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后,面对卞澄阳,丁二丫将会回想起她被人抛弃的那个下午。那时她唯一的想法是找个男人收容自己。
2003年,必胜客在镜湖市还是个高级玩意。26岁的丁二丫一边吃着比萨,一边跟对面的男人叙述她的黑历史。她被人包养过,但不是因为长得漂亮,而是因为她能喝酒。那个台商到大陆来投资,喝了几次酒,觉得再这样喝下去自己会死掉,就在自己的公司里征召能喝酒的女职员,于是23岁干前台的她脱颖而出,以女秘书的身份陪伴他出席各种宴席酒会。
后来,那个台商投资失败,要回台湾,给了她五十万。
丁二丫说出这件事,出自于两种动机,一种是她以为两人交往的前提是坦诚,一种是她要让对方知道她有五十万。
所以那一顿比萨,其实是丁二丫请的,只是对面的男人毫无食欲,连说话都无精打采,他说对不起,我俩不合适。
丁二丫并没有记住这个男人的名姓,却清楚地记住了他的样貌,他最显著的特点是人瘦毛长,比她小三岁,却落了个满腮帮的胡茬,似乎并没有兴趣为这一次相亲略修边幅,只是出于礼貌,解释了自己并不介意她被包养的经历,无论她有没有被包养过,他都不可能跟她结婚,因为他跟前面一个女朋友分手还没到一年,在没有忘记她之前,实在是没有没心情也没那个必要把自己过早地绑进婚姻里。他今天来,就是被他母亲逼得走投无路。
两个人在必胜客门前分了手。丁二丫转身之后得到了两个结论,一是她不应该愚蠢到相信男人真的不介意她的黑历史,二是五十万还不足以拴住一个男人的心,她绝不相信如果她有五百万的时候,这个男人还会如此不假思索地拒绝她,并且离开之后头也不回一次。
她回过几次头,不甘心。这个男的其实不错,乱糟糟的须发下面有张眉清目秀的脸,年纪轻轻就当了大学老师,稍微捯饬一下,还是很好看的。
她经过枫林路,看到自己当学生时经常光顾的一家火锅店挂了整体出售的广告,感到很可惜,于是做出了一个意义重大的决定,用50万盘下了那家店,自己做起了老板。
然后她才知道这家店出售的原因。枫林路要进行水电改造,整条街道都要掘地三尺。为了不影响施工,路的一头被堵死,成了一条死胡同。
她的人生也走进了死胡同。
她郁闷得要死,天天在店后面的小单间里睡懒觉,用卫生纸塞住耳朵眼,用枕头整个盖住脑袋,却仍然挡不住挖掘机推土机装载机轮番上阵的声音,只好去门外的工地上看热闹。
这种情况维持了一年半,当工程渐趋尾声,枫林路在废墟中日益显露出浴火重生的迹象。当枫林路和同样正在整修的步行街之间的死结被打开,当枫林路坑坑洼洼的地面铺成了古色古香的青石板,目睹了整个过程的丁二丫隐约察觉到,她活过来了。
火锅店重新开业。她用了两年,开了第二家店,又用半年的时间,开了第三家。直到垄断了枫林街上三分之一的餐饮业,她才对开火锅店失去了兴趣。她把这三分之一条枫林街抵押出去,在步行路上买了两层楼,开了家中西合璧的大饭店。
2015年,她三十八岁,什么都不缺,就缺一个丈夫。
她托人打听,知道十二年前的那个大学老师也没有结婚,江湖上多了很多关于他的传言,有说他心理变态的,也有说他道德沦丧的,这就让丁二丫产生了一点好奇,一个当初寡淡如水的男青年,怎么就变成今天这幅油腻的形象。
枫林路上的夜晚总是热闹的,麻辣小龙虾店里挤满了人,比人更多的是桌上地上的啤酒瓶,桌子从店里一直摆到了街道上,整条街都成了流水席的现场。三十五岁的澄阳坐在楼上,认真地消灭了两斤小龙虾,满怀歉意地对丁二丫说:“镜湖城所有的大龄未婚女青年我都见过,人数是在太多,我真的不记得你了。”
那么多次的相亲体验,终于在量变中产生了质变,这个男人已经不再像只绵羊一般木讷,简直伶牙俐齿,足以游刃有余地应付这种场面。相较于十二年前那次会面,他这次的自我介绍堪称文采斐然,他说他叫澄阳,澄净的澄,阳光的阳——传说他出生那日天地澄明万物旺盛,阳光明媚鸟语花香。他父亲难掩激动,把栏杆拍遍,把宿便排完,蹲在马桶上的时候突然迸发出灵感,才想出来这样一个好名字——关于自己的名字,他介绍了将近十分钟,油嘴滑舌得刚刚好,并不叫人反感。
