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鸭绿江》2016年第11期
栏目:小说
我爹见到传说中红得发紫的冰城第一窑姐——“白芍药”,是在新中国成立不久颁发的震惊了世界的主席令后的第二天夜里。毛泽东一句“新中国绝不允许娼妓遍地,黑道横行”,一夜之间就端掉了全国数不清的“天上人间”,废除了中国几千年的娼妓制。
那是一个令我爹今生难以忘却的夜晚,他和一批临时被紧急抽调至冰城的年轻公安战士,比智取威虎山时还紧张十倍地封了当时酒绿灯红、粉浓脂香的冰城第一大妓院——“遣春楼”。
我爹的运气不知是上乘还是霉背,第一次“逛窑子”就遭遇了坊间传闻杜丽娘第二的“白芍药”。身为纨绔子弟也不敢越雷池半步的我爹,一见那丝光炫目、暧昧滋生,不知掩藏了多少爱恨情仇、孽债纠葛的粉缎软帘,一时竟有了十二岁第一次进伊庄私塾时的怯懦。在留声机红酒一样缓缓倾注的《何日君再来》的音符里,我爹抖了手扯下软帘,就见一袭白软缎裹身,芳龄正好、容颜正佳的若水女子,正风情万种地与冰城第一糖厂的公子在无尽地缠绵。
“笑贫不笑娼。”待若水女子缓缓地啜尽高脚杯底最后一滴深紫葡萄酒,在明白了懵懂闯进的年轻警员的来意后,不失风情地吐出五个字,似乎像吐出红唇外几个瓜子皮那样不屑。
“这不是针对哪个人,人民政府坚决保护新中国妇女的地位和权利,坚决取缔妓院,把受压迫受剥削的广大妓女解放出来,让所有的人都过上平安幸福的生活 ……”我爹背昨晚紧急会议的纲要。
“幸福生活?”白芍药眼里瞬间噙满泪,“除了卖笑,青楼女子还会做什么?”
“人民政府对每一个因取缔妓院的姐妹都做了妥善的转业安排,去工厂做工,或去学习一些新技术,愿意返乡的,政府提供路费……”
“返乡?家在哪里?”白芍药不再讥诮,凄然道,“放我走,好么?”沉默良久的白芍药风摆杨柳地摇曳至紧张得冒汗的年轻警员身边,轻启红唇,楚楚可怜,“兄弟,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一个风尘女子,又不是什么达官贵人,放我到一个无人的地方自消自灭吧!省得人民政府还要管我饭吃!”说着,从绸衣下掏出几块大洋,硬往我爹口袋里塞。
“收起它!”我爹厉声制止。
白芍药假装揣起大洋,却猛地撞了下我爹,夺门而逃。
我爹追上去,一把扯落了她的白绸衫。美人儿上身只着一红绫抹胸,酥白的肌肤晃得我爹睁不开眼睛。眼看逃不脱,白芍药顺势软在我爹身上。这一幕恰好被赶来增援的几个警员看到。我爹忙跳到一边,用衣袖擦抹一头热汗……
稍通人事后,每当我和母亲一样纠缠往事讲到我爹的这时,我清水般的眸子里,便碎步轻曳出一妖娆妩媚的绝代佳人,既擅风情,又解人意,一幅好看的画似的。只是贴错了地儿,蛛网尘埃都想给它做衣裳,似乎一点点的阳光就会使它皴裂成一捧浊尘。我似乎看到她面如傅粉,唇红齿白;眉毛、嘴角、眼睛晓月般细弯,鼻骨、腰身、骨骼又是葱管似的直溜。一痕朱砂痣嫣红点子似的涂抹在右额角,仿佛是对逝去的风华岁月深深怀悼的一枚戳子,死死地印上去,抠也抠不掉。
