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时代文学·上半月》2016年第11期
栏目:中短篇选萃
在极寻常的一个春天的早晨,早餐已在厨房中备好,奶香和蛋香开始肆意蔓延,老太太的喊声没有急速招来陪伴。陪伴在刘阳的家里突然消失。
之前,陪伴是一个来自银城南三十里铺的农村女人王彩霞,在刘阳与她共同生活近三个月的时间里得知,王彩霞曾经是王彩虹,谁都无法预料,消失不见的陪伴接下来会变成谁?因为陪伴的突然消失,开始新生活的刘阳会重新变回她的父亲?
老太太的高喊声又开始了,她在重复无数次的呼喊后仍然没有得到陪伴的回应,除了现出一丝短暂的慌乱,还有一种坚定的得意与心安,“一个连星星的来历都不知道的人,怎么做好一个保姆?”
她一边充满疑虑地将大半个身子探出床外,扎进就近橱柜抽屉的最底层努力地向外扒,她平日里喜欢的孔雀发夹、一对珍珠耳坠子、一只银镯子,都被抛了出来,“我想起来了,快看看,家里又丢东西没。”
接下来,从下向上数,六个抽屉全部被抽出来,悬隔在半空,就近桌子上一只水杯跌到了地上粉身碎骨,被子流淌了一地,老太太也从床上滚了下来。她丝毫没有疼痛感,仍然隔着空旷的门对着厨房里的刘阳喊,“我就说,不能相信外人,不能信!”
老太太继续满足于她一生料事如神的高超智慧,沿着床凳向床上爬去,点点在床铺上对着她叫嚷。她的喊声又起了,“东啊,东儿!东儿……”刘阳的一天,一年,十年便被喊醒了,生长着与刘阳家一个模样的别墅群也醒了,这条西门大街也醒了。银城的西门大街是一片被凝固的历史的延续,这座城的阔气曾经靠这条街而显山露水,今天踏上这条街,除了当年几门几进的大户庄园的幻影,演变成怀旧的现代小别墅,那马蹄声、主子们谈笑风生、大户人家的琅琅书声、叫卖声、车夫的脚步声仍然挥之不去,那是一种极具情致的富贵,与老太太那别致的问话极其相配。
这么多年,老太太一直对着刘阳叫父亲的小名。刘阳并不想再继续回应老太太的呼唤,十几年如一日的呼喊声早已将她凝固,她的身体里常常是同时存在着女儿与父亲两个角色,混乱不堪。她还是奔跑着来到老太太的卧室,帮助老太太上了床,然后径直去了陪伴的卧室,陪伴那包五颜六色的包袱和花床单都在,那夺目的鲜艳,瞬间在刘阳的眼前铺开王彩霞第一天到刘阳家的精彩开场白,当时的王彩霞像一道雪后的彩虹朝着这里奔来,裹着大团大团的包袱飘进刘阳家,也是这样一个如出一辙的早晨,老太太如出一辙地坐在这张睡了一辈子的雕花大木床上,隔着窗户或者内屋的门喊着东儿。
那天早上,刘阳早早起了床,给来人开了门,到老太太的脸上亲了一口,又回到厨房里煎蛋,煮米粥,热奶。走进家门的王彩霞直接进入了陪伴的角色,回应了老太太的呼喊,“哎,哎,老太太,来了。”她的热情毫无阻挡地融进了这个家里,包袱被丢在了客厅的沙发上,人已经坐到了雕花木床边,拉拉扯扯准备着给老太太穿衣服。“你走开!走开!”来人在老太太的眼里简直就是一只五颜六色的野鸡,她满身红黄蓝绿的鲜艳颜色首先就被拒绝了。
因为新面孔的到来,老太太多了些警惕与慌张,甚至排斥与埋怨,她对着来人严厉地问道:“星星是怎么来的?”王彩霞僵硬地立在了床边,她望向刘阳,望向点点,望向这个硕大的雕花木床,从窗户口望向院子,又沿着院落尽头的欧式铁艺大门的缝隙望向外面一小截阔路,王彩霞望了一圈儿后实在摸不到头脑,竟然转身在老太太的面前笑到了抽筋儿。
“我问你呢?星星是怎么来的?”
