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00年第06期
栏目：大特写
古今往来，爱所创造的奇迹连冥冥之中的神灵也会感到惊讶。比如，瘫痪的勃郎宁夫人因沐浴在爱河之中而重新站立起来，她因此而吟唱的诗句如花朵般装点着人类爱情的圣台。
然而，是否有一种爱情，它超越了个体的生命，可以像春天的雨，给灰暗的大地带来绿色的新生？可以像博大的海，将五大洲拢进自己宽阔的胸怀？甚至可以如茫茫宇宙中的太阳那样，照亮另一批旋转的星球？
1995年初夏，六十八岁的顾娟孑然一身，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长途飞行，来到了美国首都华盛顿。没有疲惫，却有难以言说的伤感在心头汹涌。行李好重，两只大箱子，装得满满的都是药，针剂、胶囊、熬至粘稠的膏剂……太重了！一袭轻软的长裙，白皙的额头已渗出汗珠，在来来往往的高鼻子蓝眼睛之间，她显得那么娇小无助。但是她的脸上依然有微笑，那微笑里充溢着坚强和自信，百折不挠的勇气与毅力，还有高贵。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菩萨般的慈悲、婉约的高贵气质，使她那张原本鹅蛋型的、酷似观音的脸上更显出了一种悲天悯人的圣洁。
“一民，我们到了。”这是心语，随时随地，她从不孤独；随时随地，他都陪伴着她。他是她生命的支柱。
她奋力将大箱子拖上行李车，有人来迎接她了。车子在迷离闪烁的灯光中穿梭，而此刻她眼中所看见的，则是他乌黑闪亮的眸光，穿透重重夜幕，越过滚滚红尘，从遥遥天际向她俯视，那么纯净和一往情深。
半个世纪前，他是上海法学院的高才生、德国柏林大学司法研究院的硕士；而她——江南名医顾筠山最钟爱的小女儿，则就读于东吴大学法学系。一见钟情的妙龄男女，卿卿我我的絮语里填满了神农氏、华佗、李时珍、《本草纲目》、《皇帝内经》、《伤寒论》……她五岁时就跟着父亲学医，玩耍时唱的儿歌是：“弟弟卖草药，百元皆归母……”在江苏南通她家祖传的中药店“福寿堂”附近就有一座德国人开的医院。许多德国医生看不好的病人抬到福寿堂来，服了父亲的药，他们的病就好了，欢乐的笑声代替了痛苦的呻吟。还记得有个乞丐身上长满了恶疮，路人无不掩鼻而过，可父亲把他接到家中，治愈了他的疮，还送他干净暖和的棉衣穿。许多人盛赞父亲的善举，父亲却不以为然：“福寿堂就是悬壶济世，造福苍生。”
父亲是福寿堂的第十三代传人。
追溯到明代，先祖顾邦贤在当年家乡水灾后疫病大流行之际，分文不取为贫民百姓送医送药，挽救了无数灾民的生命。所以当地的地方志上记载：“百姓乡亲皆往福寿堂拜谢邦贤。”
还记得小时候，一场古怪的重病使她昏迷不醒，连父亲也束手无策了。仿佛从天而降似的，当时名倾东南佛国的印光大法师出现在她面前。大师救了这个福寿堂的孩子，并收她为关门弟子，要她在未来的一生中“拔众生苦，与众生乐，救患者于水火”。
大师的教诲与祖传医德的馨香，如清澈透明的流水，源源不断滋润着成长中的少女。一心向善的愿望就像莲花的种籽，在少女的心中生根发芽，并孕育起初绽的蓓蕾：她立志成为十四代传人。后来，她被关押、被批斗、被弄得家破人亡时，仍咬着牙，在幽暗如豆的灯光下奋笔疾书：“吾与夫君一民相识之初，即有一语相赠——意志坚定，吾愿献身；普渡众生，济世救人。虽横遭磨难，此心亦成不可动！此志亦万不可移！”
接下来的日子异常忙碌。她是来这里参加首届世界传统医学大会的。对此，《华盛顿邮报》已有报道：“将在大华府阿灵顿水晶城召开的首届世界传统医学大会，这是一次汇聚全世界的名医、既作学术交流又面向社会对公众开放的引人瞩目的大会。它是由美国国家医药博物馆及传统医学杂志牵头、筹组的……中国福寿堂十四代传人顾娟医师将到会介绍福寿堂秘方对癌症病人的疗效。”
走上讲坛的时候她是沉静的，细长的双眸在镜片后面闪着明澈的智慧的光芒。然而，有谁知道，到美国后的每个晚上，她都在悄悄地哭泣。她怎能忘记，那时候，他含笑地叫着她的小名：“蓉蓉，毕业以后去哪里？”她却调皮地反问：“你呢？”他也不直接地回答：“我们都不要说，把想法写在手心上好吗？”于是两只青春的手一起伸出来，你的字和我的字，在瞬息之间进入我的心和你的心：“留美。”
如果不是世事变幻，这对情侣本来早已可以远渡重洋了。早在上海教会学校善道女中读书的时候，她就已经因为出类拔萃的学业而在众多洋学生中间脱颖而出，获得了校方保送去英国剑桥大学深造的机会。但是父母舍不得让这个女儿小小年纪就出国去，她只好把保荐信锁进了抽屉。想不到留学之梦也就此锁定，再也无法开启了。
晴天降下霹雳，在“镇反”运动时，两个正直、善良的好哥哥因遭诬陷而被“镇压”。那时她正在上海江湾地区的一所行政干部学校里学习。而该校的校长正是副市长潘汉年。潘汉年来学校看望学员时，平易近人，还亲切地称她“小中医”。她为之感动，就提笔给他写了一封信，向他申诉自己两个哥哥的冤情。信寄出不久，在满怀希望的期待中，她竟被一具铁镣锁进了监狱。后来才知道，因为潘汉年也成了阶下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