丁二丫指尖夹了根烟,只是偶尔抽上一口,大部分都是凭空烧成了灰。心情不佳和酒精上脑的时候她才抽烟,现在只是做做样子,看看对方的反应,但是那个人没有反应,只是说着话,剥着小龙虾,眼里好像有丁二丫,也好象没有。他说他是个教师,在某职业技术学院教大学语文,但是他绝不敢说自己是大学语文老师,因为大多数人都以为高考成绩两百多份就能考上的职业技术学院算不上是个大学,就算教育界将它强行纳入到大学的行列,它也要把这份称誉像精致的肚兜一样穿在最里面,羞于示人。
丁二丫看得出来,尽管她表明了两人十二年前的渊源,但他仍然只是把她当成上千名相亲对象中极其普通的一员,并没有给她特殊的优待。所以这番话,他一定也聒噪过了上千遍。她抽了口闷烟,舌尖轻弹,吐出一个极圆润的烟圈在空中懒懒地荡漾,弥久不散,看得澄阳的眼里闪出了光。
“真厉害!我以前有个朋友也能吐烟圈。他叫朱奔放。”这句话很显然是临时的发挥,并不在事先写好的台词之内。
“猪——奔放?好名字。”她没想掩饰自己的嘲讽,“从名字上就能判断出,你这个朋友很厉害。”
“你更厉害,我朋友那个烟圈没你这个大。你有没有看过一部电影叫《我的老婆是大佬》?女主角跟你有点像,不过她是黑社会,还是短头发。”他开着突兀的玩笑,弄得丁二丫不知道怎么接话,只好如实相告,她是做正经生意的,他们现在所在的这家龙虾店是她的第一份产业,还有对面那家潮汕口味的火锅店,也是她的。不过现在做餐饮的越来越多,生意也越来越不好做。
“你那么有钱,也不在乎这点小买卖。”澄阳说,“所以如果我们结了婚,我就能天天免费吃麻辣小龙虾喽?”
丁二丫总算听出了他话语间的讥讽,用一个冷笑结束了这个话题。她一向不喜欢别人调侃她的生意,仿佛里面有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似的。男人听说女人有钱就会产生很多联想,这跟女人的性感能让男人产生生理反应是一个道理。澄阳吃饱餍足,目光从她身上转到窗外,那里有堆成小山的小龙虾,打着赤膊身上雕龙刻凤的壮汉和披头散发的妹子,目光所及,全是肚脐眼和臀线。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这些女孩还真是省布料,你看那一个,腿那么长,裤衩那么短,还要穿那么高的高跟鞋,她也不怕缺氧。”
丁二丫目光扫过去,又扫回来,漫不经心的样子:“不错啊,腿型很漂亮。你不喜欢?”
“再美丽的腿,也就是个炮架子。”
关于卞澄阳的诸多传闻,丁二丫是持怀疑态度的,但是现在看来,传闻似乎有些道理。如果当初他的木讷不是一种伪装,那只能说明时间在他身上动了手脚,卞澄阳不是变成羊,而是变成猪。
不过发生变化的不仅仅是他一个人,丁二丫的生意做到风生水起,自然要跟形形色色的男人打交道,这种荤段子在各色饭局中听得耳朵结茧,对比之下,卞澄阳的段子算得上小清新。老话说得好,男人不流氓,发育不正常。
吃完了小龙虾,闲话也就说尽了。他轻轻起身,站起来四下里找服务员来买单,张望了下想起来什么似的说:“你是老板,给你就好了呀。”
“收起来吧,说好了我请你的。你吃饱了没有,可以再来一斤,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她揶揄道。
“吃饱了,多谢,我会给你多多介绍生意。”他毫不犹豫地收起了钱,说了些跟见面时一样有礼有节的客套话,熟络中带着疏离,不像告别,倒向是欢送,欢送每一个在他视野中小驻的女子,贵贱美丑,都是背影。
“这就走了,还早啊,要不换个地方再聊聊?”丁二丫既不甘心,又为这不甘心而看轻了自己,她想在这厮身上得到什么呢?明明是个绣花枕头。她在这“绣花枕头”眉宇间看到了诧异,证明他没想到两人之间还有开展后续节目的必要,说的通俗点,就是多年以前他瞧不上她,多年以后他依然没瞧上她。
澄阳以进为退:“要不,去我那坐一坐?我住单身宿舍,条件不错,有wifi,还有床。”
她说:“不了,还是聊聊吧。”
他脸色如常地坐下来,继续说,“我倒无所谓,可你们生意人的时间不是很宝贵嘛,干嘛要浪费在我身上?你可别说你看上了我。”
“王思聪也是人,也得结婚。你是不是觉得你配不上我?不然干嘛这么急着逃跑?”
