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又是夜了。
程水仙解开细筋取下药瓶时,孙传家正睡着。她一手拎着药瓶,一手拎起床边的便桶。待出了门,她这才知道太阳已经没入那边山里了。她将药瓶轻轻放进草堆边的旧稻箩里。——稻箩里的药瓶快要满了。这都是孙传家所吊的药瓶。一会儿,她拐入旁边的小披屋——厕所。凭着感觉,她将污物倾入坑里,接着走到厕所旁边的水窖,将便桶清了清。转过身时,头被枇杷的枝丫碰了一下。她伸手挡了挡,步子顿住了。枇杷开花吃柿子,柿子开花吃枇杷。唉,一年一度的枇杷的花又开了。这花是被温暖的天气孵出头的。作为一位感情丰富而又非常细腻的女人,她的心有时敏感得像一种高度探测器。一种莫名的感动像蜻蜓一样仅仅点了一下水便飞走了。于是,心再度不安定起来。本来,这个叫吉祥村的偏僻乡野只能留住她的身而留不住她的心;本来,早在二十一年前那个漆黑的冬夜,她就铁定了心要逃离的;本来,她的心被无情而沉重的生活磨钝了;本来——可是,儿子一晃都二十一岁了,她依然生活在这个当初想都未想到的村庄里。
早在半个月前,她的心就开始烦躁不安起来。人一烦躁,定力就没有了,于是稍有触动,心里便窜出谁也挡不住的怒火。儿子孙浩很温顺,但一见母亲沉着脸,心里便怯怯的,于是眼里有一种迷茫的神色。当初,是这个儿子系住了她的脚。如今,儿子成人了。每当看见怀中抱着的婴儿成了一个英武精壮的小伙子,她心里感到无限欣慰。可是,儿子再好,做母亲的心里的有些话却不能对他说,也无法说。儿子匆匆来匆匆去。儿子一走,上两间下三间的破旧小楼又只剩下两个人。孙传家,本来也跟儿子一样英武精壮,可一场恶病将他磨成了一个“虾子”:老是佝偻着,身材仿佛缩小了一些;土色的脸有些瘆人,唯深陷的眼睛有点精神。开始时(去年的十一月),亲友们像走马灯一样。人情一把锯,你不来我不去。更多时候,有的亲友们不过是出于礼节来走动一下而已。热闹了一阵,家又恢复了平静。是这后来心烦的日子阻挡了人们的脚步。婆婆吕华彩身体还行时,有时会帮着料理料理,可稍有不顺便厌烦了。她一烦便唠叨个没完。
“水仙啊,他不死,我要死了。”
“唉,这样的人若不死,世上就不死人了!”
……
于是在许多时候,作为这个病入膏肓的男人的妻子,她只能将重担从这个肩上换到另一个肩上。甘也不甘,怨也不怨,难道还会有另外一种生活?有时静下心来想一想,女人一生下来,仿佛便被一种无形的枷枷住了。如今,孙传家再也不是昔日那个虚伪而凶狠的男人了。所以,他烦躁时,也只哼哼而已。
半个月前,孙传家再度由乡医院转到家里。在家里时,一直由村医郑吉包着。可是那天,她捎口信过去时,却来了小许。——小许,一位有着女孩子一般清秀的小伙子。他是郑吉的第一个弟子,已随老师学医有两年了。她未说什么,引小许进屋。小许熟练地挂上药瓶,继而捉着针头向地上松了一下,接着小心翼翼地将针头刺进病人的静脉里,之后贴上胶带,掖上一个棉球并调好输液速度。小许收拾东西时,她凑上前问了一声:
“多少钱?”
小许头也不抬说:“郑老师说回头一把结账。”
“噢,郑医生这几天忙什么?”
小许一怔,说:“装修房间。——怎么,你不知道?”
她有点茫然了。——作为一个从四川来的外乡人,因为没有根基,加上一直在屋里转,所以几乎没有什么朋友。
小许又说话了:“郑老师跟老秦家的女儿谈妥了。今天,就是大喜的日子。”
“噢,那好那好。他早就该结婚了。”
话虽这么说着,可小许的话恍若一个晴天霹雳。——毕竟四十一岁了,老成了,遇事有了定力。在转身之际,她将慌乱的阵脚镇住了,于是煞无其事一般将小许送出了门。
转回身时,她的手腕腕开始发软了。这时,屋里传来央求倒水的声音,她像没听到一样木木走进南房(她的卧室)。南房写字台上的圆镜边放着一个布制的黄色的蹲着的小狗。小狗耳朵耷拉着,两只黑黑的、圆圆的眼睛显得很机灵。——儿子孙浩知道,这条狗是妈妈从老家带来的宝贝。小时候,他不敢碰它,有时只能偷偷地把玩一下。有一次,他将小狗丢在地上,妈妈抄起“痒痒抓”朝他屁股狠狠打了几下。这几下仿佛在他心里留下了记号:这只小狗是不能随便乱碰的!在一个个不眠的长夜里,他曾多次窥见妈妈抚爱着小狗喃喃说着什么。作为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他至今都不明白妈妈为何将这只价值不超过十元钱的小狗当作宝贝。她用手帕搌了搌眼睛,准备出门却走到木椅旁边,眼前一黑便就势坐了下来。一抬头,瞥见那条狗,软弱的泪水便从眼眶里溢了出来。
好啊,郑吉,你一声招呼都没有就把我踹了!
难道我会阻挡你结婚吗?
我,程水仙,半老徐娘,有夫之妇,一个二十一岁儿子的母亲,我有何权力阻挡你结婚呢?
可是——
“噢,起火了!起火了!”
正自怨自艾时,外面传来孩子们的欢呼声。她的心一筛,忙走到窗户边,只见远处的河边已冲起两层楼高的烟柱,浓烟遮住了那边的一方天。一会儿,芦苇滩上窜起的火苗呼叫着呐喊着。那烟熏得那帮天鹅、大雁、白鹭、野鸭们在村落上空打了一个旋后飞向更远的河心。这就是这个时节常见的风景。吉祥村,水乡,河边芦苇丛生。一到冬季,芦苇枯萎了,绿沙滩变成白沙滩。在这晴了近一个月的天气里,火一点就着。所以,每每到了这个季节,那些调皮的男孩子们便四处放火。此时火借风势,烧得更加凶猛了。只听见火烈烈作响,所到之处一干二净。看着这壮观,她定住了。
唉,在这世上,除了植物人、精神病人及那些不能思维的其他病人,每个人心中不是都有一团燃烧的火吗?
程水仙啊程水仙,你心中那团火又何曾熄灭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