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恩一改平缓和气的语气,目光中流露出令人生畏的严肃:“我最后一次强调,我只接受‘Yes’,‘No’或‘无可奉告’作为回答,请你配合!另外,你再继续这样对我咆哮,我将视为你的不予配合,并且强行终止这次审问。你,听,懂,了?”
他的声音低下来,“我听懂了,抱歉。”
“你对依依梅说过‘你只会与男人上床,像一条发情的母狗’这句话吗?”
“No.”
“你因嫉妒依依梅与其他异性来往,其中包括她的前夫,与她发生多次争吵,是这样吗?”
“No.”
“你要离开巴黎,她不同意。你威胁她,说要教训那些勾搭她的男人,是这样吗?”
“No.”
“依依梅是迫于无奈做出妥协,你们才共同决定来到伦敦,是吗?”
“No.”
“她不要和你同居,你用吵架和哀求的方式威胁她,强迫她与你同居,是吗?”
“No.”
“你说你是为了她才来到伦敦的,她不和你同居会遭报应,是这样吗?”
“No.”
“你们同居后,你以写作为名,要求依依梅必须照顾你的生活和打理家务,是这样吗?”
“No.”
“你不同意她出去工作,说她出去工作是为了勾搭别的男人,是她母狗的本性复发,是这样吗?”
“No,No,No!”
他猛烈地摇头,眼睛里已然满是泪珠。
“你当着舒伯特的面用羞辱的口吻骂依依梅,‘你会遭报应的,你这个天杀的婊子’,是这样吗?”
“No,No……”
“你威胁依依梅,你也会找别的女人上床的,你说你宁肯去嫖妓,妓女比依依梅还要干净,是这样吗?”
任明必不住地摇头,他满脸泪水地望着桌上的照片。他再也说不出No了。
“任先生,我不确定你摇头的意思,请你用言语回答我的问题。”
“No.”
“你因为她买错了咖啡的牌子或者忘记为你准备早餐而砸碎了咖啡机和餐具,是这样吗?”
“No.”
“你不允许她为自己购物,你说她在糟蹋你辛辛苦苦赚来的稿费,而事实是你当时并没有任何收入,是这样吗?”
“No.”
“你以她提出分居为由,要她承担后果,搬出属于她姑妈的住处,是这样吗?”
“No.”
“她劝你回柏林你拒绝了,理由是你为她抛弃了柏林的一切,凭什么让你来承担再回柏林的结果,是这样吗?”
“No.”
“你住到哈罗区又曾多次尝试联系她,但她拒绝与你通话或见面,是这样吗?”
“Yes.”
“依依梅向你索要欠下的电费,你拒绝付钱,与她再次发生激烈争吵,对她进行辱骂,是这样吗?”
“No,她说起拖欠电费的事情,我说我会付清,我没有辱骂过她。”
邓恩强调:“Yes,还是No?”
“No.”
“你又几次纠缠依依梅,并且要求与她复合,她不答应但你就每天守在她家门口,是这样吗?”
任明必停顿了一下,他恢复了一些理智,开始仔细地思考邓恩提出的问题。
“是这样吗?”
“No,正如我刚才说过的,复合的事情是她主动找上我的。”
邓恩说:“明必任,你用不着自说自话。依依梅不同意与你复合,她只说可以见你,也表示不排除与你复合的可能,是这样吗?”
“No.”
“你和霍莉库珀保持着情人关系,是这样吗?”
“No.”
听到霍莉库珀这个名字。任明必的脑子又乱了,他的手开始发抖,眼神开始游移。他搞不明白梅依依是如何知道他和霍莉库珀的事情的。
他说:“警探,我想申请审问中止一下。”
邓恩说:“那就休息一下。”
他说:“是这样,我想在审问之外向你申明一点。那时我和霍莉库珀已经没有关系了,而那时候她和哈维李还保持着情人关系!”
邓恩说:“我们现在没有审问,你有话可以说。我们分别已经询问过哈维李和依依梅,他俩否认了是情人关系。杂志社的其他人也对此进行了否认。”
“他们都是哈维的雇员,当然他们串通好了,帮他说话。”
“你这样说不负责任,没有任何证据。明必任,我们的审问继续吗?”
“好。”
“你和依依梅复合前是否对她进行了跟踪?”
“No!”
“你在你们复合前便提到过哈维李这个人,并且怀疑他和依依梅是情人关系,是这样的吗?”
“No!”
任明必的声音愈来愈大。邓恩用眼神警告了任明必。
“为了迎合你的需求,她开始努力做家务,对你细心照料,你认为这是她应该做的,是这样吗?”
“No.”
“你开始打橄榄球,说话具有攻击性,时常骂脏话,是这样吗?”
“No.”
“因你没有固定收入,经济拮据,依依梅希望你能多些心思在工作上,你不以为然,是这样吗?”
“No.”
