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坐在我身边，把她的右手放在我肩膀上，说君君，你这些天老回家这么晚，是不是谈恋爱了？我说我想谈，可跟我谈恋爱的男人在哪里呢？好好说话，不许玩世不恭。这个即将退休的小学教师总是一本正经与她的女儿对话。我只好乖乖地说妈妈，我没有谈恋爱，就是因为工作不顺心情不好。妈妈一声叹息，说君君，我真不知道你都想的什么。
一年多点，你换了三个工作，现在又辞职了，你究竟想干啥呀？妈妈开始给我上课：开始你说想去殷都晚报，你爸爸怕你应聘不上，找到他那个同学高总编给报社拿了两万块钱做广告，把你安排到了记者部，工资有点低吧，工作很体面，可你连三个月试用期都没干到头，硬要辞职，还跟你爸发火，嫌你爸爸走后门了，这会儿办啥事你说不走后门？这就不说了，又让你到殷都初中，教育局长已经答应我有机会给你编制，你也愿意去，可没干几个月，嫌生活太平淡，工资低，连给我说一声都没有就辞职不干了。大学生到学校代课都是三百块钱，三百就三百吧，家里又不指望你挣多少钱，就干吧，再说有了编制工资自然就按标准发，耐心等呗。你却一点都不珍惜，硬要去参加邮政局应聘，到了集邮公司你又嫌工作不顺心，又嫌工资低，又辞职。你这么折腾来折腾去，真让我弄不懂，你爸爸都为你失眠好几次了，君君你说今后咋办呢？
我听着妈妈的唠叨，大脑里一片空白。我莫名其妙地说：谁让你们不让我留在兰州了？我要是留在兰州，也不会是今天这样子……我的啜泣让妈妈有点过意不去，她轻声说，不是想让你在我们身边嘛，你哥哥留在天津了，你再跑那么远。再说，那个欧阳平也配不上你……
你怎么知道他配不上我？我大声打断妈妈的话，这下你们放心了，他自杀了，再也不会把我拐跑了。我清楚这样说是不公平的，我没有留在兰州，起决定作用的不是父母，而是欧阳平，是他放弃了我。当然这个真相我一直没有告诉任何人，同学们也都认为我是因为父母不让我留在兰州才与欧阳平分手，这也算维护了我作为一个女孩的虚荣心。
妈妈听到我说欧阳平自杀的消息也惊呆了，她眼里禁不住涌出眼泪，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看到妈妈内疚的样子突然感觉自己很残酷，就说妈妈，这不关你们的事，我要是嫁给他之后他自杀了更糟糕。妈妈摇摇头，说都这样了你也别太伤心，早点睡吧。
妈妈轻轻拉上门走了，我躺在床上无法入眠，我想起了我与平火车站分手的那一刻。
流火的七月，兰州火车站成了大学生的世界。站台上一条粗粗的麻绳把满脸写着离别伤感的大学生们拦在白线之外，哭声、喊声、啤酒瓶的碰撞声，还有那拖得长长的离别之歌，在一个个人堆里此起彼伏，在热烘烘的天空中碰撞……
不远处，六七个男生穿着一色的白体恤围成一圈，可以清楚地看见每个人抓着茶绿色啤酒瓶的胳膊上颤动的青筋，啤酒瓶紧紧地碰在一起，随着不断颤动的咽喉流入身体，他们彼此搭着肩膀，彼此拥抱，彼此祝福，彼此在白体恤上签下龙飞凤舞的各色文字。一忽儿他们又围成一个圆圈，肩搭着肩，头颅抵着头颅，接着从他们夸张的嘴巴里面冲出一股强大的气流，啊啊啊的声音在圆圈中间凝聚，直冲向天空。他们面面相视的时候，眼角都挂满了晶莹的液体。女生们不停地擦拭着脸上滚烫的泪滴，不停地把纸巾递给同伴，不停的拥抱，不停地张合着嘴替同伴擦去那带咸味的液体。
火车的汽笛声从远处传来，穿过每个人的耳孔，离伤的情绪紧急提升，席娟逐个和同学们拥抱，男生、女生的肩头都留下了难舍的泪痕，我和席娟、斐燕紧紧地抱在一起，压抑了很久的悲伤突然冲出来，化作大声的呜咽与哭泣，带着哭声的祝福在喧闹中含混不清。当我从与席娟斐燕的拥抱中脱离，感觉什么都听不到了。
火车终于缓缓地驶进站，停在了我们面前。列车员似乎很熟悉这一年一度的离别场面，默默地站在一边不打扰大家，火车里的人们好奇地向外张望。席娟与斐燕与我道别走向出站口，把最后的几分钟留给我与欧阳平。一直站在我前面低头不语的平靠着柱子仰头看向另一个方向，他努力地眨了几下眼睛，嘴角在不停地抽动。
