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合肥写于衣柜中)
不知道是什么将我隔离了,现在我处身于衣柜,在可以承载下一个人的空间里写作。我的舌头中间伴随着牙齿出血的味道。在一间刚装修好的空屋子里我进行写作。抽屉是空的,上面只有十几岁时用黑色记号笔写下的英文名。现在我的身边没有音乐,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只有键盘敲击的声响回荡在没有衣物的衣柜之中。我想不是每个人都和我一样爱好衣柜和封闭的空间,在这里我代替了那些悬挂的衣物,在衣柜里我离开了那些处事的规则。
是什么事物使我开始避世?我已经无法用我二十一年生存在世的经验来了解。只是每次写作要开始时,每个清晨,每个傍晚我等待着第一个字要落在纸面、桌面或是头脑,任何一个角落的时候,我的心里都会掀起莫名的激动,有时我找不到语言,甚至找不到我所能开始的一个词。我的心里在追问自己:“准备好了吗?要开始进入另一个世界了。”文字只是个工具,文字仅仅是这样,真正伟大的事件是通过它,我可以一次次走入我出生的时刻,走入我的啼哭,或是在妇产医院降临过这世界一秒钟的双胞胎的死亡。在这里我幼小、无知、摆弄不好字句,像走不好路的孩子跌跌撞撞,但是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世界,又开始傻乎乎地笑了。
我的孤独全部在写作之前,那些没有写作的时刻。在那之前,我被不安定的情绪困扰,无数的事件和面孔在我的身体里晃悠、翻腾,有时突如其来的伤感会在一瞬间涌过来让我不知所措,任何求助在那时都会无济于事。只是一旦开始,一旦开始第一个字,哪怕它并不是我想要的那个字,我的心便踏踏实实落在了地面上。在写字时我所有的敏感症状都转变成了健康和正常,我不相信任何一种精神治疗的药物能够带给我同样的事。我也不相信医学,不相信那些冰冷的治疗仪器。那些我注视过的双眼使我无法相信。那些泪水,那些无神的目光,那些正衰老着,失去感知的面孔,如果不是因为时间在这一切渺小之物的身上杜撰着故事,会因为别的什么吗?
衣柜中没有背叛、伤害、没有任何我们了解过的事物,只有一点草木或是油漆残留下的气息,有令人惊喜的一百个关于成为衣柜之前的故事的联想。
我在午夜抹了大量的茶树油,这使我麻痹了神经,一种混杂着困倦之后被强迫的清醒让我找不到我要开始的词。我只能等待着,无望,且明白自己就和此刻睡去的楼上任何一对夫妻一样,不了解自己究竟处于哪种存在之中。我处在黑暗之中,与自己作伴。现在我的目光中什么也看不到,仿佛失了明的人,甚至闭上双眼我也无法看到记忆里的时光,我就和这落在字迹中间的无数个逗号一样,四处碰壁,处在迷途之中。如果你能够了解,那么这就是我全部的困境。我不能睡,因为不安不允许我睡去,我也写不出什么来,尽管字句已经在我的脑海里走了数千遍。现在我失去了身份,不是任何人的儿女,不姓王,也不是你在北京的胡同中遇到的那个人。一切都是扭捏的,和我在白天所做下的任何一件事一样。我端庄,清洗了头发,脸上始终挂着任何熟悉的人都了解的微笑,我去了广场中央,去了麦当劳,坐在那里看窗外的事物,有漂亮的女人经过窗前,有穿着白色西服的农民工走过露天电影院。我在广场中间看露天展览,那里展出各种陌生人的面孔——十年前和十年之后的对比照。我拥有三个追求者、一个情人、一次初恋、两个亲近的女友。别的,别的什么呢?十六年的学龄,二十一岁。二十一年,能够写的应该已足够多,而我却说不出什么。