王彩霞从老太太那张皱纹倒立的脸上看到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她有点失魂落魄,更有些难为情,她就一连串回答了很多个诱因,“那是被树枝挂在树上的,”“敲锣的人敲出来的,烙饼的人烙出来的,天狗吐出来的,托塔李天王托起来的,井绳吊起来的,嫦娥娘娘……”
就从那天起直至今早的消失,老太太再没有用完整的眼珠看过王彩霞,“现在的人怎么都这么笨!”王彩霞是第七个因为星星的问题就被老太太淘汰下来的保姆,当然,前六个还没有一个算作聪明的人。三个月前,刘阳第七次寻找保姆时放弃了中介所,因为,他们的可信度几乎为零。每一次找到的保姆都各有千秋,有粗枝大叶的,能把家里的细瓷碗碟一个月内摔干净;有对老太太耐不住脾气的;有因为家里的时空错乱造成的阴郁气氛,被逼得第二天就甩手不干的;有春种秋收都要回家里忙上几个月的;第六个更甚,总有偷偷收拾些不起眼的小玩意的嗜好,有一次竟然将老太太的一颗银耳坠子拿了去,临走时,从她的花兜里心虚地溜了出来。
老太太只得持续摸点点那毛茸茸的脑袋,竟然偷偷落了泪。她其实对眼前的这个人所有的回答并不真正感兴趣,她觉得她的东儿开始嫌弃她了,其实,从她瘫在床上那天起她就想到过,东儿早晚是要嫌弃她的。
当时的刘阳倒是很兴奋,哪怕是到了今天,或者今后,刘阳都相信她找到了她所需要的陪伴。她端着一碗鸡蛋羹从厨房里走出来,“奶奶,这个问题太难了,只有你能答上来。”“奶奶,以后咱们家就是咱们仨了。”老太太怒目瞅了瞅自己床边的点点,“对,奶奶,今后是咱们四个人了。”刘阳将那个难缠的问题顶了过去,王彩霞就这样被让到了一边,她就回到她这个鲜艳的包袱身边,立在硕大的客厅里朝着四周和屋顶望,旋转楼梯打着旋通向屋顶,连接了二楼五个雕花的红木门,应当是五间屋子,长长的茎叶从二楼楼梯拐角处垂到一楼的棕红色地毯上,她叫不上名字,当时的王彩霞觉得那就是几棵菜园子里的豆角秧子,要不是地面,它还得继续无休止地长下去,而且,有可能结出果子。而中途,一部分绿茎搭在一架黑色钢琴的一角,除了向南那整扇大玻璃窗户,剩下的三面墙有两面是落满书籍的大书架,另一面挂着一面放电影的银幕,这个王彩霞可是熟悉,小时候三十里铺村逢七天大集的时候都要放电影。墙壁的角落也没闲着,站着快一人高的瓷瓶子,还有两个赤身裸体的女人像,都是两个老女人,又丑又老,其中一个还断了胳膊,一看就是外国人。更别说角角落落里那些瓶瓶罐罐、树根、干莲蓬……再一抬头,房顶上结满水晶般的麦穗子的大吊灯,眼看要铺张下来,不一会儿,她大睁的眼睛流出水来。面对这么大一个家,她第一时刻想到的已经不是那个满身带刺的老太太,以及她的古怪问题了,而是这个家太容易破碎,可怎么打扫卫生?
看到此刻仍然存在的五颜六色的鲜艳包袱,刘阳有了足够的自信,她返回到厨房,开始收拾陪伴已经备好的早餐,但这个被“消失”弥漫的早晨无法阻挡地令刘阳痛失一切的彷徨,她总觉得陪伴刚刚帮助她把她的父亲从自己的生命里抽走,又在瞬间把自己抽走了。当然,这种独特的感受她从未谈起过,只在自己的心里咀嚼过无数遍。
老太太正在大床上等待着,她们又回到了十年如一日的生活。刘阳以父亲的身份重新坐回到床边,她要像父亲得了痴呆后那样把整个身子贴在老太太的身上,把眼睛紧紧贴在老太太的脸上,就像那个复杂的望钟的动作,而老太太此时就是那座钟,然后仔仔细细给老太太拨鸡蛋,把牛奶倒进玻璃奶瓶里,到了老了,老太太喜欢上了奶嘴儿,她今天格外高兴,为了陪伴的消失而高兴,她老老实实地吃鸡蛋,奶嘴儿在她空洞的嘴里吱吱吱地磨牙床。刘阳如以往一样看着老太太吃得一点也不剩,包括与老太太同吃的点点,才能够离开。但她却始终被陪伴的消失占据着,经老太太那份高兴刺激之后,刘阳在积蓄愤怒,她有史以来第一次发出了质问,那声音像一只春天里早产的蚊子,“难道就因为那个星星的鬼问题?就那么容不下别人?就永远活在我父亲的阴影里?为了自己?”
老太太的奶嘴停住了,用力地向下搭,继续向下搭,直到它毫无征兆地抖落到地上,她惊愕在了那里。刘阳顾不得这么多了,她现在必须赶往恒信铝厂请假,自从陪伴来了,她终于可以脱身,刚刚为自己找了一份会计师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