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大家》2008年第02期
栏目:任意球
(七月北京南锣鼓巷写于“喜鹊”咖啡馆)
该怎么和你说呢,这日子会像是无数的日子在同一时刻聚拢在一起。而所有我想说和已说的、未曾言尽的岁月都在里面。我羡慕会歌唱、懂得乐器的人,羡慕在心中就可以种植一切的人,我们靠着在心底那点种植的东西存活,在阳光以外,我每和这大地上的任何一个人相逢,和他们的目光碰撞,我就遇见了你。我所能用的只有这字,我用它奏乐,用它渗入你所不认识的目光,用它闭上双眼,不断在记忆和现实之间散步。
有时我从未预料过的东西会在一瞬间用它全部的力量跑出来,那是比杀戮更恐怖的事件。如果你不亲身与它相逢,你就无法得知它确切的残酷面容。它像是上帝委派在人间,躲藏在我所处的各个角落里不同面孔不同姓名的魔鬼,它就跟在我身边,随时。那时它的手上也许有一把刀子,有时趁我不注意,它悄悄把那把刀子毫无声息地放在我的手中。于是我生活就像是献祭的仪式,我的每次外出就像是惊慌失措的逃窜。我已经无法确切记得那声枪响的声音,我只能够记得枪声之后的死寂。
那事件平静得像从未发生过,于是它用它不屑一顾的面孔覆盖了我之后所有的日子。我从未忽略过它的影响力,尽管我甚至认不清它的名字,不知道那种子何时在我心里那次流淌过的血液里存活并繁衍下去,直至在未来的每个时刻里,它的翻腾不息都像是向我索命。
是什么使我写字?如果不写字,不让这逃亡的岁月顺着我的目光流淌回内心之中,不让它们化成笨拙、凌乱的文字,我就会像给自己裹尸的人那样为自己缠上所有的白色胶带。我不认识原因,只认识原因之后的事件。每一个事件都是我不同的衣裳,我身着它们,在被宣判过的时光里跳舞、用他们的名字变成自己的模样。有时我会想起我的另一个宣判,那是我的身份,我的宣判书,我的名字:出生。
你不知道遇见你时我从哪里来,你说我来自一个省,而你来自另一个。而我想说的真话是我来自衣柜,来自一个世界上每个孩子都会玩的游戏——捉迷藏。每次我总是躲进那里,将自己隐身于层层叠叠的衣裳和厚厚的白色被褥背后,然后关上柜门。沉浸在黑暗里的时光分外美妙,那是你不曾了解过的时光。
没有别的孩子发现过我。我躲在里面,衣裳是巨大的,炫目的,充满了爸爸妈妈的气息。那就是我呼吸过的世界上最欢愉的空气。我无法移动,但是我得知我不会被找到,所以当你推开门,当你靠近我,我听得见所有你寻找的声音。你走近我,从缝隙的光线中我瞥见你的轮廓,我紧张起来,屏住所有的呼吸。我看见你,那就是爱。然而无数个声音在说:孩子,藏好。那样你将能够存活。
于是某个我留在五岁时的衣柜里,似乎永远那么大,似乎永远没有离开过那个叫刘桥的小镇,那里有煤矿的银黑色石块,我的步履只限于五十米之内,从操场到散发着白色蒸汽的馒头,在那个镇我用一九九〇年的五分钱打了一枚银色的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