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中文刚来采石场的那会儿,连独轮车都不会推,他甚至推空车的技术都不如我。我曾经揶揄过他,给他示范过,他不但不以为忤,还极其虚心地照我的样子做。我们俩很快成了好朋友。
知青们喜欢我的一个主要原因,是他们得向我请教许多他们所不知道的东西,这极大地满足了我的虚荣心。他们刚来的那会儿,连韭菜与麦苗都分不清楚,闹出了很大的笑话。这事儿是刘红卫干的,用今天的话说,他就一好奇的米老鼠,叫做好奇害死猫。他把麦苗当韭菜做饭吃,结果招来了知青们一顿痛殴。
我是极愿意跟知青们接触的。知青们干净卫生,讲话文明,知道许多我们山里人不知道的事情,更为重要的是他们经常给我饼干吃。这在乡下是极为难得的,我只有在过年时才能吃到。有一次爹跟娘闹了意见,把一包饼干狠狠掷南墙上,饼干顿时哗啦一声散落一地,我们兄妹几个一哄而上纷纷抢食地上的碎块块,连一丁点儿饼干渣滓都不剩,抢得满地面溜溜光,比鸡啄食都干净。娘见此情景,蹲地上呜呜地哭了,爹也再没跟娘吵,撒了气的皮球一般瘪下去。
刘红卫去年秋天用两块饼干贿赂我,刚跟我学会怎么辨认各种不同种类的豆角,就现趸现卖地捧了一大抔豆角,让于英猜里面的豆子是啥颜色。于英姐猜了半天也没有猜出来。刘红卫最后说是红色的,于英不信,亲自剥开豆角一看,果然是红色的!
刘红卫吹嘘说他的眼睛是透视眼,直吓得于英东躲西藏着嗷嗷地乱叫,此后好长一段时间不敢与他搭伙干活。这个秘密直到今天我还给他保守着,这叫做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短。
陈中文来了不长时间,就能自个儿娴熟地推着装满石料的独轮车漫山道地转了。每当陈中文推石料的时候,席小娟就会跑上前去帮忙扶车。陈中文身材颀长,皮肤白皙,给人的第一印象比较文弱,像是资本家出身的公子哥。他这个人有一股狠劲,越是难办的事情就越要办到,他不但学会了推独轮车,还学会了用鉄橇撬巨石,学会了抡铁锤,学会了打炮眼。他干活卖力,从不藏奸耍滑,一个月下来他的一双大手变得粗糙而多疤痂,肤色变得黝黑发亮。
这一切范老伯都看在眼里。范老伯有时会看着陈中文的身影赞许地点点头,只是陈中文不知道。我知道,但不告诉他。我这个人有一大优点,就是从不传话。你不问,我就不会说,你若问了,我还不一定会告诉你。他们给我饼干吃,我会接收着,但是说不说,还是不一定。这也许是那些知青们喜欢我的又一原因。
休息的时候,陈中文就会独自仰躺在施工棚后面的石板上,悠悠地看着蓝天白云想心思。这让双结合很不放心,他吩咐程卫东多照看着点,别一时想不开,出了什么意外,无法向上级交代。
附近有几只小燕子低低地飞着,在燕妈妈的指导下,叽叽地叫着练习飞翔……
“再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举家迁移,来经受那千里万里长途跋涉的考验!”陈中文想着想着就皱起了眉头,不由自主地叹息了一声。
程卫东走过来与陈中文并排躺在一起,陈中文扭头看了看,挪挪身子没出声。
刘红卫嬉皮笑脸地也来了,见好位置都被占去了,咧嘴一笑说:“刚才范老伯给我们讲了一个孙悟空收伏狗八戒的故事。”
陈中文一骨碌爬起来,赶忙纠正说:“你说错了,是猪八戒不是狗八戒,你猪狗不分!”
刘红卫趁机躺下笑着说:“你爱信不信!”
陈中文知道中了计,只得将身子再往外挪挪,看看没有地方躺了,只能干坐着。
程卫东笑着说:“红卫越来越成老油条了。”
刘红卫歪过头问:“谁成老油条了?”他眼珠一转,又来了鬼心眼接着说,“我就这么平躺着你俩能抬动我吗?”
程卫东问:“又耍啥鬼花样?你那点儿身子骨扔河里都沉不到底,我们咋能抬不动!”
刘红卫一咕噜翻过身,说:“管我呢,你们抬不动就算了,瞎犟啥?”
程卫东爬起身扯住刘红卫的双手,招呼陈中文说:“你抬脚,咱把这小子扔东河里去。”
陈中文与程卫东合力将刘红卫悬空抬起,又荡了几下。
刘红卫突然手脚乱动,大声呼喊:“老子不管你们了,老子再也不能管你们了。”
程卫东气得火冒三丈,怒吼道:“你奶奶个熊的,我说么,阎王婆怀孕一肚子鬼。”
程卫东与陈中文笑着将刘红卫往石板上狠劲蹲了几下,嘭地一声从荫凉处扔出。刘红卫被跌得鬼哭狼嗥,好半天才爬起身。
于英、席小娟走过来,见此情景拍掌大笑。
于英说:“该!叫你小子不学好。”
刘红卫一瘸一拐地躲进荫凉处,讨饶道:“弟兄们,饶了我吧。兄弟再也不敢了!”
陈中文笑笑说:“看你这副德行,像煞栾平。”
席小娟、于英嘻嘻而笑。
于英笑着问陈中文:“小陈,今天有没带饼干来?”
陈中文摸摸裤兜,笑笑说:“没、没带。”
于英一边说一边向陈中文走去:“真的?我才不信呢。”
陈中文慌忙往程卫东、刘红卫身边躲:“不撒谎,不就块饼干吗?”
“那你慌啥?不给就抢,叫你小气。”于英说着一手扯住陈中文的胳膊,一手伸进陈中文的裤兜狠命摸去,随即“嗷”地一声拔出手,干哭着掩面而去。
“怎么回事儿?”席小娟问着,随后追赶于英。
陈中文羞愧难当,欲哭无泪,呆若木鸡。
刘红卫试探着把手伸进陈中文的裤兜,噗嗤一声大笑,道:“你小子更损,小妮子这回吃了个哑巴亏,叫她以后再欺负人!”
程卫东一头雾水懵懂地问:“咋的了?”
刘红卫只顾蹲在地上笑,笑得眼泪鼻涕一塌糊涂地全涌了出来。
陈中文默默地走开,到采石场干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