我说：平，你现在说让我留下还不晚，我愿意与你共同创造我们的未来。欧阳平没有看我，也没有回答我。他突然走开，我听到了他藏在咽喉里的呜咽。我绝望地背过脸，忍住不去看他，快步走向车厢，心里充满了对他的怨恨。
开车的铃声响起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转过身去，我看到了平站在那里抽泣不止。那一刻，我的情绪终于决堤，失声痛哭。
再见了，兰州！再见了，同学们！再见了，我的老师！再见了，平！再见了，我的爱情！……
在火车上，我一路默默无语。我一直想不通，平为什么就没有勇气让我留下来跟他一起去共同奋斗？回到家的很长一段时间，我躲在自己的房间闷闷不乐。曾经，我想会有一天我和平还能走到一起，但事实证明我的这种想法非常滑稽。
04
上午十点半，我从睡梦中醒来，昨夜的失眠让我头痛。父母上班了，家里安静得如同星期天的教室。我打开电脑，好几天没有心情上网了。刚辞去集邮公司那份报账的工作感觉无比轻松，可时间一长才发觉在家里闲着并不爽。
我登陆上QQ，马上传来嘀嘀的响声，我点击闪烁不定的小企鹅，来自我们班群里的信息一条条跳出来。
先是席娟几天前的一条：因为曾经与两个男生同居一室，让我常常失眠到天亮。如今，我独处一室常常抽烟到半夜，看着绕熏在手指上的烟雾，深深呼吸感受着黑暗里的寂静，无所适从地直视烟蒂到深夜……所以，害怕黑夜，害怕失眠，却又情不自禁地爱上黑暗，只因也许曾是那粒只属于黑暗漂浮的尘埃。也怕见到太阳太过炽热的光束，太过光亮，太过透明的光线……明知道一个月的不舒服都是因抽烟而起，却舍不得放弃，舍不得丢弃。小君，燕燕，还有伟伟，宜晴，玲珑，你们可知道，我在天堂般的上海过着地狱般的生活。
我从席娟简短的信息中看到了她的艰难。她与同学郑晓桐分手后只身去上海闯，历尽千辛万苦才找到一份勉强维持生活的工作。
接下来就是令人窒息的关于平自杀的信息：班长李甦——校园里的丁香园里依旧花香四溢，丁香树依旧茁壮，依旧飘荡着我们的欢声笑语，你为什么离我们而去？同学们对你的思念你可感觉得到？席娟——欧阳平，再难也得活下去呀！斐燕——生命竟如此脆弱！我们的承受力竟如此不堪一击！？栗伟——欧阳，一路走好！郑黎明——欧阳，我们有场酒还没喝呢，你怎么能说话不算呢？……
我的泪水再次模糊了双眼，抽泣让我的双手在键盘上抖动，我敲下了如下文字：欧阳平，你今生欠我的，来生我还会找你讨要！
我突然想起打开邮箱，平会不会给我写点什么？如果他在临死前给我写过信而因为没有得到我的回音最终走向绝路，我将犯下永远难以弥补的错误，甚至是罪责。
进入信箱的一刹那，我既希望没有他的信，又渴望看到他留给我的只言片语。当黑色的给亲爱的君的字体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的呼吸立刻急促起来。他果然给我写了信。
亲爱的君：
我的爱人，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永远离开这个世界。也许，我这样的选择会让你失望，你会说我懦弱，但我想不出我今后还有什么出路。这种选择是彻底解脱的最佳方式。如果生命还要我多停留一天，对我——却是悲哀，没有停留的理由和希望。努力地、努力地去寻找，去呼唤，仍旧是一偏苍白一种无力。那点生存的意义对我却是一点也不曾施舍过、来临过。我累了，痛了，没有任何借口的理由，只是累了，想放弃了。
君，我知道你是真的爱我，我也真的爱你。一年来，我都在为自己的选择而自责。是呀，你一遍一遍问我想不想让你留下来与我一起努力，我怎么会不想呢？但我清楚，我不能给你一个安定的家。你知道，我的父母都是普通的工人，这些年又下岗，为我上大学已经倾家荡产，从经济上肯定帮不了我们。而我确实不甘心回到我们那个贫穷的县城，留在兰州对我来说也是一条不可预测的路。我的面前是贫穷，甚至连起码的生活都无法保证。我还怎么敢让你留下来与我受苦。也许你会说，你爸爸会帮助我们。你知道吗？当你决定租房子同居的时候，我有多么高兴，但想起每月二百多元的房租，心里又不是滋味。尽管你对我说房租的事情不用我管，可你知道吗，我一个堂堂男子汉，却要女朋友拿房租去同居，我受不了！但为了让你高兴，我最后还是听你的与你住在一起。
