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中文来的那一天,范老伯正在架在采石场施工棚上的高音喇叭里,用他那土得掉渣的普通话播放新闻。
“广大毕业生到农村后,受到了贫下中农的热烈欢迎。他们坚决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在农村广阔的天地里大展身手……”
有时候我们都听不清楚范老伯说了些什么,他的普通话再不像样,也没有人敢指三道四。现在想起来,我会时不时地得了神经病似的笑,这种笑会不分场合,就连给别人开追悼会的时候,一听到别人用本地普通话读悼词,会不自觉地想起范老伯来,会不自觉地笑,好在没有笑出声。
范老伯开始播放新闻的时候,程卫东在采石场内正弯腰搬石头,却未能搬起来。他“咦”了一声直起身子,打量了一下,往手心吐口唾沫,喊了声“下定决心”,石块被搬起。
刘红卫喊了声“不怕牺牲”,把接过的石块递给于英。
于英喊了声“排除万难”,勉强接过石块。
席小娟的“去争取胜利”还没有喊完,于英已把石块递到她手中。
席小娟连石带人差点栽倒。
程卫东虚惊一场,嗔怪道:“咋的这么冒失?”
席小娟扬起头,俊俏的脸上一片潮红,说不出话来。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席小娟今儿个心如撞鹿,突突地乱跳。早就听说要来一男知青,床铺都给准备好了,双结合到山外接去了,按理说现在应该到了。就这么一出神的功夫,差点儿没接住石头,吃了亏。
于英抱打不平对程卫东嚷道:“你说啥?一个弱女子咋能有你们大老爷们一般大小的力气!”
刘红卫道:“你嚷个啥?伟大领袖毛主席说,妇女能顶半边天。男女平等,这男人能做的事情你们女人同样也能做到。”他一向是个爱凑热闹唯恐天下不乱的主,逮到机会就往前凑。跟于英仿佛是前世结了冤仇似的,这两个人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谁。
于英泼辣地说:“你说的一点也不差,男人能做到事情我们女人也能做到,可我们女人能做的事情你们男人也能做到吗?”
刘红卫吃吃一笑,梗起脖子,道:“我就不信了,兔子能拉犁咋能用上头牛!哪一件事情你们女人能做到,我们男人就不能做?你说!”
于英张口欲言,席小娟忙加制止:“你就算了吧,那话是不能说的。”
于英顿时明白过来,双颊泛红,哑口无言,对刘红卫瞪起两只圆溜溜的牛眼,嗤嗤地喷着愤怒的火苗苗。
小山子等人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推波助澜说:“小妮子年龄不大,懂的事情还不少哩。”
刘红卫腆着脸依然不依不饶说:“嘿嘿,不敢说了吧,这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往后再少逞能!”
于英恼羞成怒抓起一把石子,朝刘身上没头没脑地掷去,大喊:“回家问你妈去,别问你姑奶奶……”
刘红卫被打得晕头转向,狼狈逃窜。于英在后面边追边打边骂。众人喊号子大声起哄。
刘红卫奔出采石场,慌忙地逃着,于英在后面依然紧紧追赶着。
双结合与陈中文迎面走过来,刘红卫急忙收住脚步,于英却收不住脚步撞在刘红卫身上。
刘红卫不迭声地叫着,躬着虾米一般的身躯往前窜出老远,勉勉强强刹住脚步。
双结合见状无奈地笑笑,说:“你们俩呀,整天鸡打狗斗的,一刻也不能安宁。”
刘红卫不好意思地笑笑,摸了摸后脑勺。
于英气喘着问陈中文:“到这儿来插队,是吧?”
陈中文点点头。
刘红卫郑重地唱:“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陈中文、双结合、于英也随着唱,唱毕,众人返回采石场。
那时候我也跟着唱,是坐在车辕上唱的。傍晚的时候,范老伯的声音又从从喇叭里传出来,他要带领我们学习毛主席著作《愚公移山》。
那时候我好想知道愚公那老头到底是个啥模样,高个的?矮个的?胖的?瘦的?俊的?丑的?最起码应该像范老伯那样,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俊不丑,面目慈祥。范老伯抗日战争扛过枪,解放战争渡过江,是我们这边的大英雄,他一生最大的爱好就是唱歌,尽管很有韵味,但我们就是听不懂,也不敢笑话他。
范老伯说他就是为了唱歌才回来的,他喜欢这里的山,喜欢这里的水,喜欢这里的一草一木。我也喜欢。
自从我上大学参加了几年工作再回来时,家乡的一切都变了模样,我伤心死了。陈中文夫妇俩肯定也伤心死了。我爹我娘告诉我说,他们俩经常奏唱《弯弯的月亮》。我想,随着他们的奏唱声,那些化工厂、造纸厂排出来的脏水经过明渠暗道汩汩地流进河里,河里的鱼儿翻起白白的肚皮,一大片一大片地漂浮在水面上。陈中文绝对会忧伤地唱:“你那弯弯的忧伤,穿透了我的胸膛……”
陈中文那穿透胸膛的忧伤绝对不是头发一甩一甩甩出来的。
我是在喇叭里跟范老伯学会《愚公移山》的,开头部分直到现在还能背得一字不差:“中国古代有个寓言,叫做愚公移山。说的是古代有一位老人,住在华北,名叫北山愚公……”
范老伯念的时候,夕阳大都聚在山脊上,把余辉洒在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上,洒在群山环绕着的村庄里,洒在村头的老槐上,洒在聒噪着翻飞着的群鸦里……
范老伯广播道:“愚公下决心率领他的儿子们要用锄头挖去这两座大山。有个老头子名叫智叟的看了发笑,说是你们这样干未免太愚蠢了,你们父子数人要挖掉这样两座大山是完全不可能的。愚公回答说,我死了以后有我的儿子,儿子死了,又有孙子,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这两座山虽然很高,却是不会再增高了,挖一点就会少一点,为什么挖不平呢?”
知青们开始放炮炸山了。爆炸声连珠炮般地迭起,冲天而起的石块似满天纷飞的老鸦,呼呼地飞舞着,哗哗地坠落着。
范老伯继续广播道:“愚公批驳了智叟的错误思想,毫不动摇,每天挖山不止。这件事感动了上帝,他就派两个神仙下凡,把两座山背走了。”
我和知青们远远地躲在石崖下,看漫天飞舞的石块地瓜干似的在周围啪啪降落着,内心里有着说不出来的刺激。我真想冲出去,用双手接几块,回家向小伙伴们炫耀一番,看谁能有这胆量!可我的身躯却被知青们死死地挡住了,只能从他们身体间隙里看到外面的光景。
我看到了落日,我看到了群山,我看到了凝在空中久久化不开的烟雾和随之而来的暮霭,我还嗅到了从席小娟身上散发出来的青春少女所特有的淡淡的体香,还有于英脸上涂抹的浓浓的雪花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