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监狱一间看守严密的单人牢房里,浓眉虎眼满脸络腮胡的大烟王拖着丁当响的脚镣,来回踱步。给拇指粗的铁栏杆外几名狱警绘声绘色讲他那惊心动魄的卖术婀的经历。狱中日月长;坐牢的着牢的都面临同一个难题——时间不好打发,所以大烟王这样阅历丰富又极会摆龙门阵讲故事的人是很受欢迎的。
“大烟王,听说您老这次栽跟头,是到艳红楼找日本女人‘打抗战’引起的?那日本女人和中国女人有什么不同?”问话的年轻狱警显然是个单身汉,对女人的事情特别感兴趣。
“要说不同呢,那日本娘们儿就是规矩恭敬得出奇,跟童养媳似的。满脸带笑说话轻声细语,端茶送酒跪着走。我敢说你无论骂她什么粗话,她准是深深一鞠躬还你个‘杀攸那拉’……老子正要和她‘中日亲善’,臭娘们儿被我一身‘滚龙绣’吓得杀猪似地尖叫起来。这不——只好来和弟兄们做伴儿来了。”
粗鲁诙谐的一番话,逗得狱警们哈哈大筹、年轻狱警又问:“大烟王,人家说您老从牢里逃出去十。几次,第一次是怎么逃的?”
“第一次?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不过木姑娘上轿,老掉牙也难忘。记得是外面的弟兄探监送了一瓶酒,我把酒喝了酒瓶砸碎,用玻璃割断了绳子。就这么回事儿。”
值班警长到底是中年人,想得多一些,赔着笑脸说:“大烟王,您老拍胸口想想,我们这班弟您老好不好?”
“没说的,够意思!外面送进来吃的喝的先让我过目,然后您们才动筷子,‘检查有没有下毒’什么的,扫牢房倒粪桶干得也算勤快,脚镣手铐挨肉的地方还裹上布条,孙子们好孝心。”
“您老真是明察秋毫。听说您过去越狱至少干掉一个班的狱警,您可得高抬贵手,别对我们也来那么一下哟。”
“不会不会。弟兄们还不是为了养家活口,才披这身黑狗皮,我领情,不会对不起大家的。”
铁栏杆外又是抱拳又是道谢。要不典狱长驾到,这场狱警向犯人讨饶的闹剧还不知怎样收场。典狱长走进来既不巡查牢房情况也不询问犯人表现,掏出二块光洋,命令警长带领狱警们去买一盒菜、一罐绍兴花雕。牢房静下来,见前后左右没有人。典狱长才走近铁栏杆,乐呵呵地说:“恭喜王兄,外面弟兄托我办的事儿,有眉目了——”
“啊?快讲——”
“鄙人已经找到一个身量和王兄差不多的死刑犯,并且下令两个月之内不许给他理发刮胡子、等他长出络腮胡来,我就给最高法院打报告,要求‘从速处决烟毒巨犯王龙飞,以免日久生变’,懂了吗?”
“好,这办法不错,告诉老二陈万金,准备一千块光洋,给这位顶替我吃枪子的犯人家里送去,抚恤妻儿老小。”
“不用不用,他本来就是死刑犯。”
“话不能这么说。他虽是死刑犯,可他是顶着我的名字把我从地狱里换出来,钱必须给的,一千块,拜托典狱长了——”
“王兄见外了。我和张副处长是法政大学的同窗好友,他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他的好友就我的好友。”
大烟王眯起眼睛瞄了瞄铁栏杆外这个制服笔挺满脸笑容的家伙,心里骂着“狗日的喝犯人血的黑狗子头”,嘴里却说:“典狱长相救之恩王某自当竭诚相报。这样吧,你向陈万金传我的话,叫他先给你送二十条黄鱼意思意思,等我出狱之后另有重谢。”
典狱长一言不发,微笑抱拳,笑得那样温文尔雕,深沉含蓄。
吞下典狱长送来的定心丸,大烟五情绪大振,整日价和狱警们喝酒聊天,掷骰子赌钱,直把个中央监狱变成子大烟帮的会馆。
过了五天,夜里,典狱长第二次来到牢房;,脸上的笑容越发开花绽朵,手里多了几张报纸。屏退狱警,典狱长将报纸塞进铁栏杆。
“王兄,这几张报纸请过目——”
“我从来不看报。王某人是个老粗,尽人皆知。”
“对不起王兄,我告罪在先。这几张报纸你非看不可——”
典狱长的眼神语气很特别,大烟王心里一惊,刷刷刷将报纸摊开在地上,几行大字标题十分醒目,《委员长决心整肃风纪、大烟王王龙飞服法就擒》、《抗战后方应有新面貌、社会毒瘤实该早割除》、《最高法院新闻发言人讲:大烟王等一干要犯不日将当众处决》……大烟王没有上过学堂,凭过人的聪明在听书看戏中获得知识,这几张报纸他完全能看懂。
“跟过去一样连篇屁话哄人……”
“这回……大有不同。盟邦援华委员余指责我国法纪松弛,社会风气腐败,不利于抗战,蒋委员长下决心整肃风纪。所以嘛,王兄的事,就有些这个、这个这个……”
“妈的,别吞吞吐吐!嫌钱少了是不是?到底要多少,放个响屁!”
