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真不理解。昨晚上,我们一起上床睡觉的。我没听他念叨一声。我也不知道他昨晚上是什么时候出去的。他说,昨晚上,我不是去经销店买肥料吗?周麻子说,浙江一班打洞子的,给他们做饭的姑娘生了个孩子,才两个月,生父放炮时塌在洞子里了,那姑娘没结婚,不敢把孩子带回家,想给人家养。我听周麻子这么一说,连忙就跑去看了。没给你说,是怕这事不可靠,想不到是真的。我把孩子接过来,这才看见孩子是个豁嘴儿。
我立即想起了小石头,想起他为了让我看戏班子演戏,偷了钱被警察抓去的事,眼泪一飙就出来了。他看我哭了起来,连忙问我是不是不喜欢,他感觉这个孩子蛮灵醒,这个败相不打紧,现在医院修得好。又说,他只给了人家一千块钱。
我说,不是。我是想起别人来了,也是这样一个豁嘴儿。
孩子一看见我就笑。我很喜欢这个孩子。我们用奶粉、米面养着他。他给孩子取了个名字叫乐子。
有了乐子,他就更苦了。那么些田,他都要一个人种不说,而且又要了另外几户人家的田种,还多捉了几个猪崽。他跟我说,要早点把乐子送到医院去修嘴儿,他听人说了,越早越好。
想不到这一年,春上就遇见大旱,正播种的季节,滴雨未下。他整夜整夜地从河沟里挑水浇地,好歹把苞谷种了下去,把麦苗保了下来。可正收麦时,雨又下个不歇,下得麦秆儿都塌到地上,麦粒生了秧儿,冒着雨背回家,晾干了把麦粒打下来,堆在屋里,等太阳出来,晒干了,却卖不出去。发过芽的麦子,发馒头、擀面皮都不行,只有打面汤,打面汤也是一煮一股水。春季没了,指望秋季。可七月间,苞谷正扬花时,一场风灾,把苞谷秆子都刮断了,救过来的不到一股。
这样的年景,种田别说赚钱了,劳力搭进去不说,还要倒贴种子钱、肥料钱、农药钱。哪里还能给分种的那几户人家粮食?我劝他不要种了。可他说,年景总是这样的,好一年坏一年,今年年成差,明年一定不错。可第二年更惨。从苞谷扬花时,开始天旱,旱了几个月,别说苞谷,就是山林也黄成了一片,人和猪水都吃不上了。
就这两年,我们亏大了,原来存下来的几百块钱都贴了出去。相反,那些出门打工的,却赚大发了。一个两个回来,大包小包的,穿上了皮鞋,别着手机,像个国家干部。有几户还建起了砖房,在村子里办起了经销店。他跟我说也要出门打工,种田没出路了。
我也觉得打工比种田好些,至少不会像他种田那么苦。可他就是下不了决心,一时说去,一时又说不去。我问他为什么拿不定主意?他说怕我和乐子在家里吃苦。我说你就放心吧,我保证把自己照顾好,把乐子照顾好。他抓了一阵脑袋,瞪着我看,然后说,还是算了吧。现在村上风气坏,你又这么好看,我怕那些男人为难你。他把话说到这里时,我心里明白了。我说,那就不去吧。他又说,我想早点给乐子修嘴,那样你看起来也舒服些。还有房子,我一定要让你住上砖房子。说完就叹气。我说,那我们一起出去,我和乐子跟着你。他说,那哪行呢?那些打工的,都是住在一起。我说,可以租房子呀。他摇头,说,那太贵了。城里房子太贵了,也许我做一天,还不够租一天房子的,那什么时候可以给乐子修嘴啊?
我能够感觉到,究竟出不出门打工的问题,搅得他很痛苦,也明白他痛苦的原因。可是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一天晚上,他要了我之后,便一遍又一遍地抚摸我的脸,摸了一阵,叹道,你怎么长得这么好看呢,你要是个丑八怪就好了。我说,我变成个丑八怪你不嫌弃?他说,怎么会呢?你越丑我越放心。
我以为他说的疯话。哪个男人不喜欢自己的老婆漂亮,喜欢一个丑八怪老婆呢?
又一天晚上,他弄了个摇窝,在里面垫了棉絮,把乐子放到里面睡了,然后上床,一次又一次要我,就像发了疯一样。到天亮时,他说,和你商量个事。我太累了,眼皮都睁不开了。我说你说吧。他叹了一阵气就咕哝了一句:我要把你变丑,变个丑八怪。我太困了,已睡得迷迷糊糊了,嘟囔着,你说啊。他说,我决定出去打工了。我说嗯。他说,我不出去打工,乐子的嘴就没钱修,我答应让你住砖房子的话也一时兑不了现。我说,我知道,睡吧,天要亮了。他说,可是我不放心你,我怕别的男人纠缠你。我说,我知道,你就放心吧。他说,我想了个办法,把你变成个丑八怪。
这时我才知道他并不是开玩笑,坐了起来,瞪着他。他望我一眼,把头低下,说,我想了用除草剂,只要把除草剂涂到你脸上,你的脸就会烧坏。
我想不到他竟然想到这个办法,问,你早想好了?
他突然捏着拳头狠狠地砸起自己的脑袋来,一边砸一边说,我没别的办法了,这些天我就想到这个办法。
我心中很气愤,可看他一下一下砸着自己的脑袋,心又难过起来。我把他的手抓住,别砸了,别把乐子弄醒了。
我理解他内心的苦,可是接受不了他要毁我脸的想法。我对他说,乐子现在还小呢,长大了再修,也不是不行。砖房子不修也不要紧,哪里住着都是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