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你想我了就直言,犯不上说谎吧?”吴意蹲到爷爷面前,笑眯眯地看着他。爷爷摸摸他的头,抽了一口旱烟,说:“我这不是给你找请假的理由吗?不然你会不好意思。我的孙子,就是我喂的狗,什么脾气我能不知道?”吴意想,这老头儿,当了几十年村干部,成魔了。热闹了一会儿,爷爷把吴意拉到堂屋里,指着白墙上用铅笔画的无数的电话号码,说:“你看看强大的号在哪里,打电话喊他来。”吴强大的爷爷和吴意的爷爷有一个共同的父亲,强大比吴意大五岁,所以强大是吴意没出五服的哥。不到五分钟,吴强大来了,头上贴着一块小药纱,左手裹着一块大药纱,眼神里藏着无数沮丧,就像被吴意踢了一脚的吴刚。吴意迎过去,说:“强大哥,多日不见,你成英雄了,披红挂花的。”强大苦笑笑,说:“我是被英雄了。”强大二十多年前曾经做过几年民办教师,养成了看书看报的习惯,在用词上一直很时尚。吴意哈哈笑了,把强大让到板凳上坐了,便拉过他的手仔细看。左手上药纱包裹的是一块硬伤,硬伤附近有一些青肿的痕迹。强大把腰弯下去,让吴意看后背,也是一道一道的青肿。强大本来就瘦,被这些伤痕装点过后,很像一段饱经沧桑的楝树干。吴意知道肯定有一个悲壮的故事刚刚发生过,而这个故事的结尾还在自己的眼前飘,爷爷让他回来的任务,就是要把这个结尾抓在手里。“谁干的?”吴意问。“小蛤。”强大叹了一口气。
小蛤十年前到西安打工,一年后给西安的公安当了报信的眼线。小蛤不只报西安的,还报老家的。老家人到西安打工,或者到西安做生意,都得走小蛤这条线,不然就可能给报了。不论事大事小,有事没事,被报了就得被刮一层皮。小蛤不知道自己刮了人家多少皮,当手里的皮堆积起来有一树梢子高的时候,小蛤要回家了。小蛤回家的目的有三个。一是西安不能再呆了,被报的人太多,早晚要死在人家手里;二是他要回来办厂,办个假发厂,专给西安那边提供半成品;三是衣锦要还乡,衣锦不还乡,就相当于在黑夜里穿漂亮衣裳。和小蛤一起回来的还有小蛤的三个哥哥,大蛤、二蛤、三蛤,还有小蛤的两个叔伯兄弟,都是给西安公安作过贡献的。小蛤刚回来就放出风来,说要投资两千万,要占地五百亩,要让全国人民都有假发戴。县里对这个项目很感兴趣,镇里更感兴趣。县里要小蛤把厂安在靠近县城的工业园区里,地点有的是,看中哪块给哪块,还免三年税收。小蛤不干,小蛤就看中了村南那五百亩地。小蛤说咱富了不能忘了乡亲,到时候我让咱左左右右的邻居都到厂里干活,都给高工资。村南的五百亩地有五十亩是小蛤弟兄几个的,四百五十亩是本村其他人的,吴强大的十亩地就在其中。小蛤是个能力很强的人,到镇里跑了一趟,领回来一个副镇长和一个戴墨镜的高大男人,说村南的五百亩地镇里已经向县里报批了,县里已经向省里报批了,一亩地补偿三千块钱,这五百亩地要全部开发掉,全部变成厂房。然后小蛤带着副镇长和墨镜挨家挨户找人,当面问人家同意不同意。村里的青壮男人都出去打工了,老人就打个电话过去,说咱同意不?男人就回答,是小蛤那狗日的要地不?给他,咱在外面挣了钱,就不回村里住了,惹那狗日的干啥?听说那狗日的一个电话打出去,公安局长五分钟就到了,十分钟人就给弄监狱里去了,惹他就是惹狗啊!小蛤带人去找强大,说,强大,上级都批了,你这十亩地能弄三万块钱呢!强大说批了吗?小蛤说批了。强大说,那你把批文拿来我看看,看了,落实了,我一分钱都不要,就当作贡献了。小蛤说批文在县里锁着,是咱能看到的吗?强大说,中央一号文件我都看到了,咋一个批文我不能看呢?我不是还有十亩地在这批文上吗?就是我的死刑判决书,不是还得让我本人过目,不是还得我本人在上面签字吗?小蛤说,你不签字也得行啊!你不签字也得毙你啊!然后小蛤扭头就走,副镇长也扭头就走。墨镜没走,墨镜把强大打量了一番,一拳就揍到强大头上了。小蛤转身回来,说你怎么打人啊?又看看强大,说你还看批文不?强大说看。小蛤又走,墨镜第二拳又落在第一拳的位置,只不过力度大了点,血就从强大头上流下来了……
吴意觉得血往头上冲,他看到刘三江的告密短信时,就是这样的感觉。
“告了吗?”“告了。”“怎么样?”“活该!”“谁说的?”“都这么说。”“都?都是谁?”“派出所,镇政府,咱村的男女老少,周边村子的男女老少。”“再告啊!”“没地方告了。”“到县里。”“县里又批给镇里了。”“还告吗?”“不告了。”“那怎么办?”“我的地在那五百亩地中间,我不让他开工,他就开不成。他开工时我就躺在地中间,轧死了算个熊!再冤我也不知道了。我就是一只蚂蚁,蚂蚁一年被碾死无数,你看到过投降的蚂蚁吗?”
吴意看着吴强大,眼泪差点流下来。
吴强大爱地。
吴意爱吴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