白芍药姓氏为白,乳名月亮,大号白月亮,坊间绰号牡丹胞妹——白芍药,出生在一个颇富声望的染坊世家。五岁时被败了家的狠心父亲用几两烟土价,卖给了一个戏班子,小月亮的童年是在板子和哭声中度过的。十七岁刚要挑大梁为班主赚金挣银,一天午夜,卸了妆的少女眉眼带着还没洗净的油彩,竟与唱小生的琴师的儿子私奔了。还没跑到七台河,就被暴怒的班主人马堵截了。班主怕多年的心血打了水漂,阴险地把她天价卖给冰城第一大妓院——“遣春楼”。那一年芍药花开五月天,少帅手下一少壮派,搜索刺杀少帅的日本浪人至“遣春楼”,就像蔡锷青楼邂逅小凤仙,月亮姑娘不再是浊水污泥里的螺蛳,什么爪子都敢摸索了。真真的一轮皓月,升上了青年英俊的天空。从不逛窑子、吃花酒的青年军官,自见了那连额角的朱砂痣都会唱歌的月亮姑娘,竟频频出入“遣春楼”。为这他差点被少帅关了禁闭,好在少帅亦是风流士,自解其中挠心抓肺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且没看见。
天生有颗神瑛侍者护花心的青年英俊,变卖了祖屋,动用了枪杆,更是搬出了《孙子兵法》、“三十六计”……与一群达官贵人拼得火星四溅,最终救赎了深陷泥沼的白月亮。乌云尽散,白月亮变成了红月亮。青年英俊在奉天中街最好的地段置下金屋,收藏了白芍药,过着“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的神仙眷侣的日子。西安事变时,张学良被扣南京后,东北军内部就如何营救张产生分歧,孙铭久等少壮派由于不满王以哲等东北军高级将领以和谈手段营救张学良的主张,刺杀了王以哲。随后,王以哲所属东北军高级将领对少壮派或予看押,或予驱逐,或听任自行逃跑,大批激进的少壮派被处分或清洗。可叹周郎命短,英年早挂。既未报国,又未护花永长,二十七岁的青年英俊便黄土垄头掩白骨,留下旧人独呜咽……身怀有孕的白月亮惊悉噩耗,一头跌下楼梯,仨月大的儿子也弃了可怜的娘,追随爹的脚步去了。红月亮再次轮回为惨白的月亮……
死不成的苦痛经历,把她挫磨得就像梳妆台上那面铜镜——孤傲、清冷,反射出一道不知来自地狱还是天堂的光,长夜里自己给自己照着亮,摸索着前行……说什么惊艳倾城,说什么艺技超群……既想苟且偷生,就得归于风折雨凌。活着,对于她,不过是一种别无选择的无奈。重新沦落烟花巷陌,任凭香消玉陨,是她能抓得住的命运的唯一契机。
就连潜伏的特务一会儿老叟、一会儿老妪地千变万化地伪装着,都被我爹擒拿搞得定,可是劝诫白芍药从良这桩粉红色的公案,却把我爹做了几年东北第X野战军女政委向荣的通讯员那儿学来的所有招数耗失殆尽,亦动摇不了美人半点痴心。同事私下揶揄我爹是不是被白芍药魅惑了,要不咋在她花房里滞得太久、太久……好脾气的我爹鲜少地摔了帽子:“你们爱谁去谁去,我不干了!我去乡下抓特务!”
“遣春楼”被贴了人民政府封条的那个黄昏,白芍药倚着被扯去了粉缎门帘的花房门框,迟迟地不肯离开她赖以生存的家。卡车上她的姐妹们一声一声地呼唤,她才似白居易浔阳江头夜送客时邂逅的那个“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人,雨打的残荷样,跌跌撞撞移出“遣春楼”。在卡车刚要发动时,她突然对我爹说要小解,匆匆跑回“遣春楼”……
斜阳西下,几只寒鸦凄泣,白月亮似乎被昏黄黄的落日勾引去了。我爹一行警员把“遣春楼”的耗子洞都搜了个遍,也没觅到“白芍药”一枝半叶。为这事,我爹受到了严厉批评,直接从组长降为组员。气得正要提拔他的局长指着我爹的鼻子骂:“董云程,你个混蛋!潜伏特务你都擒得住,却让个婊子跑了!你知道这给县局带来多大恶劣影响吗?”
