我家,我就没有下手的机会。你总不能去她家里下手,那不地道。宾馆贵。所以我和文敏分手唯一对得起她的就是还她一个完整的女儿之身。
我现在常常想起文敏。这不好,我以后还会有女朋友的,爱情会在不远处等我。我现在总想她,会对不起我将来的女朋友。
我没有敢告诉老娘和文敏分手的事,我家擀面杖非常结实。
条几上方是父亲的遗像,老娘说是从结婚照中裁下来的,所以父亲身体一直有些向一边倾斜。医生说到“父亲”这个词对我已经非常陌生。想象中,父亲也应该有一头白发。有白发的老人显得慈祥。
父亲在照片里看着我,微笑着。不过肯定不是对我笑,那时还没有我,父亲才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