他干笑了一声:“我真的困了,好么?我相信有很多人都上杆子想娶你,我敢以我的人格保证,他们每一个都比我强。你出去找那些嫁不出去的姑娘们打听打听,她们有谁不认识我?可就连最老最丑的那一个都不想嫁给我。”
“卞老师,你多虑了。我只是想跟你聊一聊,跟嫁不嫁一毛钱关系也没有。我是很认真地来的,也请你认真一点。我跟你保证,我跟你之前见面的那些个女人不一样,做一件事,一定要有始有终的。我给你一个建议,作为一名人民教师,在扮成人渣的时候要想一想自己的身份!”丁二丫沉下了脸,又点了一根烟。zippo上有一朵黑玫瑰,像她的脸一样艳丽肃杀。
“人渣怎么了?人渣就没有底线吗?”澄阳反唇相讥:“丁总,你也没必要扮演一个霸道总裁的样子来吓我。这么着吧,你敢不敢跟我去一个地方?”
丁二丫没什么不敢去的,自从她的财富多到捂不住的地步,她就开始学习女子防身术,知道用一些阴损的招式让男人瞬间失去攻击能力。她的手提包有瑞士军刀、辣椒水和四千万伏电击防狼器,可瞬间制伏比澄阳强壮三倍的大汉。不出意外,这位“人渣先生”应该会把她带进一家酒店,最差也得是个快捷宾馆。丁二丫的计划是这样的:等到他开好了房,心痒难耐动手动脚的时候,她将引诱他脱下外套,说服他去洗澡,然后把他的衣服从窗子扔出去,自己溜之大吉。
然而事实跟她所想谬之甚远。夜晚九点半,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人渣先生”指引她把车开到了护城河外。车在高低不平的土坡上七上八下,终于颠到无路往前,只好停下来。丁二丫推开车门,再度巡视这片她下午刚刚来过的区域,她想,这个变态,他不是想在这里干那种事情吧。
护城河把大工地和对面的城市隔绝开来,月亮穿上了一件鹅黄色的旧毛衣,风一吹就朽烂成水汽。远处土坡上的两台挖掘机,呈现出獠牙俐齿的暗影,仿佛在继续力量等着天亮继续啃啮土壤,大片的芦苇倒塌在河边,等着河水和光阴替它们收尸。一个困惑的男人站在月光下,仿佛自己也不知道何以会来到这个地方,他说,本来不是这样的呀。
本来就是这样的呀。丁二丫的解释权具有极高的权威性,她说,市政府把这片土地出售给了某房地产公司,她正好就是那家公司的股东之一。这块地即将建成镜湖市最高档的别墅小区,别看现在这里一片荒凉,可两年后,你就能知道什么叫日月换新天。
事情的转变并没有太明显的征兆。“人渣先生”起先也像只是在开开玩笑,发发牢骚。谁会在这里盖房子呢?盖在水边,是为了方便自尽吗?全世界那么多的地方,为什么偏偏选在这里?这里原来多美,长满芦苇,芦苇间一条小路通向水边,是个荒弃了的渡口,本来还有个破旧的乌篷船。
那有什么好的。丁二丫描绘了一下未来的画面,这可是将镜湖市打造成国家级宜居型城市的品牌项目,是那些穷山恶水可比拟的么?