“依依梅安排哈维李与你见面,为了澄清他们不是情人的事实,是这样吗?”
“No.”
“哈维李希望你能理解并支持依依梅的工作,你却说,让他最好离你的女朋友远点,还以威胁的口吻说,下次你就不会这么客气了,是这样吗?”
“No.”
“依依梅患了严重的失眠症,并开始服用药物,对此你知情吗?”
“No.”
“下面请你听一段录音。”
邓恩从公文包拿出一个微型录音机,按下播放键。
“你没资格不满足,你个臭婊子,贱货,我会宰了你,如果我想的话,随时可以……”
邓恩按下停止键,“这段话是你说的吗?”
“No.”
“这是依依梅提供的录音……”
任明必听不下去了,哭喊起来,“我不知道,老天啊,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什么也没有做!”
“明必任,冷静!”邓恩劝告任明必,“提审就要结束了,请你配合!”
任明必几近疯狂地摇着头,用手拍打着自己的脸。他完全丧失了理智。他猛然站起身,走到邓恩面前。
邓恩立即向他发出最后通牒,“明必任,立即回到你的座位!否则马上把你带回牢房。坐回去!马上!”
任明必径直跪倒在地,膝盖和地板接触时发出低沉的闷响。
“明必任,马上坐回你的位置!”
邓恩退到门口,与任明必保持安全距离。任明必垂着头,手捂着自己的左胸。他用一只腿将整个身体撑起,缓慢地起身。
他嘴角挂着泪水和鼻涕,“对不起,对不起!全是我的错,我的错!”
他一步一步退回到自己的座位。待他坐定,邓恩才坐下。
他停止抽泣。邓恩变得谨慎,她观察着他的表情。
邓恩试探着问任明必:“明必任,你刚刚的表现是受到药物影响的缘故吗?”
他轻声说:“No.”
“我将继续提审,你可以保证配合吗?”
“Yes.”
任明必没有抬头,眼珠一动不动。
“你强行要求依依梅辞去杂志社的工作,是这样吗?”
“No.”
任明必闭上双眼,面容异常的沉静。
“今天早上,你强行闯入哈维李的杂志社,是这样吗?”
“No.”
“你直冲到哈维李面前,对他进行羞辱,是这样吗?”
“No.”
“依依梅上前劝阻,也同样遭到你的辱骂,你称他们俩是无耻的通奸者,是这样吗?”
“No.”
“你袭击了哈维李,他随即倒地,你跨在他身上又打了数拳,是这样吗?”
“Yes.”
“你说,想亲手送哈维李和依依梅下地狱,是这样吗?”
他睁开双眼,将目光投向正在静待他回答的邓恩。他嘴角微微上扬,一字一句,语气坚定。
“无可奉告。”
对任明必而言,这样一场提审完全不可忍受。但最终,他只能忍受下来。
从场面上看,他已经违背了他对麦肯锡律师的承诺。他在绝大多数问题上对警方以No相对,换一种说法,他并没有认罪。
邓恩问他的那些问题,他的直觉是邓恩在与他为难。当然他知道,那些问题都来自于原告的证词。邓恩提审只是做对原告证词的认定而已。
按照麦肯锡的指示,他对那些问题都说Yes的话,警方一定会认定他是个十足的恶棍,是蓄意犯罪的坏人。那是任明必无论如何不能够接受的。他不想给警方那样的印象。他想不出提审之后的结果。
任何结果他也只能被动地承受。
3
次日中午,正在牢房里昏昏欲睡的任明必收到了法院的传票。这意味着他被正式起诉,指控的罪名为普通企图伤害罪。
他又一次被警察带到电话室。警察提示他,在正式开庭前,他有权利和律师进行一次电话沟通。他毫不犹豫地拿起电话,又慌忙从裤子口袋里翻出麦肯锡律师的名片,拨打了上面的号码。电话那边传来了麦肯锡的声音,那是他最想听到的声音。
“麦肯锡先生,我收到了法院的传票,他们正式起诉我了,我的罪名是普通企图伤害罪,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听上去不是很严重,普通和企图都是很温和的词。这不是很严重的罪名吧?”
任明必的嘴唇动得飞快,恨不得一口气将他的疑问全部倒出来。
“冷静,明必,冷静。”麦肯锡说,“我已经得知这一消息。你要保持冷静,你在邓恩面前的表现对你非常不利。”
“抱歉,抱歉!听到那些证词,我实在无法控制自己,对不起。”
“不用向我道歉,明必。”麦肯锡说,“听着,我刚得知一个对你有利的消息。哈维李没去医院验伤,也就是说,他也许无意进一步追究你的责任,这也是为什么你被指控的罪名为最低等级的人身伤害罪。”
任明必想插嘴,麦肯锡没给他机会。
“你不要过于在意依依梅的证词,我知道那些话你很难接受,但你被指控的是对哈维李的人身伤害,所以哈维李的证词更关键。最后,我会争取让开庭时间尽量提早。我知道牢里的空气会让人绝望,对于你这种初来乍到的新人,更是难熬。关于结果,我不能保证任何事情。明必,经验总归是经验,事实难免有不如人意的时候,所以我希望你做好一切心理准备,好吗?”
