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星火·中短篇小说》2009年第01期
栏目:本土作家
在船山村,余小宝是外来户。说外来户也不确切,因为余小宝是一个人,他没有家。没有人知道余小宝多大年纪,他看上去只有十八九岁,皮肤有点黑,笑起来很善良的样子,像个孩子。他老家在江苏,现在想起来,应该是苏北吧。但在我们乡下人心中,并没有“苏南”和“苏北”的概念。我们一律将江苏人叫做“江苏佬”,而且总是将“江苏佬”和要饭的联系在一起。事实上,我们将所有的要饭的都叫做“江苏佬”,原因也无可考,大约足某一年要饭的特别多,而要饭的人当中绝对多数都是江苏人吧——也许那一年江苏(极可能是苏北)的某个地方遭了灾,呆在家里实在活不下去,于是成群结队地外出要饭。我们那里算得上是个鱼米之乡,虽然那个年头也常常吃不饱饭,但还是有很多要饭的往我们那儿跑。不过余小宝并不是要饭的,他到我们这个地方来是养鸭子。
白水湖这个地方特别适合养鸭子,因为水多,地势稍高的地方是田,田里种的都是稻子。稻子收割之后,无论怎样仔细,田里总会留下一些残余,这时候将鸭子放进去,就是一顿美餐。所以在我们那个地方养鸭子,成本是极低的,也许除了种鸭,根本就没有其他的成本。但是养鸭子的都是外地人,主要是江苏人和安徽人,我们本地人是从来也没有以养鸭为生的,不知道原因何在。可能是卖鸭蛋和鸭子的所有收入加起来,也很菲薄,根本不足以养家糊口吧。
所以那些靠养鸭为生的外乡人,在我们眼里看来,都是非常可怜的。
他们来和走的时候都很冷。那时候的冬天是很冷的,那时候的早春也有些冷。除了回老家过年,那些养鸭子的外乡人,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白水湖度过的。他们在天气还有些冷的时候来,在天气特别冷的时候走,给人的感觉实在有些凄惨。他们不住在村里,而是住在湖里。他们一年当中的大多数时间,不是与人为伍。而是与鸭子为伍。靠近水边的一块较大的空地,找一些竹子削成竿,插进土里,然后围上废旧的鱼网,就是鸭栏。鸭栏边上那又低又矮的草棚,就是养鸭人的家,唉,那也叫做家啊?因为没有任何遮拦,湖边的风总是很大的。风很大,很大的风,草棚子只有又低又矮,才不会被风吹走。但不管草棚子多低多矮,到了冬天。刮起北风的时候,夜里风吹在棚顶的稻草上那呜呜咽咽的声音,听来还是很让人想家的吧?
我们都觉得余小宝很可怜。到白水湖养鸭的外乡人并不是余小宝一个,但我们觉得就是余小宝最可怜。也许是因为在所有的养鸭人当中,余小宝是最小的,至少看上去是最小的。而且,听说余小宝在老家也是一个人,他的父母前几年都因病去世了,而且得的都是一种奇怪的病,连医生都不知道病的名字。他有一个姐姐,但姐姐也在几年前出嫁了,他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到我们这个地方来养鸭子,在老家的房子就是锁着的。一栋房子老是不住人,老是锁着,时间一长会出什么事,谁都不知道。余小宝在老家的房子,一年的绝大多数时间就是锁着的,到了春节临近,他还要一个人回到那样的房子里过年!他一个人怎样在那样的房子里过年呢?我们真是想象不出。我们都想叫余小宝到家里来过年,反正一个人也吃不了什么东西。而且过年的时候,谁家会在乎那一点吃的东西呢?平时难,是平时的事,过年就不一样了。
那一年余小宝终于没有回去,他是在郭全福家过的年。他到郭全福家过年,一个原因是郭全福家人少。郭全福全家一共只有三口人,郭全福,他老婆方素云,他女儿郭小宛。那时候还没有计划生育,一般人家生五六个孩子是很正常的,多的甚至有生十几个孩子的。听说有一户人家一连生了十二个女儿,然后才生了一个望眼欲穿的儿子,不知道最后来到这个家庭的男孩子叫他的姐姐都怎么叫,大姐,二姐,三姐……一直到九姐都没有问题,接下来怎么叫,难道叫十姐,十一姐,十二姐么,听上去总觉得有些别扭。但是郭全福只有一个孩子,而且是女儿。这倒不是他那么早就知道计划生育,为国家作贡献,而是因为在生小宛之前,他们已经生了两个男孩子,但都没有长大成人。大的掉到水里淹死了,小的也掉到水里淹死了,时间相隔只有两年时间。说起来郭全福也真是倒霉,两个儿子都掉到水里淹死了!而且村里人还免不了要数落郭全福,说一个儿子掉到水里淹死也就罢了,怎么另一个儿子又掉到水里淹死了,他郭全福也太不小心了,这儿子是怎样带的?后来素云就生了小宛。再后来,郭全福家就再也不添人了,无论郭全福和素云怎样努力,家里还是不添人。这时候又有人说闲话了,说你本来已经得了两个儿子,两个儿子都没有养大,这时候还怎么添人,谁放心啊?于是郭全福和素云只有小宛一个女儿,家里人口在那个时代算是出奇地少。余小宝就到郭全福家过年,余小宝不孤单,郭全福家过年时也可以热闹一些,两全其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