“你知道个屁。”“人渣先生”忽然目露凶光,伸出獠牙,“那么多树,那么多野花野草,那么多鸟窝蜂巢,都给你们挖了吧?”
“想不到你还是个环保主义者。”丁二丫冷笑:“你们这些小知识分子就是矫情,什么野花野草马蜂窝的,你以为不开发不建设就是保护生态环境维护宇宙和平?有本事你住到山洞里,吃野果喝露水过一辈子。”
“还有一条船呢?”他左盼右望,指着河边那片枯萎的芦苇问。
丁二丫记起那里是有条破旧的乌篷船,好像还是她嫌碍眼让工人把它给拆掉的。她说:“你黑灯瞎火地到这里来,不是想把我带到那船上去吧。怪不得有人说你变态。”
“你想得美。”澄阳说的责难质问立刻超越了唯物的范畴,往玄虚乌有中扩展。他说,这里本来很有很多坟墓的。拆人家的坟,问过地下的人了吗?冤有头,债有主。那些孤魂野鬼没有家,怨气凝结在一起,自然要找挖坟的人,你能逃得了干系?
很显然,他翻脸的速度超过了她的反应速度,让她在猝然而至的惊悚中几乎要落荒而逃。但是一个成功女性的尊严不允许她如此狼狈:“这地方本来就是块荒地,连村子都没有,就算我们不做,总会有人来做的。”
“谁做谁倒霉。”澄阳朝她身后看去,很逼真地伸出手指,“我拷,还真有个人站在那儿,你看看,就那儿,披头散发脚不沾地的,好像是从水里爬出来一样。你看过《午夜凶铃》吗?”
丁二丫立刻就弹射了起来,像正在漏气的气球一样带着呼哨以不规则的路线闪跳腾挪,仿佛那水鬼幻化成了黏糊冰冷的蛇来缠她的脚。她逃进了车里,伸出头来骂他:“你这个人渣、畜生,王八蛋。”
“你上了车又什么用?有本事看看你车的后座。”
“你去死。”
她猛踩一脚油门,在腾起的尘烟中溃逃。“车的后座”成了一个毒咒,在后视镜反射出来的空荡黑暗中埋藏了一张尽情扭曲的脸,她的思想有多远,那脸就有多恐怖。她的办法是将车载音响调到最大音量,然而在荒僻的郊外,在毛茸茸的月光下,那些她喜欢的大提琴曲二胡独奏曲都变成了鬼片的背景音乐。她在溃逃的过程中想,如果她有个老公或者男朋友,何至于现在被人欺负成这个样子。
就算他没有老公或者男朋友,只要发个朋友圈,还是会有人挤破了脑袋来救的。可这么做,她就不是丁二丫了。丁二丫怎么可能被一只莫须有的鬼打败?世界上哪来的鬼?鬼只住在我们的心里——这话是两年前某个饭局上一位哲学教授说的,他说自从看见丁二丫,心里就住进了一只鬼,要她猜那是什么鬼。丁二丫当时喝了两杯酒,醉醺醺地指着他胸口说那是一只胆小鬼,惹得全桌哈哈大笑。教授说她聪慧又调皮,但是答错了。又有一个文学教授不甘示弱,谈及各种诗体,古有婉约体、豪放体,今有梨花体、乌青体、羊羔体等,而他擅长一体,也叫丁二丫猜,丁二丫说这问题专业性太强,答不上来,文学教授问遍全桌男女,无人能答,最终揭晓答案,原来是海绵体。
丁二丫用这些有趣的事分散注意力,驱赶车后面那只莫须有的鬼,终于有惊无险地将车开进市区。
最后的胜利是属于她的。那个“人渣先生”刚才那么神气,现在不还是遭了报应?他要从二十多公里之外的工地上走回来,不把脚底板抹掉一层皮是不行的。犯贱的男人不值得同情,即使在回来的路上被人捅死,也是自作自受。
丁二丫觉得有点可惜,也有些难过,她心里还有十二年“人渣先生”前的某些印象。他说他不想再忘掉他的前任女朋友之前开始另一段感情。那时他的目光是清澈的,态度是认真的。现在他的目光是游离的,态度是乖戾的。
唯一不变的是,她的五十万已经翻了几十番,却依然吸引不了这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