他的话让他内心宁静了不少,但他还是想知道,这个罪名到底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处罚。
“最低等级的罪名?如果定罪,会是什么样的处罚?我会坐牢吗?”
“我不敢保证,明必,最低等级的人身伤害罪从罚款到坐牢半年都是可能的。你的案子,我会争取不让你坐牢,毕竟情节不是特别严重,外加你没有任何犯罪记录。我会尽我所能。”
麦肯锡最后一句说得尤为诚恳,但语气里还是流露出一丝不确定。
任明必说:“谢谢你这么说。”
麦肯锡说:“明必,安静地等待开庭,现在你能做的是试着闭上眼睛,让自己休息一下,能睡上一会儿也是好的。”
他挂断了电话。
作为律师,麦肯锡知道是任明必自己对原告证词的否定,使警方将对被告的罪名指控降到了最低级别。但他不想将真实情况告诉任明必,因为那样会让律师很没面子。他作为他的律师应该为原告提供正确的指示,那是他的职责所在。是被告的情绪失控,反而令案件有了向好的转机。麦肯锡仍然要责备任明必,以此来掩饰他作为律师的失责。
守在一旁的警察向他耸了耸肩,一副怜悯的表情。他虽然内心明白无法从他口中得出答案,但他还是问了那个警察一句:“我不会去坐牢的,对吗?”
“不知道,我只是个警察。你的问题属于法官。”那个警察又耸了耸肩,“虽然我只是个警察,但我可以让你去门口透透气,如果你愿意的话。”
警察局后院,有一个露天的长廊形铁笼,内外有两道铁门。外面便是警察局的内部停车场。任明必记得这个入口,他昨天下午正是从这里被带进去的,穿过那两道铁门。
他坐在铁笼下的长椅上。椅面还有未干的雨水。他的裤子很快被浸透了,但对此他没有丝毫反应。他望着天空,深深地吸了口气,闭上双眼,想象着自己离开的那一刻。
那个警察站在他身旁,点燃了一支香烟。烟味飘到了他鼻子里。他仰视着那个正在享受吸烟乐趣的警察,第一次仔细打量他。在此之前,他甚至没有正眼看过这个警察一眼。
他是个矮胖子,大概一米七十。肚子肥大,几乎看不见自己的脚尖。他三十几岁,也许更年轻。他的眼神飘忽不定,动作迟缓,说起话来不紧不慢,但声音洪亮。
他慢慢地摆动脖子,斜眼看向任明必,又看看自己嘴里叼着的香烟。
“想抽烟吗?”
他从口袋里又掏出香烟盒,递向他。
“谢谢。”
他欣然领受,拿一支烟衔在嘴角。那个警察将打火机凑了过来,为他点燃。
他深吸了几口。可能因为吸得过猛,他感到一阵眩晕。
“小黑屋子不好受吧?”
那个警察问他时并没有看着他,而是看着进进出出的警车。
他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第一次?”
“对。”
“看你那么紧张,应该是第一次。”警察说,“第一次谁都害怕那个小黑屋子,我们接受培训时也在那里面呆过,整整二十四个小时。之后就有两个伙计选择退出警局,还有一个尿裤子的。我在这里工作五年了,也怪了,你是我第一个带出来抽烟的。”
他听着警察自说自话,手指下意识地轻点燃烧着的烟灰。
“打人了,哈?”
“对,打人了。谢谢你带我出来透气,谢谢你的烟。”
“不用谢。你打了谁?你的女人吗?”
警察似乎对他产生了那么一点好奇。
“噢,不是,是哈维。说来话长,还是不说罢了。”
任明必笑了笑,吸了最后一口烟,然后将烟头扔在了地上,用脚踩灭。
“你最好没有对女人动手。在这个国家,你动女人一根手指头,法院就可以让你吃上一年的牢饭。她们可以打你,作为男人你只能忍受,一旦还了手,你就遭殃了!我在这里的五年,见到因为打女人而来这的太多了,多数都是移民,印度佬和巴基斯坦佬居多。在他们那里,女人连牲口都不如,打了便打了。但是他们的女人到了英国,都学会了报警和起诉,这群男的就没辙了,只能等着蹲监狱咯。”
他说得正起劲,任明必打断了他:“我不是因为这个被捕的,我打的是个男人。”
警察颇不以为然,“有什么区别,反正你打了人,打了人就得进来。时间到了,我们该进去了。”
他灭了自己的烟头。他是让烟一直烧到过滤嘴才扔掉的。
“祝你法庭上好运。在我们这里互相不说再见,不见是最好的结局。”
他朝他眨了一下眼,锁上了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