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1995年第06期
栏目:川滇传奇
一九四二年的重庆。妓院集中的较场口,马路上丁丁当当驶来一挂三套马车。马威风凛凛油光水滑,弹簧座椅上的坐车人魁梧气派,引人注目:西服礼帽大墨镜,肩宽背厚腰板挺直。连车夫和吊在两边车门上的保镖一个个都那么精干利索,这么一挂马车跑在马路上,比一辆雪铁龙或者福特轿车还显得富贵堂皇。
马车沿着较场坝兜了一圈。“吁——”车夫一拉辕马的口缰,回过头来问端坐着的主人:“大哥,去哪家堂子?”
被称做大哥的人双手抱在胸前,头微微低着发闷,不答话。一名保镖兴致勃勃地提议:“大哥干脆掉头去杨子江大舞厅。那里有上海撤退来的白俄舞女,绿眼睛跟猫一样,大奶子……”
“你鬼孙想吃奶你去!老子没工夫骑洋马。”大哥肚子里的闷气看来很足。被训斥的保镖即不恐慌也不难受,嘻嘻一笑:“大哥看重我,让我体面场合露脸,我当然跟着大哥了。”
几名随身兄弟中,车夫显然地位高一些,他对二名保镖使个眼色,示意他们不要多嘴,自己坐到大哥身边。“我说大哥,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丢货丢人丢枪这口气,早晚要出。今天出来散心,就痛痛快快地玩,‘爬地龙”三脚猫’两个兄弟鞍前马后跟你这些年,死里逃生也该让他们快活一下。”
“妈的日本人,老子卖大烟关他们什么事?让我栽了二十年来最大的跟头!”大哥还是余怒未消,用力一拍车夫的肩膀,鼻子里喷着粗气。
“大哥,几十斤烟土十来个弟兄的损失你都担当不起,那蒋委员长丢了半壁江山不该上吊了?”
“对,万金你会说话。”大哥脸上的愁云散开了。“玩儿,玩儿它个天昏地黑!到艳红楼找几个日本女人出出气!”
小兄弟“爬地龙”见大哥有了兴头,涎着脸说;“好哩,就找日本女人!”
艳红楼看门的打手远远看见这辆高头大马、黄银踏脚板金灿灿发亮的马车,已经弹帽整衣做好了迎接贵客的准备。主仆四人来到门口,打手摘下礼帽一躬到地。
“几位老爷里面请。敢问领头的老爷台头怎么称呼?我给贵客叫门,壮壮气势——”
妓院的规矩,凡有身分显赫财大气粗的客人进门,要在门口扯长嗓子喊出他的官衔职务、商号银行的招牌,让客人高兴也让妓院有价码。这一行人却不愿买账赏脸,直冲冲往里面走,车夫留在后面,掏出一摞银元在手掌里掂得丁当响,笑问看门的打手:”伙计,堂子里有官府的人吗?”
“陪都警察局缉私处张副处长在里面。”
“他不妨事。听着伙计,如果有稽查处、宪兵司令部的人来巡查,你就唱川戏,要唱高腔,要扯长了嗓子唱。会吗?”
“会,会——”打手接过银元,卖弄聪明地说,“几佐老爷放心去玩。艳红楼的生意做得豁达,稽私处长和走私贩子隔一道墙搂香抱玉、警察局长和江洋大盗楼上楼下寻欢作乐的事,常有。”
几个日本妓女的房间门口,牌子上分别写着“东京”“横摈”“奈良”,让客人们有恍如占领日本本土的感觉。玩日本艺妓,获得复杂而多方面的满足。更有妙者,给川菜中有名的一道菜——锅巴海参——取了个响当当的名儿“轰炸东京”。炸得又焦又脆的滚烫的锅巴,从油锅里捞起来放在深口大盘子里,日本艺妓就用软绵绵甜腻腻粘乎乎的柔声说:“轰——炸——东——京——”。靠着这些新鲜玩意儿,在大后方的陪都,艳红楼的生意还真做得格外红火。
气派不凡行色诡秘的主仆四人分别“占领”了日本的“首都”和大小“城市?。大哥自然是“东京”的主人。听够了日本歌看够了日本舞,“轰炸东京”和放了许多味精的日本莱已经把大半瓶泸州老窖送下肚子,大哥打着酒嗝摇摇晃晃站起来。
“来……给老子脱衣服……”
跪坐在自己小腿肚上的艺妓站起来,轻脚轻手麻利熟练地脱去客人的西服、裤子、衬衣,当客人的贴身汗衣扔到榻榻米上时,艺妓如遭雷殛,张嘴瞠目,动不了也发不出声音。灯光下,客人魁梧的身躯犹如一个打得稀烂之后马马虎虎粘拢来的瓦罐,从颈根到肚脐,从肩膀到胸膛,盘虫扭蛇斑驳凸凹的紫色伤疤遍布全身,任何人见了这么多狰狞的伤疤都不得不怀疑:那伤疤下面的躯体是死的还是活的?
