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我没回编辑部,吕志诚去实验室做课题了。我百无聊赖窝在家里看一堆乱七八糟的杂志。家里静得只听得见鱼缸里的金鱼在吐泡泡。我隐隐约约听见楼道里有人在议论什么,好像提到狗什么的。听那声音应该是住我楼下的肖老师与她对门那家的女主人在说话。肖老师一口川音。
晓得我楼下这位肖老师,是在她丈夫李老师半年前患肺癌去世后的事。李老师去世前老是咳嗽,咳得前胸穿后背似的,我下夜班路过他家门口都听见过那恐怖的咳嗽声。后来李老师去医院一体检就检查出是肺癌晚期,熬了三个月就走了。李老师是一把年纪才评上副教授的,吕志诚说他是“文革”期间的工农兵大学生,文凭不硬,考到外地上大学去了。
肖老师也是近五十岁的样子了,没有工作,像是几年前就下岗待在家里了的。吕志诚是冶金系的,与外语系的人不熟,但是住楼上楼下的,那李老师死了,再不熟悉,楼上楼下的邻居不问候一声实在是说不过去。直到人家的丧事都办了几天了,我两口子散步回来见新寡妇拎着一袋垃圾出了楼道门,吕志诚才主动打了一声招呼:“您好!李老师去了,您要节哀保重。”她一愣怔,连说:“谢谢!谢谢!”吕志诚便说:“大姐!不好意思,做邻居六七年了,您贵姓”?她说:“肖,小月肖!”
后来我们见了她就打招呼了,叫一声“肖老师”,她一开始还不习惯我们叫她“老师”,蛮羞涩的。
与肖老师的交往只限于路上见面招呼一下,后来,肖老师有一天叫开我家的门,把一样东西硬往我手里塞。那是一个用丝线织的小手袋,装钥匙零钱什么的正合适。肖老师说那是她织的,送我一个玩玩,我推辞不掉收下了,弄得心理负担很大,一直不知道买个什么合适的东西回送她。我手不巧,不会做什么手工,工作忙,厨艺也不精,也做不出个好菜送她尝尝什么的。
时间过了好久我才还上肖老师那个人情。那年年底有人给我送了几本挂历,我挑了一本印着古代工笔花鸟画的精美挂历送给了肖老师。在所有邻居中,肖老师算是我打交道最多的了,其他人,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吕志诚所在的学校是所综合性的大学,教职员工就有近六千人,很老牌的一个大学。我们住的这房子建于八十年代末,房改时买下,一住也六七年了。就是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对门那家人姓甚名谁,他们比我们晚搬来,女主人是学校的老师,男的是外单位的。
因为不打招呼,我每次出门时就听听动静,要是人家也正开门我们就磨蹭一会让人家先行,要我们先出门,人家好像也就在门后像我一样磨一会,大家都默契地尽量避免面对面。楼上遇见了磨不开,没表情地点个头,或者介于点头与半点头之间的样子,那脸上表情肢体语言反正不恶意便可,楼道窄,大家一错身也就让过去了。
听肖老师提到狗,我悄悄地开了门,罅了一条细细的门缝,耳朵竖直了仔细听她们讲。
“……可怜啊,准是在街上乱窜,被碾断了一条腿,所以它老是趴着,不爱走路,一走路那身子歪扯歪扯的。主人不要它了吧?可怜啊,不然骂人的话为啥有一句‘丧家的什么什么的走狗’呢?没家的流浪狗真的可怜。”肖老师对门那女的看来与我年纪相仿。
“我方才找了一个纸箱,在一楼楼梯下面那块空地给它弄了个窝。好在我们这楼道里的自行车自从安了下面那道公用防盗门,大家也就不兴把自行车停在那里了,正好安个狗舍,倒也无妨。我想它就这样赖上我们了,既然撵不走它,就容留它吧。”
“是啊,也只好这样了。你扔个包子我丢两根骨头也就给它一条活路了。”
“我剪了一个饮料瓶底装上水喂它,又弄了一点猪肝拌饭给它吃。嗯,我这只博美犬,这个小臭狗,被宠坏了,跟人一样,日子好过了,牙齿都不利索,娇滴滴的,都不怎么爱啃骨头,专爱吃软软的面面的猪肝。不过。我看那条黄毛狗不像我的这只博美犬,也许是过惯苦日子了,成天在外流浪,得一安生地得一点吃的就不走了,它好像不那么娇气,什么都吃。”
肖老师死了丈夫,儿子在外地上大学,孤单,我早就见她养了一只白色的博美犬,随时抱在怀里。肖老师对她的狗那真的是宠爱有加,她竟然把它打扮得像她女儿似的,她给它织小褂穿,还把头顶上长长的毛梳了个冲天高髻,用七彩的橡圈给它扎着。肖老师拿它当人,肖老师唤它“囡囡”,自称妈咪。我在走道里听肖老师煞有介事地说过“囡囡,你不听话,是不是?看妈咪怎么收拾你!”
路上碰见肖老师怀里那小狗的滑稽样,想逗它一下总是忍了,首先还是我不喜欢狗啊猫啊这些小动物,其次是我矜持着,也不想跟邻居粘得太过近乎。上次肖老师送我一个装零钱的手袋,我是蛮喜欢的,但弄得我见她一次欠她一次似的,后来我也没把那个漂亮的手袋拿来上街买菜时装钥匙塞零钱用,我拿它装了口红粉盒眼影眉笔睫毛膏等化妆品,当化妆袋用,装在我的提包里,不露在外面。我上夜班,每天下午都去农贸市场买菜,我不想随时把那手袋捏在手上,出出进进碰着肖老师。
肖老师下午常在校园里遛狗,或者在那个全民健身活动的专用场地里锻炼,边在那走步机上摇晃边与一些没事的老太太闲聊。我上街买菜都往那经过,偏偏肖老注意到了这一点,那天我打农贸市场回来,两手大包小包地拎着几个袋子,她喊住我:“孙老师,买菜呢?咦,你没用我给你织的那零钱包?”我说:“哦!没有,那么漂亮的包,我舍不得用来装零钱装钥匙,我拿它当化妆包呢!”肖老师说:“咳,那我再给你织一个吧!”我连忙推托:“肖老师,别别,够了!够了!谢谢你谢谢你!”
好尴尬!我快步走开了。上次她送我那零钱包,我最后拿一本精美的挂历送她才心安了些,现在再接受一个,我都不知道咋还她那个情,对肖老师我只打算保持礼貌的距离。我没时间跟她套近乎,我们之间也没什么可谈的。
可是,两天后,肖老师又敲开了我的门,送了我一个更大一号的丝线织的手袋,花样款式与前一个略有不同,我推辞不要,肖老师说:“这个更大些,你拿了装化妆品才够的,原来那个还是适合装小零小碎的!”
肖老师的第二个人情我两天后才还了她。我在花鸟市场买鱼食的时候,看见一瓶玻璃花器加彩石泡养的小天使草,我买回来,送给了肖老师。送给她时,她连说谢谢,蛮喜欢的样子。她邀请我进屋里坐坐,我推说楼上还煨着肉汤,怕潽了。嗯,我进去坐什么坐,那还不车轳辘话没个完了?没那闲工夫。
她们说的准是那条狗了,昨夜我家门前趴着的那条黄毛狗。
原来,它是一条流浪狗?!
我把门轻轻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