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天涯》2014年第06期
栏目:特稿
母亲到外公家时,外公还没回来。家中只有一个跟了外婆很多年的老姨娘阿苗娘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餐。家里虽然窗明几净,但自从外婆去世后,母亲几乎很少回这个已经没有了娘的娘家。
“陶先生一歇歇就回来,伊前两日就有电话来,讲二小姐今朝要回来,跟爹爹一道吃夜饭。二小姐看看——”阿苗娘端起一只碗凑到母亲面前,“小菜场早晨刚杀的活鸡,新鲜得来!你爹爹讲,二小姐顶喜欢吃酒醉鸡,我已经用绍兴花雕浸了好几个钟头了。还有炒年糕、油焖笋、爆鳝鱼,全是你欢喜的小菜。”
阿苗娘的话,让这个死气沉沉的家有了一缕悠悠的暖意。爹爹还记得他的小女儿喜欢酒醉鸡?早已被两个姨太太虎踞龙盘的爹爹心里,还有女儿的一个角落?那么姆妈呢?那个直到咽气前的瞬间,才把一生的委屈幽怨表达出来的姆妈,是女儿心中永远不能愈合的创口。
母亲不止一次地向我描述过外婆临终时的瞬间。
外婆在四十几岁时死于伤寒症。那时两个女儿都已出嫁。因为二女婿负笈英伦,二女儿爱仁独自抚养儿子,让外婆格外牵挂,也就格外关照。外公虽有两房姨太太,但对发妻生活、金钱上的需求从不怠慢。每月按时给发妻的银子绰绰有余,但独自一人住在大房子里的外婆出奇地节省。母亲说,她只要是出其不意地回娘家探望,外婆和阿苗娘的餐桌上,经常只有蒸咸鱼、雪菜炒豆瓣、油豆腐、线粉汤之类最简易的菜肴。可每次母亲离开时,外婆事先准备好的大包小裹总是把母亲乘的三轮车塞得满满的。外孙衍庆刚满两岁,可外婆连孩子十二三岁时穿的衣服都预备齐全了。长裤、短裤、长大衣、短大衣、带毛领的黑皮茄克、黑皮书包,连大年初一祭祖时穿的缎子长袍马褂儿都准备了大大小小的很多套。
二十出头的母亲哪里懂得外婆的心思,总是笑话说:“姆妈心太急了。衍庆啥辰光才能穿这么大的衣服?要十几年呢!”
外婆摇头说:“十几年一晃就过去了,我多准备一些,你将来就省一点心。以后孩子大了,哪一样物什不要用钞票?姆妈没有了,啥人会帮侬……”
“姆妈刚刚四十出头,一日到夜瞎三话四!”母亲打断外婆的话,可外婆却说:“有段辰光了,我总是做一个差不多的梦。黑漆漆的夜里,一顶花轿把我抬到一条很宽的河边。我戴了凤冠,穿着红色的嫁衣。河面有一座没有修好的桥,我过不去。河对岸有一队人在等我,看不清他们的衣服颜色,只看见他们手里提的灯笼在对岸晃来晃去;也看不清他们的脸,他们的眼睛像灯笼一样一闪一闪。”
“姆妈,我汗毛都竖起来了!”母亲吓得缩进外婆怀里。
外婆说,梦里见到的那座桥一直没有修好。我心里清楚,等桥修好了,我过了河,就再也回不来了。
从此,母亲的心里多了一份惊恐,很怕外婆梦里的那座桥修成了,外婆会一去不复返,可那一天终于到了。
外婆临终前,已经说不出话。
外公俯身到她耳边,轻声说:“妙音,还有啥话要讲伐?”
外婆用尽人生的最后一点力气,狠狠躲开外公的脸,猛地把头别向另一边。外公怔住了。因为发妻一生低眉顺眼,从不曾对丈夫说过一个“不”字,更没有对他发过任何脾气,怎么临走时竟这样决绝?仿佛再也不愿忍让,不愿逆来顺受,只把一生的愤懑和怨气,都在这狠狠的一别转头中迸发出来。这令一向说一不二的外公大为震惊。他掰开外婆的嘴,把早已握在手中的一枚纯金珠子塞进她口中。这也许是江浙一带某些地域的风俗,让逝者在黄泉路上富裕丰足。但那颗金珠顺着唾液滚落在唇边。不知是不是咽气时的外婆把它吐了出来?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外婆终于无所顾忌地表达了她一生都没有说出的万语千言。
外婆为什么对外公有如此之深的积怨?
母亲说,这要从外公的发家史说起。
外公叫陶莲舟,是浙江临海一个开银楼人家的独生子。母亲儿时去过外公的家乡,一座有着数百年历史的古城。被称为浙东第一高峰的括苍山脉环绕着临海中部的丘陵、山间盆地和狭长的河谷平原。延绵十几里的“江南长城”如蛟龙蜿蜒盘旋于山脊,从陡峭的山岩间一直俯冲向灵江东岸,再延伸至巾山西麓,俯视大江,守护临海。抗倭名将戚继光曾在临海驻守八年。他改建了临海古长城的结构,又加建了十三座二层的“抗敌台”。在与倭寇的激战中,九战九捷,雪洗国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