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的瑞香变化惊人。一夜间,不仅盘起了头发,就连脸上的冷傲之气也被洗涤得干干净净,可她还是每天一早起床,跟姐妹们一起在院子里吹拉弹唱,上午就在厨房里帮忙,为书院里的每个人准备饭菜。
宝姨每次午饭前都来厨房巡视一遍,所有的下人就会停下手里的活,恭敬地叫一声:大奶奶。这是平川书院里的规矩。瑞香第一天时有点犹豫,在福了个身后,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好,就低下脑袋。
在此之前,她跟所有的姐妹一样,对宝姨只有一个称呼,那就是妈妈。
宝姨瞥了她一眼,说,你得叫我大奶奶了。
那意思就是昭告厨房里的每个人,这丫头跟她们没有区别,不管她晚上睡在哪张床上,她只是平川书院里的又一个下人。
瑞香重新施了个福,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大奶奶。
这让宝姨在走到门口时,不禁回头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在心里发出一声冷笑。
而更多时候,瑞香就像是宝姨新添的贴身丫头,每天晚上都要伺候她上了床,才回到自己的新房里。金先生从来不需要她干别的,甚至有时候还会在床上指点她几段唱腔,但他绝不会在瑞香的房间里睡上一整晚。哪怕再晚,哪怕外面下着大雨,他都会记得起床,穿戴整齐后,回到宝姨的床上。
有一次,瑞香在金先生起床时忽然抱住他,两个人在黑暗中无声地僵持了一会儿。金先生叹了口气,伸手擦掉她脸上的泪水,就这样搂着她,一直到她睡着。
可是,金先生还是走了。半夜里醒来,瑞香摸着边上冰凉的床单,睁大眼睛一直等到天亮。这天早上,她没有像往常那样起床去院子里做晨课,而是翻了个身,裹紧了被子,在床上躺到将近中午时,忽然发现床原来是个那么令人难受的地方。
瑞香就是在去厨房的路上第一次遇见唐汉庭的。他穿着一件深色的哔叽呢长衫,头戴礼帽,手里提了个牛皮的公文包,跟随老妈子低头走进金先生抽大烟的厢房。
这么多年来,这是第一位来平川书院造访金先生的客人。
一时间,金先生的目光有点呆滞,盯着唐汉庭唇上那抹小胡子看了好一会儿,才长长地吐出一口烟雾,放下烟枪,说,看来你们早就知道我在这里。
唐汉庭在烟榻的另一边坐下,说,我们还知道,你不是那个叛徒。
金先生摆了摆手,坐起身来说,这些都不重要了。
唐汉庭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受陈英士之托来见你……
他让你来见我?金先生忽然短促地一笑,说,来见一把妓院里的大茶壶[4]。
事关国家前途……
他已经杀了陶成章,他还想杀谁?金先生的目光一下变得锐利,直视着唐汉庭,但很快就暗淡下去,慢慢躺回烟榻,重新拿起烟枪,凑到烟灯前连着吸了好几口后,平静地说,我不会再为任何事去杀任何人。
唐汉庭想了想,打开那个牛皮公文包,掏出一把转轮手枪,放在烟桌上,说,小蝉,我记得你也有过这样一把枪,我们曾对它发誓要以身许国,功成身退[5]……现在,我们还没到退的时候。
金先生闭上了眼睛,蜷缩在烟榻上,就像个垂死的老人。
其实,金先生并不姓金。他曾是单家班里最年轻的武生,十八岁登台唱戏,从北京城一直唱到上海滩,没几年工夫就已是红遍大江南北的梨园名角。他挂在丹桂大戏园门口海报上的名字叫单小蝉。可是,他却忽然销声匿迹了。几年后,有人在安徽省的安庆城内再次见到他时,他刚从日本的振武步兵学校学成归来,已经改名换姓,穿上军装成了大清朝巡警学堂里的一名教官。
安庆起义爆发那天,金先生就站在巡警学堂的礼堂里,看着徐锡麟从靴子里拔出手枪,把全部的子弹射到安徽巡抚的身上,而他的任务就是掩护徐锡麟全身而退。
唐汉庭起身告辞时,天空开始下雨。他留下了那把转轮手枪,说,我就住在安庆城内的来风客栈,你什么时候动身去北京,我就什么时候回上海。
我哪儿都不会去。金先生缓慢地站起身,平静地看着这位昔日的朋友与同志。
唐汉庭笑了,说,我不相信你会在女人的裙底下躲一辈子。
三天后,金先生决定北上的前夜,瑞香直愣愣地站在他跟前,说,我是你的女人,你去哪里,我就跟你到哪里。
金先生说,我此去只怕是回不来了。
那更好。瑞香说,我死也要跟着你。
金先生笑了,伸手在她粉嫩的脸上拧了把,却没有说话,而是径直离开房间,去了宝姨的屋里。
次日一早,当他提着一个皮箱从宝姨屋里出来时,瑞香已经站在台阶下,穿着一件下人才穿的蓝布大褂,垂着两只手,头发上凝结着细微的露珠。
随后出来的宝姨看了她一眼,说,回你屋里去。
瑞香没有动,也没吱声,而是抬眼看着金先生。
宝姨随着她的目光也看了眼金先生后,一下变得面若冰霜,转身就回了屋里,砰的一声关上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