是什么使我来到现在这所空房间?使我关闭了灯、使我要开始自己的声响?是什么使我迟迟不睡?仿佛走了二十一年的旅程才走到这里,才走到这深夜里,去无可奈何地落下这些被头痛驱逐下来的字句。现在我的境遇与待在衣柜里的境遇相同,只是黑暗,无休无止的黑暗。我写下字句,像是仅仅是为自己在黑夜里铺一席温暖的床,我尽量使这些无意义的字长一些,累积得厚一些。那么接下来我不灵巧的手指就会变得生动起来,我的指纹就会落在白色字迹编织成的线条之间,我的身体一定会慢慢渺小,慢慢变成一朵白色字迹中的花蕊,随后被包裹,永远地安息。
现在那篡夺过我生命的事件不会重要,我待在喝过的牛奶、涂抹过的茶树油周围,我关着门,关着窗和窗帘,现在任何窗外的声响都不会重要。我知道我所在的任何时刻都会有出生和死亡同时降临。而我只是一个看客。就在门外的那个斜坡上,用孩子的身份,我正看着全部的故事从黑色的夜幕中滑落下来。有时,写着写着,我会在文字的空隙间玩起构图,从一路斜下来的逗号开始,空隙组成任何图案,现在是“v”字,或者一会儿会变成我从你床前看见的那幅诗人的画像,那个冬天几十厘米长度的干枯树干。从字迹中我经历着爬行与抚摸,我离墙壁以及掩盖着墙壁的那些充满褶皱用来糊墙的纸张很近。我总是喜欢靠近墙面,厚实得再也无法穿越的墙面,会将我拦截在我的所在。
我在凌晨到来之前逃离着任何清晨需要迎接的事物,我利用黑夜拒绝,利用黑夜抵抗日常礼貌性的笑容,本能的身份。你知道在白天我会是阳光下暴露的那一切,我躲避不了任何我试图掩盖的细节,即使我待在房间里,许久都不再出门。即使我关闭手机,取消掉姓名。即使我仅仅是在幼年开始的日记中游走,即使只是爬上阁楼去摆弄八岁时哥哥送给我的八音盒,我仍旧摆脱不了,那看上去毫无声响、却在我睡觉和醒来时都伴随着我的琐碎的恐惧,以及那些类似于黑夜中单调却长久的注视。我被某些事件吓坏了,我冒着虚汗,像任何一个胆小的凡人,我时刻提醒着自己的渺小和脆弱。黑夜里的一点声响都可能让我感觉到吞噬,哪怕是树叶沙沙作响。
在黑夜里不睡,意味着我将在阳光被遮蔽的世界中敏感而孤独地接受一切。这时任何形象都会涌过来,拆迁的屋子,男人和女人破碎的争吵,猫的注视,暴雨下被人丢弃在垃圾桶前的篮子。亲人无法变成我的武器,即使睡在任何一个强有力的事物身边我也无法不感到恐惧,唯一能做的只是不停止这些文字,像那些战士在最后的时刻不停止射击。我其实是胆怯的,不顾一切的,在这样的恐惧面前没有任何道德感,只有懦弱的逃窜着,我时刻回避着那双搜寻我的眼睛。我逃避着目光里的全部画面,身体里动荡的全部声响。我不了解人类的身体中为什么会多出无法解释的时刻,那是我用文字也无法了解的力量,用任何一种经历似乎都不能够驱散这种身体内部的声音。我带着它逃亡,就像逃避自己的影子。
那些时刻你了解过,有时在我们对话的时刻,我突然一言不发,突然就做了告别,从你的视线中走出去,一直走出去。经过后海,经过钟鼓楼大街,经过我租下的房子,我循着仅认识的那些路走向那些我不熟识的路,我期待着也许就在下一个车站,也许就在我不认识的下一个地铁中,我远离了现在的一切。
我的身体和我都换了姓名和血液,换了身份,换成一个如同我在任何空间中遇见的人同样的面孔。我在陌生路者的表情里寻找着可能,然而我们只是不停交换着面具。
我开了灯,因为恐惧。
用写作,我消耗自己和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