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阳用了1小时42分37秒,跑完了二十公里左右的路程,比去年参加省城国际半程马拉松赛多出了将近二十分钟。
说起去年那场马拉松赛,很多人都记得来那个叫卞澄阳的选手闹出的乌龙,比赛在奥体中心结束的时候,冠亚季军在万人面前接受膜拜,他一个人却跑迷了路,在离终点不远的早点铺上吃了碗馄饨后,就坐车回了家。很多人都说,如若不是犯了这样一个低级错误,他很有可能能拿到个名次。
当然,说这话的人并不是基于同情,而是基于讽刺。光能跑又能怎样,人能跑得过兔子吗?卞澄阳的速度比不过兔子,情商也比不过,他成不了大器,总是把事情搞得一团糟。
这些话都是从某长跑协会流传出来的,他们本来很欣赏他,要拉他入伙,他却说跑步是与天与地与己斗,并不需要呼朋引伴,除非是想借着长跑之名搞男女关系。长跑协会会员都是各行各业的成年人,理智地抑制住了群殴他的冲动。只是后来坊间有传言说,一个男人不结婚,甚至不谈恋爱,每天在黑灯瞎火的操场上跑上二十圈,肯定是心理上有问题,至于对每次相亲都来者不拒,那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掩盖他不可告人的性取向。
澄阳并不在乎这些传言,他相亲相到麻木,早就自认为百毒不侵,再不会为谁在心里泛起一丝涟漪,可这一次确实受到了那个把他扔在护城河边的女人影响。他在护城河边的大工地上站了一会儿,想凭吊一下往事,却被蚊虫当做美味饱食了一顿。他逃跑的脚步沉重,不时要停下来弯挠腿上的包,边逃边想,那地方碍着谁了?怎么说没就没了?
“云渡”的面目全非,使得他心情败落,气息和速率的控制都一团糟,连记忆都时断时续,忽明忽灭。有时候他故意停下来,要把模糊的片段想起来,才能安心往前跑。
这事得从十多年前的朱奔放说起。朱奔放上课时只做两件事,一件是阅读《笑话大王》《茶余饭后》之类的杂志,另一件是反复誊抄同一封情书,按批量分发给学校里姿色尚可的女生。这种满天撒网的泡妞方式,讲求的是概率。按照他的话来说,用一百张破网去捞鱼,总会捞上来一条。
不能容忍的是,他竟然将网撒向了梁小诗。
澄阳作为同桌和朋友奉劝过他,不要自取其辱,这招对梁小诗不可能有用,她高中三年里收到的情书大概能出一本《中学生情书大全》,其风格和笔法能和“《诗经》六义”一一印证,有托物言情式,也有直抒胸臆式,有深情款款的,也有戏谑跳达的。澄阳知道这么清楚,是因为这些情书中最起码有三分之一的篇幅经过他的润色——他替很多人写过情书,成效喜人,唯独到梁小诗这里都石沉大海。更不用说朱奔放那一封信全是由歌词阉割拼凑而成,唯一的下场只能是被人丢进垃圾桶。
事实证明,澄阳的判断是正确的,他亲眼见到梁小诗在座位上瞅了那封信两眼,就窝成了纸团丢进了讲台旁边的纸篓。
课间休息,他俩在小树林里抽烟。他心灾乐祸地告诉了朱奔放这个噩耗,朱奔放却笑得很开心。他说信上落款署的是澄阳的姓名,因此梁小诗的行为只能证明她对澄阳全无好感,不能证明其他。
澄阳看过很多书,信奉孔子“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那一套,认为动不动就动拳头是赳赳莽夫才干的事儿,但这一次,除了干一架,他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去发泄心中的愤怒。朱奔放猝不及防被他扑倒,然而稍一用力就扭转了局面。他把澄阳压在身下,从他恶狠狠的眼神中悟出了点什么:“我操,你想泡她!你想泡她对不对?”
澄阳矢口否认。他只是说,把那封下三滥的情书划到他名下,是对他名节和才华的侮辱。
为了他的名节,他必须要解释清楚这一切。
那是仲秋的下午。前夜刮了风,下了雨,树上掉了一半叶子,留了一半,雨水混着阳光落在树上的一半叶子上,又像玻璃弹珠一样弹了下来,被落在地上的另一半叶子接住。整个秋天就是无数双小手在玩玻璃球,铮铮淙淙不停歇。梁小诗推一辆半旧自行车打南边来,穿了双平底的球鞋,在蓄了雨水的落叶上走得小心翼翼。
躲在树后的澄阳等得心急。下午第一节课是数学,数学老师本来就以毒舌著称,现在又正值更年期。昨天一个一米八三的男生迟到两分钟被她骂到哭,复读班八十多个人都看见了。
可是梁小诗是从容的,好像算准了以自己的速度刚刚好能在上课铃之前赶进教室。她从不迟到,也不早到。她一向都是这样刚刚好,好到没有一点闲暇去和别人打交道。
澄阳的出现是个意外,打乱了她的“刚刚好”。
澄阳走到她的前面,生硬地说要跟她谈一谈。他第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咽了口吐沫,说第二句话的时候又咽了口吐沫。梁小诗就失去了耐心,说了句“对不起,要迟到了”,加速离去。
“那封信,不是我写的。”澄阳赶了上去,又表述了一遍。
“什么信?”梁小诗想继续走,车龙头却被他抓在手里。
“就是昨天上午从教室后面传给你的那封信啊。”
嗯,确实有那么一回事,那信是从教室的后面传过来的,折成一个心形,散发着杀虫剂般的廉价香气,除此之外,她真的记不得上面写了些什么。她摇了摇车把,提醒澄阳她该走了。澄阳像盘查良民证的伪军一样悻悻放行,结果发现他们的方向和目的地是一样的,都是要去学校后面废弃的实验楼,又从伪军变成了盯梢的特务。
实验楼最底层南边是化学和生物实验室,常年不见阳光,存放着大量实验器材,飘荡着疑似福尔马林的味道。北边就是文理科复读班,理科班100多人,文科班80多人,所以理科班学生很羡慕文科班学生,恨不能弃暗投明。澄阳每次走进那栋楼时都要提前做好准备,先是深吸一口气,穿过化学药剂的气味冲进教室。由于人数庞大,热熏熏的人腥气抵挡住了化学药味的冲击,固守疆土,保持纯正。这种气味虽然刺鼻,但至少不辣眼睛。久居兰室而不闻其香,慢慢也就习惯了。
这一次,澄阳一口气没能憋到教室门口。数学老师正在发火,回音嘹亮,整栋楼都被撼动,只是内容少了一点新意,无非是说这些高考的loser们死不悔改,成天半死不活的模样实在是气死人。早澄阳一步到达的梁小诗卡在门前进退两难。她现在喊“报告”的话,只会被老师霰弹枪一样的怒火轰成筛子。数学老师有种神秘的逻辑——女孩只要一漂亮就必定是非多,成绩一定是不好的。漂亮女孩被她骂哭了,那就是惺惺作态,假如没哭,那就是不知廉耻。
澄阳知道自己要为她危险处境负责,捏着鼻子轻轻学了声猫叫。她转身时,侧身就像一张薄薄的剪纸,简直要被刺鼻的空气和刺耳的声音给撕裂揉碎。
“别上了,我们走吧。”澄阳说。
梁小诗摇摇头,不上课能去哪,回家?她父亲会吐血的。
澄阳说,他知道有个地方,跟世外桃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