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18年第02期
栏目:中篇小说
魏南风几乎一夜没睡,天亮透前,大脑才终于累得昏沉,迷迷糊糊坠入一团纠缠的网中,弹了几下腿,合上眼。她安慰自己:好了好了,终于睡着了,呼噜扯得轰响了。
面色极差,双眼通红无神,一缺觉,脸上的几根三八纹就出来作怪,把平时还算平滑的脸分割成凸凹不平的几大块,用手按按扯扯,它们横眉冷眼,各守封地严阵以待。
不想见任何人,最好有个黑箱子,把她关在里面,好好补一觉。客厅闹钟提示已经上午十点,南风皱皱眉,强打起精神,涂脸、穿衣、化妆。
吴熏准时等在常去的那家餐馆,见她进来,掐灭了手中的烟。
“又没睡好?”他瞟瞟她。
她点点头,坐下心神不定地翻菜牌。
一个月不见,吴熏没什么变化,剪了发,看上去更精神。南风知道自己今天状态不佳,尽管昨天仍旧去美容店做了脸和头发护理,侧脸撞见店里镜中的自己,还是立即掉转过头。吴熏给她夹了块甩饼。她举起筷子挑挑,咬下一点边角,双唇紧闭慢慢咀嚼,半天,才开口:“我觉得他发现了。”
对面人没立即搭话,而是先抿了口茶,放好茶杯,撩起眼皮说:“发现你我的事了?”
“嗯。”
“他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
“什么也没说你怎么知道他发现了?”吴熏哼笑。
“直觉。”南风肯定地点点头。
吴熏接着又哼出两声笑。南风干脆放下碗筷:“真的,我觉得他起码是怀疑了。”
“想多了,吃饭吧,男人做事可不会像你们女人这么拖泥带水,也没你们女人这么神经。”吴熏拿过她的碗,盛了大半碗豆腐汤。
南风将头转向窗外,餐馆是落地窗,没拉窗帘,有个男人突然从侧边抄过来,快步小跑过去,南风“啊”地赶紧双手掩面。吴熏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除了男人微胖的背影,什么也没有。
“刚才,那个男的像不像他?也是长方脸。”她有点颤声,双手仍然掩盖面上。
“像谁?”吴熏随即明白过来,“不像。”
“可他明明剜了我两眼。”南风强调。
“人家长了眼睛,不看东西做什么?”吴熏好笑,“我看你还真是想多了,别疑神疑鬼了,吃饭吧,你八成是饿出幻觉了。”
他把豆腐汤递给南风,南风鼻头翕合,喷出两股粗气,迟疑了两秒,接过汤,又迟疑了两秒,慢吞吞地提起勺子。低眉时,她又看见了那张脸:女人,恍眼看去算漂亮,细看,脸上凸凸凹凹,黄黄干干,像被抛荒的梯田,黑眉蓝眼猩唇,夸张得让人肠胃不适。她猛地推开汤碗,心有余悸,她从来没发觉过自己是这副模样。
回到家,玄关外那双船样的男式拖鞋还安静地泊在地上等主人。南风吐出一口气,探头招呼一声写作业的儿子蓝蓝,匆匆进卧室换衣服。身上这条束身红裙只穿了几个小时,南风将它重新挂回衣柜,套上家居休闲服。
放下头发,再趿上拖鞋,冰箱里冻的肉还新鲜着,滋滋冒升鲜气,是块细嫩里脊肉,做肉丸最好,把肉细细剁烂,剁成泥状,和上生粉香菜碎葱末即可。
剁肉是个费时费力的活儿,南风机械地起刀落刀,两束目光乱扫。
酒柜上摆着两张全家福,是上上周他们一家三口去影楼拍的写真,她的主意。翻完电脑里的相片,发现几乎没有他们三人的合影,大多是跟别人合拍,或是她跟蓝蓝或家伟跟蓝蓝。南风提出要请摄影师拍一套家庭写真,家伟疑惑地看着她,南风就解释道:蓝蓝都这么大了,我们连张像样的合影也没有,要拍就拍好点。
摄影师带着他们辗转拍了差不多一天,化妆、换衣、选景,天气又热又闷,汗水在身上如千百条小虫蠕爬,家伟伸出手掌揩额头甩汗,不满地骂了两句脏话。她却莫名地好脾气,给他们买冷饮、擦汗水,帮着调整每个人的位置动作。摄影师镜头对准他们不时提醒:靠近点,亲密点,笑,幸福地笑,西瓜甜不甜,蜜糖甜不甜。
甜。他们三人一起喊。嘴咧成弯月状,六只眼睛齐齐望向镜头,也望着此刻的南风,闪闪有光。
南风埋头剁肉,咚咚咚,钢刀带起几星肉末,溅飞脸上,凉凉的。蓝蓝和家伟都爱吃肉丸,他们也不是不吃肉片或肉块,只是觉得这样吃肉更香。南风于是改了炒肉片焖肉块的习惯,重新学会做红烧肉丸汆汤肉丸,家伟和蓝蓝都夸好。看着他俩吃得咂嘴,她自己却没怎么动筷。她基本不吃肉,算是素食主义者。
不知这样机械地重复了多少刀,砧板上的肉成了肉泥。搓丸子时,南风想起了白天跟吴熏在一起的情景,洗澡时,吴熏说,你的身形长得真好。他修长的手指沿着南风身体的曲线游走,像在仔细确认。
收拾完厨房出来,男式拖鞋仍泊在原地,南风挑挑眉头,扣下了酒柜上的全家福,六只眼睛不再直视她。家伟不会在意的,他没空,也不会在意这些形式上的玩意儿。
对吴熏记得最深的细节,好像都跟身体有关。南风想。
褪去身上所有衣服,镜中有副匀称修长的身体。南风略略侧身,目光落在耸起的肩膀上。那地方仍微微有点发烫,似乎隐隐真有两只巴掌印,如一记封印。
那天,蓝蓝学校办文艺节,他们几位家长去帮班级采购表演用的物品,超市就在二百米开外,横穿小马路时,南风落在后面,一箭快风,鼓起她的裙子,她本能地停步按裙,耳边隐约有某物磨擦地面的啸声。
“小心。”肩头烙下两只巴掌,将她往前猛推,同时,有辆小货车扯着风几乎擦过她脚跟呼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