“白芍药”害苦了我爹。每当有同事再拿她与我爹开玩笑,我爹都怒发冲冠,大声骂娘。一次酒后,竟对同事拔出了匣子枪,气得局长令人关了他两天禁闭。
不久,我爹在一次夜间巡逻时,在黑咕隆咚的巷子里,喜获正在做暗娼交易的白芍药,抓到她比抓到个潜伏特务更让我爹有成就感。“为什么放着光明大道你不走,偏要肮脏道上闯到黑?”我爹厉声里糅杂着几许欣喜。
“你又不是我情郎,干啥总缠着我不放?”白芍药捉到了那丝欣喜,讥笑并挑逗着我爹,粉脸差点贴了我爹的面颊。
“啪!”一个大巴掌,掌掴在我爹看来那张厚颜无耻,却依旧艳如夏花的脸蛋上。发麻的手掌沾上了过多的脂粉,让年轻的警员顿时手足无措起来。许是积压在心头的怨恨太多,我爹平生第一次打女人,打得如此响亮。他知道自己犯了纪律,都是人民内部矛盾,再说,对一个女人动武,算什么英雄?我爹松了松紧抓在她柔弱臂膀上的手指。
“打呀!”白芍药不恼反喜,觍上脸来媚笑道,“我白芍药早习惯了挨巴掌,我这张厚脸皮挨得巴掌比被爷们儿亲的嘴儿还要多。”
月黑头,夜未央。我爹二十三岁曾经过无数个黑夜,今夜却是唯一一次有女人相伴。那女人不是我妈,而是曾经艳冠群芳、如今落魄凋零的一个烟花女。我爹感到脚下的路从未有过的磕绊、漫长。渐渐地,他感到身边的白芍药不再拖曳、别扭,乖乖地随在身后,便放松紧紧抓住她绸衣袖的手。
身边挎匣子枪的年轻警员的凛凛英气,令今夜,或好长一段时间备感孤凄的“遣春楼”曾经的一姐,蓦然想起她已命丧黄泉的夫君,如果九泉之下有灵,他定会看到一朵飘零的白芍药,在夜晚的泥泞的黑土地上踉跄。早已不会流泪的白月亮顿时泪雨纷纷,滴到脚面上,脚下的路更加泥泞。
“昨天,我去糖厂见到了你的那些姐妹们,她们都挺快乐,埋怨我放走了你,不然在一起做工,该有多好。”我爹耐住性子,像对我小姑那样与她对话,这回可不能再把她放跑了。
白月亮已三天无米果腹,刚遇到个老马车夫,拿块“裂巴”(俄式面包)就要做成皮肉生意,不想又撞上了搅局的我爹。在路边一个挑子前,喝下我爹给她买的三碗她这一生再也无法忘却的馄饨后,怀里冰坨样的心开始一点点地融化。今夜她注定无家可归,与其龌龊地混迹于老马车夫馊味难闻的铺盖上,不如随了英气凛凛的年轻警员去局子里过夜。
“不是我卖笑有瘾,嫌弃做工,自小学的是唱戏,成人时又卖了春,连捻根针都不会,何来能耐去做工?”“白芍药”渐渐褪去青楼女的烟花味,邻家女似的与我爹搭话。
“现在不是流行这样一句话么,‘抹去铅华面,著我旧时裳’,唱戏那么难都学得会,我不信洗个甜菜疙瘩,就难得让你……”
“生就的骨头,闲散的肉,说穿了还不是好逸恶劳。”白芍药抵触情绪渐渐消了,跟着挎匣子枪的年轻警员行走在夜路上,她感到多日为躲避政府人员、还有散落于民间的土匪、地痞、流浪汉的惶惑的心踏实多了,那些东藏西躲的暗娼日子,已经使她紧张的神经就要崩溃了,她早已有了去工厂做工的念头。
第二天,在公安局收容所的学习班上,我爹见到洗去一脸铅华、剪去如瀑长长卷发的良家妇女白月亮,着了一身干净棉布制服,感激地冲我爹道了个深深的万福,转身随人群匆匆爬上院里的汽车,到黑龙县的糖厂做工去了。堵在我爹心头的石头终于落地,他一身轻松赴冰城警校培训去了。几个月后返家,他却看到一幕做梦都梦不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