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大姨
大姨的故事要比老舅爷的故事生动许多倍。我断断续续知道了那故事的若干片断,有时连我自己都惊奇:要是单从表面看,怎么也难以相信文静和顺的大姨有那样传奇般的经历。
很早的时候,我还没读小学,姥姥曾经领我到过大姨在太原的家。我记不得那是什么街,姥姥也没告诉过我。但我记得那街道和院落的样子。是一个大杂院,大门朝西,长条形状。大姨和姨父住在一间东房里,房间窄小,布置也还整洁。姨父是一个大胖子,慈眉善眼的,仿佛一尊弥勒佛。
后来,我知道这个姨父名叫师培才,是个厨师。二十年之后,我结婚成家,找房子恰恰找到这条街上。我依稀还能认出大姨住过的那个院落。
所以我称呼师培才是“这个姨父”,因为不久又冒出来一个姨父。
大约隔了一年,也是在太原,还是姥姥带了我,先到榆次看了一回大姨。大姨那时尚未退休,在纺织厂住集体宿舍。女工们的宿舍很干净,倒夜班的在挂着蚊帐的床上睡觉,其他人讲话轻声轻气的,走路蹑手蹑脚的。女工们对我大姨十分尊重,一口一个“高大姐”。大姨姓王,小名叫个毛妮,即便取了大名,也不该改了姓呀。姥姥给我解释说,大姨因为当年做过地下工作,不得不改名换姓。
过了几天,姥姥说还是要带我上榆次,结果没有坐火车,却是乘公共汽车,汽车走的方向也不对。我向姥姥提出疑问,姥姥一脸的不高兴,呵斥我说:小孩子家知道什么?这就是去榆次!
汽车到了站,报站的说是“下元车站到了”,下了车,站牌上也写得分明,是下元。姥姥还硬说这就是榆次。我预感到其中必有蹊跷,也就不再与姥姥争执。离开站台,走人一片楼区,姥姥向人们打听“高林”的住所。高林是谁?姥姥说是我大姨父。敲开一家房门,出来一个男人应门让客,姥姥告诉我说,这就是我的大姨父。
这个姨父也是慈眉善目的,然而是个瘦子。当场我不敢戳穿,背过那人,我问姥姥怎么回事?姥姥又是一脸的不高兴,极其肯定地告诉我,这就是我姨父。至于曾经有过一个弥勒佛似的大胖子,绝对是我在胡说。
我憋了一肚子的委屈,好在这个姨父对我很亲热,家里糖果之类不少,任我来吃。我家住的是大杂院,姨父家的楼房宿舍就叫人觉得相当豪华高级。家里就有厕所!还有水龙头!姨父一个人住三间房,因为他是工厂的八级钳工,工厂的厂长书记都是他当年在八路军兵工厂时的徒弟。
这样,我有一个做过地下工作的大姨,还有一个老八路姨父,是一门豪华级的亲戚。我竟然有些莫名其妙的骄傲了。
回到市里我家,我向父母说出了我的疑问。明明到的是下元,为什么姥姥要说是榆次?记得一个姨父是大胖子,叫师培才,怎么又冒出一个姨父,不是大胖子,而且不叫师培才?母亲肯定知道原因,也明白姥姥是在骗我,因为她只是作难地笑,并不回答我。姥姥去下元的事则是瞒了我爹的,我爹听了我的疑问,立即陡然放下了脸子。然而也没回答我的问题。只有姥姥自我解嘲地说:
我心说这小东西一点点大,知道个甚?唉,去了一回榆次,人家就给记住啦!小人精,我是哄不了人家啦!
看着父亲脸色和缓了些,我想继续问他,他似乎也准备讲点什么,我妈立即提出了警告:
你不要和娃子乱说这些事,没什么好处!
父亲剜了我妈一眼,戗了一句:
怕人说,就不要做那些放不到桌面上的事!
但最终他还是什么也没说,让我继续待在闷葫芦里。
后来,叫高林的这个姨父来过我们家看望姥姥,领我到街上还给我买了一双球鞋。母亲包括父亲,对他也客气接待,气氛正常。母亲在一个星期天还领我回访了这位姨父家,和我一样表现出对楼房的羡慕。回来还尽日说起,什么时候也能住上那样的宿舍,便心满意足了。至于那个叫做师培才的大胖子,似乎从来不曾存在过,仿佛是在梦魇里出现过那样一个姨父,我固执地把梦境当成了生活的真实。
姥姥带我回到老家,向姥爷说起她如何哄我又如何没有哄得了我的情形,姥爷也只是笑笑。而在姥爷与姥姥的言谈中,似乎他也早就认识这位姨父。只是,高林在姥爷的话里又变成了“王成举”。我好像进了一个人为设置的迷宫,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姥爷去世前,听说我的这位姨父突然病故了。姥爷话语里很有些惋惜的意思:
王成举,那是个好人呀!
而姥爷去世时,大姨独自回来奔丧,在我的感觉里,大姨这时没了丈夫,应该是一个寡妇。然而,从太原却发回一封信来,信封上写的是“王秉义岳父大人家中收”,信瓤的落款是“小婿师培才”!
信的内容是听说岳父去世,深表悲痛云云。众人也都未置可否。好像是意料中的事,并不吃惊。
1960年,我到太原读中学。这时,大姨已经病休,说是肚里有个瘤子。和师培才在一块过日子,离我们家不算远,骑车子十来分钟的路程。大姨跟前没有个孩子,对我很亲的。妈妈在太原也最数大姨是个亲人,叫我经常去看望。大姨很胖,肚子也很大,说是瘤子不停生长,坐在那儿都喘粗气。姨父体重有二百四十多,稍微挪动一下,也喘得一塌糊涂。但我见到这慈眉善目的弥勒佛似的真实的大胖子,心里竟有些踏实。原来果然有师培才这样一位姨父存在,并不是我的妄想与臆造。而且,每当我去看望他们,两个胖子喘着粗气,费力地挪动身躯,一定要给我尽量做些好吃的。我也就乐得大饱口福,不管这是不是又在做梦,却认梦乡是故乡。
大姨家,收拾得干干净净。墙上和玻璃板下,有些照片,大姨和姨父还有几张合影。两人依偎在一块,幸福微笑。在他们的生活中,完全找不到那个高林或者王成举的丝毫影子。那个慈眉善目而只是瘦一些的姨父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好像什么下元,什么楼房,给我买过的一双球鞋,是我的另一场梦魇。
大姨和苌池村的头一个丈夫生过一个姑娘夏莲,夏莲却是在晋南的临汾。她是怎么离开农村,又如何嫁到临汾的呢?这个疑问,连同先前的若干疑问,我也是经过多少年的留意,才终于大体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