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大卫随父母进京后，他深知自己应该做什么。他好像一夜之间话少了，成熟了。他渴望弹琴却不敢去弹，他斜倚在琴上，小小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划动着键盘，键盘像在呻吟。母亲见状，不让儿子弹了。大卫在屋子里百无聊赖地转了一圈，就提出下楼去外边玩一会儿。等到父母都答应了，他才拉开门，一头撞出去。
父母在儿子带上门的一刹那间还没忘了叮嘱儿子别走远了，少玩一会儿就回来。
好久没有自由自在地玩了，对于生下来几乎就绑在钢琴上的曲大卫来说，甚至有点儿不会玩了。下楼梯时，他一脚高一脚低，显得笨笨磕磕。等他跑到一楼的楼道口时，一位淘气的男孩子朝他伸出一只脚，他没有发现，就是发现了也来不及躲闪，于是，他一下子被绊倒了。
事情就那么巧，大卫倒下时，头先着地，太阳穴处的颅骨部位正好磕在一块凸起的小石头上。大卫当时没有什么感觉，也不那么疼。孩子好容易有了一次玩的机会，就是再疼他也不会愿意因此而放弃玩的。他自己只是感到头稍微有点儿迷糊，可他不会知道由此大难临头了。
也就那么一小会儿，孩子回家了，老曲夫妇一眼就看到了儿子脸上的血迹和道道擦痕。当时，他们谁也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一个男孩子，摔一个跟头也不必大惊小怪。大卫脸上还残留着泪迹。但是，当父母问他疼不疼时，他说不疼，就是有点迷糊，他就躺在了床上。当晚八点来钟，老曲带着大卫到了当地的一家医院，黄村的医院可想而知其条件有多简陋了。他们去看的是位女医生，她很年轻，大概没有多少经验，问明了病情，听一听，连红药水也没给抹就让他们爷俩回去了。只是当他们转身时，女医生挺负责任地追了一句：如果明天还有什么不好的反应，可以到礼士路那儿的儿童医院去看看。
孩子当晚滴水不进，感到恶心。他老老实实躺在床上，被父亲放着的姿势就那么一直持续着。父亲守在儿子床边，他发现儿子很是贪睡，仿佛要把过去好几年缺的觉补回来似的。老曲更加细心地观察着儿子，他发现大卫额角有点儿发青。但是，他和妻子当时没有觉得问题有多严重。等到夜深了，老曲发现孩子的头开始肿胀了，而且，那片额角的瘀血越泅越大。后来孩子开始发烧，老曲一摸儿子的手，手却有点儿发凉了，这下老曲可感到问题的严重性了。他原想等到天亮再去医院，可是，他突然意识到了一分一秒也不能再等了，于是，他抱起孩子就往外走。
天还没有亮，黎明时分显得更黑，老曲喊上了一辆面的，北京面的都是黄颜色的，北京开黄颜色面的的司机都爱聊天。这位年轻的司机见老曲抱着儿子上车时知道孩子病了，要去医院，他听老曲说要去礼士路的儿童医院，便问清了孩子的病因，他劝老曲别去儿童医院，应该去天坛医院。司机说那里的颅脑外科不仅是全国最好的而且也是亚洲最好的。司机够热心了，也够负责了，他说他先不走，等等看，万一那里没有更好的医生，就再拉上他们去儿童医院。老曲一再强调，得亏是到北京，得亏遇到那位北京的出租车司机，他在强调和感激这些时，却没有说他如果不来北京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
老曲的感激是确有道理的。老曲抱着儿子进了天坛医院，正巧赶上一位外科主任值班。他是周六晚上值班，到了周日一早就要下班，接了曲大卫这个患者。他在抱怨老曲昨晚出事何以这时候才来医院时，立马让曲大卫做CT。从诊断到做CT仅几分钟就完成了，这时候大卫已经处于休克状态。
从片子上看颅内充满了血，那严重的血肿令大夫震惊。必须马上做开颅手术。当然，这种手术带有相当的风险性。大夫让老曲签字。大夫把可能出现的危险说得再明白不过了，但是，老曲仍然像听不明白，他的手哆哆嗦嗦拿不稳笔，冷汗从他的额头滚落下来。
孩子人事不省地躺在白色的床上要往手术室推，孩子的脸色跟白色的床单一样惨白，一动不动。老曲两口子紧盯着孩子，那种眼神充满绝望的留恋。护士小心翼翼地把车子推动了，推得很慢，她是怕惊动受伤的孩子或是为了让孩子的父母能够多看上两眼。就在这时，突然出现了奇迹：
孩子的一只搭在床边的苍白的小手动弹了，那曲张的指头像弹琴一样上下弹动着，而且越弹越快。
医护人员把他的手摁住，刚一松开，那只小手就像安上了马达，飞快弹动着，一串串令人眼花缭乱的点动犹如坠落在地的受到惊吓的小鸟，绝望地扑打着翅膀，扑打出一片辛酸。见此情景，父母几乎失去理智，他们扑过去哭喊着儿子。母亲抓牢儿子的翅膀般的小手，颤颤地捧着，可那只小手就在母亲的掌心里忽闪着飞动。父亲哭丁，哭出的声音很粗很惹人注意。但是，他什么也不会顾及了，他说他当时从里往外都是悔恨。他说他对不起儿子，对不起他的大卫。他说他的大卫从懂事时起就是弹琴，没黑没白地弹，在孩子的神经最深处只有弹琴。当他的所有神经失效时，惟有弹琴这根神经还异常活跃。孩子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太亏了孩子，他小小的生命一辈子没有享过福，没有玩过，只剩下了挨累挨打。盯着那只奇迹般弹奏的小手，他这个父亲充满内疚。那一个个上下起伏的手指是那么规范，又是那么疾如流星，疯狂地敲打着抓挠着撕扯着他的心。老曲说在那一瞬间，他的心被弹破弹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