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他想通了,把出去打工的念头放下了。因为他又计划买种子肥料了。可他拿了钱一直不去买,也不去田里。每次吃饭时回来,他都和我说,某某去年在哪儿打工,挣了多少钱,某某给他捎信了,说那儿还差人,等等。
那天他又出去了。我在家打扫房间时,看到了墙角的几瓶除草剂。我有点好奇,把瓶子拧开后,闻了闻,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
这一阵他心神不定,坐卧不宁,饭吃不好,觉睡不好,我就知道他还在为出不出去打工的事伤脑筋,我顿时心里冒出一个主意:把脸毁了,让他安心去打工。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我自己就吓了一跳。可是无法遏制。我脑子里迅速为这个想法寻找理由:他是为乐子,更是为我高兴啊;他想建砖房子也是为我啊;他想毁我的脸也是为我啊……想到这里时,我便从内心里觉得这是一件我应该做、必须做的事,我浑身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我找了一条破毛巾,将除草剂倒在毛巾上,然后按在脸上。一会儿,脸上火烧一样疼,似乎有人拿刀子在剥着脸皮,我松开手,摸了一下脸,可脸上并没有变化,就又把毛巾按了上去,直到自己疼晕了倒在地上。
就在这时候,他回来了。看见地上的药瓶,他明白了。他把我手中的毛巾夺走了,立即找来一条新毛巾擦我的脸,这一擦把我半边脸的脸皮都揭下来了,他立刻抱起我往外跑,找车把我送到乡里的医院。
婆婆讲到这里时,停了下来。
我沉浸在婆婆的故事里。我感到有些窒息,出不过气来。
好半天我都说不出话。我只感到有一个巨大的东西哽在喉中。
婆婆叹了口气,又接着讲起来。
“过了年,他就出门打工去了。每个月给我打一次电话,问我们母子过得好不好,说他挣了多少多少钱等等。半年以后,他从邮局里汇了三千块钱给我,要我把乐子送去县医院修嘴儿。
“过年时他回来,带回来了几千块钱。又去乡的预制板厂拉回来几车预制板,说预制板以后会涨价,先把预制板买了,明年挣了钱就可以买砖和水泥。再有两年,就可以给我建砖房子了。哪里知道,第二年到工地不久,他就死了。他开搅拌机,一头栽到搅拌机肚子里去了,连骨头都搅烂了。
“他就这样丢下我和乐子走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我遇到的人都好,可是都不到头。
“工地上赔了我们几万块钱。那时钱值钱。我就用这几万块钱,建起了砖房子。我之所以要建砖房子,并不是我想住那种房子,而是这是他的心愿。”
“那房子呢?为什么你现在还住在这种土房子里呢?”
“乐子住着。乐子谈上朋友了。乐子的女朋友说,怕看见我这张脸。”
“什么?”我情不自禁叫起来,“你这不是……被儿子抛弃了吗?”
“其实乐子对我很好。乐子的女朋友也好。年轻的姑娘嘛,胆子小,还爱个面子。再说,这种土房子,我住着蛮舒服。冬暖夏凉。田也在跟前,管起来方便。你看到屋前屋后的橙子树了吗?这都是这几年发展起来的。前年就开始卖果子了,收橙子的车可以开到院坝里来。多好啊,开花的季节,又漂亮,空气都是香的。”
婆婆脸上现出一种迷人的色彩。我相信她这话是真的。
我感到不理解。婆婆这辈子真不容易,一出生就被遗弃,一生都在被遗弃。任谁都觉得她可怜。可她,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悲苦。她讲出来的都是美好——即使她被遗弃,她被剥夺了一个女人珍视的贞洁、漂亮等等,我不知道是岁月把她生活中的那些残忍过滤掉了,还是她宽宥了生活的冷酷。
婆婆见我不说话,笑了笑,说,“时间不早了,我领你去睡吧。我今天很高兴,你能听我讲这些高兴事。”
我收拾挎包,把除草剂往包里放时,婆婆又说,“姑娘,人心要宽些,心一宽,什么日子都是好日子。世界上总归是好人多。”
我这时才意识到,婆婆一定是看见了这瓶除草剂才要跟我唠叨,她可能是有意开导我。
“世上的事,转个身就是另外一个样子。不相信你可以试一试。”婆婆说。
我望了一眼婆婆。婆婆又说,“你现在可以听到外面的虫儿叫,可以闻到风里的香了吗?”
我用力吸了吸气,真的闻到了一种花香。我已经有好一阵子没闻到花香了。我说,“是橙子花?”婆婆说,“是的。”
客铺在楼上,婆婆把我领上楼,问我愿不愿意明天就在她家里吃早饭。我答应吃了早饭走。她说,“你们城市里一般都是七点钟吃饭,乐子都跟我说过了,就七点钟吃吧。我给你煮面条。”
熄了灯睡觉,却睡不着。动不动想起婆婆来。眼前一时是一个脸上爬满了蚂蚁的新生婴儿,一个流浪在街上的小姑娘,一时又是一个被几个男人糟蹋的小演员,一个被除草剂夺去了美丽脸庞的少妇……
又想这真是命吗?是,又好像不是。可前前后后又存在着某些因果。譬如说她的不能生育,原因也许真的就是戏班子那几个男人作孽。如果没有那几个男人作孽,也许她的生活会是另一种样子。再譬如,如果她生在一个正常的家庭,她知道一些保护自己的常识,也就不会轻易被那几个男人玩弄,结局也许是另一种……
早晨,鸟鸣声把我叫醒了。睁开眼,阳光从瓦缝间射进来。我顿时有一种一缕阳光照进了生活的感觉。下了楼,婆婆立刻打了洗脸水端到堂屋。
出门漱口,看见满眼的橙子树开得花蓬蓬的,花香袭人,蜜蜂在花间飞舞。我顿时相信了婆婆说住在这里很舒服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