“王兄息怒,王兄息怒。听说这次是委员长的警卫营担任押送上刑场,由最高法院派专人给犯人验明正身……无功不受禄,二十条黄鱼我已经退还你家老二,至于王兄你‘动身’之前的日子,我会安排周到……”
“去去去,见阎王老子还用安排?”
大烟王不耐烦地挥挥手,打断典狱长的话,用力倒在床上,瞪眼望着屋顶。他很失望,也意识到这一回真是凶多吉少,但还远远没有到绝望的程度。断了鱼路有虾路,老二陈万金外号“智多星”,办法多着哩!大烟王名下那颗枪子儿,要吃,二十年前就该吃了。仗着自己足智多谋身手不凡,靠着弟兄们舍命相救两肋插刀,还不是一次次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一连几天,狱警们对大烟王非常客气,饮食起居照顾到无微不至的程度,大烟王知道离“送客”的日子不远了。终于挨到了典狱长笑容可掬问话的一天。
“王兄有什么话要留下?尽管说。有什么要求也可以提出来……”
“哈哈哈……”大烟王一阵狂笑,震耳欲聋。“见阎王老子还有这么多讲究?既然早晚要走这一趟,哪天动身还不是一样?你要真够朋友,就帮我打听打听……”
“打听什么?”
“打听牛头马面判官小鬼抽不抽大烟,阎王老子抓住大烟贩子搞不搞整肃风纪这套把戏。”
“嘿嘿、嘿嘿嘿……王兄风趣,王兄风趣。”
典狱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干笑着退了出去。大烟王话说得豪爽硬气,心里却七上八下平静不下来。他知道中央监狱看守严密远非一般县警察局的土牢可比,自己又撞上了委员长的刀口,验明正身这一招真毒辣!对于他这种人,不到最后时刻是不愿放弃心中的希望的。
二十四对时监视开始了。狱警们相信大烟王有勇气,“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不会上吊,没有没收他的裤带鞋带。大烟王谈笑风生,镇定自若,耐心等待外面弟筛的暗号……
“大烟王,你外面的弟兄们给你送酒菜来了。好排场,两个大莱盒。”警长和狱警们抬进来两个红漆木大菜盒和一坛酒,摆好杯筷,退出去锁上大铁锁,饶有兴趣地看着勇气过人的大烟王怎样享用人生最后的一次酒宴。
大烟王用力咽下一口唾沫,两眼盯着菜盒,不敢去揭盖子。狱警们惊异地发现,大烟王紧张到极点,他怕那红漆木大菜盒的盖子,想要揭开又不敢揭。他绾起衣袖,咕咕哝哝骂了句什么,好像是骂自己没胆量,然后用微微发抖的手揭开了菜盒盖子,但闭着眼睛不敢看。
大烟王睁开眼睛,直愣愣盯着菜盒里一大碗荷叶稀饭,两眼射出狂喜的光。好一会儿,才像一个经历了生死拼杀赢得胜利的人那样,瘫软地一屁股坐在地上。按大烟帮的规矩,给临刑前的狱中弟兄送酒菜必须送去最后的信息:告诉他营救的事情最后结果和安排。如果没有办法营救,菜盒里就会有三粒“使君子”,取其“死”的谐音。如果送了,荷叶稀饭,那就等于告诉狱中弟兄:我们有办法救你。荷者,活矣!稀者,希望也。
大烟王强压住心中的激动与紧张,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来来来,弟兄们帮个忙,这么多酒菜我一个人对付不了。放心,酒菜大家吃,枪子儿我大烟王一个人吞。”
一盒爪莱一盒下江菜,香气弥漫在牢房里,一碟一碗,颜色鲜艳得叫人咽口水。狱警怎么忍心让一个将死的人失望呢?这个忙可以帮。酒后,大烟王挨个儿打量着酒足饭饱正在松皮带扣的狱警们,他们中间应该有一个人带来个字条儿,把营救的具体办法告诉他。但是奇怪,这些打着饱嗝的家伙说的尽是“大烟王您老真仁德,到阴间也准是做生意赚大钱”,“我们每年给您老做阴寿,在牢房外面摆酒点香烛”之类的废话。大烟王下死劲儿琢磨着:陈万金他们到底定的什么计呢?凿墙挖洞?路上劫持?或者干脆劫法场?无论如何也该先通个信儿,让我心里有数,也好里应外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