“啊……啊……”艺妓发出一声长长的刺耳的慑魂惊心的尖叫。
女人的泣哭喊叫在艳红楼里司空见惯,但这一声尖叫的撕心力量和恐怖效果使听见的人都做出同样的判断一杀人了。打手和会武功带武器的客人们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冲进了“东京”,那位大哥只来得及穿上西服裤,连裤裆的扣子也来不及扣上。
“大烟王!这不就是闻名滇黔川的大烟贩子王龙飞吗?”
“看他那一身刮不掉的‘滚龙绣’,那就是大烟王的活招牌,跟李逵的板斧一样。络腮胡刮掉了还是好认,警察局的通缉令上每次都写着‘该犯浑身遍布刀枪棍棒火燎绳勒之伤疤’,这不对上号了。”
意外地发现黑社会的头牌名角儿,艳红楼打手和寻花问柳的客人们都很兴奋。
“各位,幸会,幸会幸会。让条路——”大烟王穿好衣服戴上礼帽,抱拳借路。“爬地龙”“三脚猫”还有车夫一大烟帮老二陈万金一三个人提着枪赶来,一言不发,簇拥着大烟王飞快地跑下楼去。一行人刚到艳红楼大门口,有人高喊“大烟王跑了!穿西服戴礼帽的大汉就是他……”
事情就有这么巧,宪兵司令部的巡逻队刚好路过这里。大烟王三个字就是战斗号令,巡逻队打头的摩托车上的轻机枪对准了艳红楼大门,后面几辆摩托车上的宪兵纷纷下车,端着美制卡宾枪或跪或卧,准备射击。
大烟王和弟兄们退回门内,几支枪子弹都上了膛,一场恶战即将暴发。
“王兄,且慢动手!外面的宪兵兄弟,暂缓开枪——”喊话的中年人戴一副金丝边眼镜,穿着西服背带裤、白衬衫。此人就是陪都警察局缉私处副处长张某,对于外面的宪兵来说,他是同罪行要员;对于大烟王和他的弟兄们来说,他是大烟帮拿光洋黄鱼喂饱了的一条狗。是两边都说得起话卖得起面子的人物。“原来是张兄。怎么样,这样的场合有没有法子摆平?”大烟王拿勃郎宁手枪指了指外面。
“王兄问我,我倒要问王兄——”
“这话怎么讲?”
“请王兄想一想,你手下弟兄是不是忠肝义胆,为了保你脱险不惜舍死而战?王兄又想一想,外面那一挺捷克式轻机枪五支卡宾枪和你这边四支短枪相比,火力相差多少?王兄再想一想,双方一旦打响,这陪都闹市又会涌来多少他们的援兵?王兄英勇固然视生死如儿戏,你这做大哥的又怎忍心让这几个忠心耿耿的兄弟伴你同赴黄泉?”
大烟王的枪口垂下来。张副处长的话虽说得文诌诌难析,那意思却是明白在理。
“依张副处长高见,我该怎么办?”
“叫弟兄们撤了,离开这里。王兄随我走一趟——安全出狱的事包在我张某人身上。”
凭着多年和官儿们打交道的经验,大烟王坚信自己的金山银海能将牢门拥开。他强令弟兄们撤了,流着眼泪离开了险地,自己整衣正冠,由张副处长陪同,向门外迎着宪兵们的枪口走去。
“哟,这大烟王怎么这样草包?一枪不发就做了俘虏。”
“不是说大烟王武术超群枪法如神,还会飞檐走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