小君，你知道吗，我们在一起同居的日子，我心里充满了快乐也充满了痛苦！快乐的是能与你在一起，享受你的温柔与爱意。痛苦的是作为一个男子汉的自尊带来的隐隐的痛，还有忍受一个成熟男人不能与身边自己心仪的爱人享受性爱的痛苦。每每听到你喊的那句“疼啊”，我的心都会战栗——我还承担不起对你的责任，更不可预测我们的未来。而过早的性爱会让你承受巨大的痛苦。因为爱你，所以我不能只顾我自己。分手后我曾经对你说过，一个男人只有拥有足够的能力，足够的物质基础以后，才能给爱一个“家”，但你不以为然，说如果在最困难的时候，在为明天奋斗的时候你都没有想过和我一起，那以后的长厢厮守又有何意义。你说，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是你愿意携手从零开始奋斗，从贫困一步一步走向辉煌的人。可我对自己不自信，我更怕你的父母看不起我。
当我要毕业的时候，你知道我的父母多高兴，因为再也不用发愁我的学费了。妈妈说，你毕业就可以挣钱养家了，爸爸说等你在兰州安家了，我跟你妈就搬过去跟你住。而我，毕业后费了好大劲才在这家设计公司找到一份工作，人家都要有经验的人，可我刚毕业哪来的经验？干了一年多，天天加班熬夜，挨训受苦，工资却低得可怜，从四百五十元到六百元，仅仅能维持生计，别说买房子，自己单独租个单间就是奢望。工资低，我想总有长的时候，慢慢熬吧。上个月总算有个机会，如果谁能把一家公司的广告设计做好中标，就可以获得加薪的机会，可以拿到一千元。参加设计的有三个人，都是刚去的毕业生，但我自认为我的实力最强。我很卖力地把设计稿做好，满怀希望地等着交给主管加薪。但我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当我拿着样稿送到主管办公室的时候，一个竞争对手已经拿着与我的一模一样的样稿在那里跟主管大谈设计理念。我冲上去说这是我的设计，你怎么拿到的？这时候我想起来我设计完以后忘了关电脑就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睡着了，他肯定是趁我睡着的时候烤走了我的作品。我想我说出来他偷我的作品他会脸红，最终我会夺回来自己的劳动果实。
但他的厚颜无耻与主管的不明是非让我震惊。他说你想加薪想疯了吧，跑来争夺我的作品。而主管看我愤怒的样子不但不调查，反而听他的一面之词认定我在争人家的作品，还说我想不劳而获。天下哪有这么荒唐的事情？这就是生活？这就是现实？我还有什么希望？我的出路在哪里？我如何面对我的父母？我何时才能挣到买房子的首付款？与其这样痛苦地煎熬，还不如趁早解脱！君，我真的撑不住了，我太累了，太郁闷了。我想结束这一切。
此时，已经过了零点。我不能再等了。亲爱的君，再见了。今生今世我无法给我们的爱一个归宿，如果有来世，那就等来世再说吧。也许来世我也无法实现。不要怪我的懦弱，你知道忍耐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情，你知道一点点地去等待、去期盼生命赶快结束是多么的痛苦，纵然我真的离去，依然知道你会为我难过。但是你不要为我哭泣。总有这样的一天，这便是解脱。
君，吻你，拥抱你！忘了我吧，我会在另一个世界祝福你！
……
我悲痛欲绝，趴在键盘上哭得一塌糊涂。这个傻瓜，他怎么会因为那变形的自尊而拒绝我！又怎么能因为这一点点的挫折选择了放弃？我后悔不已，当初我为什么就没有读懂他的心，而自以为是地认为他对我的爱有问题……
下午六点，在马文浩不知打了多少遍手机后，我最终还是接了他的电话。他说你是不是为我的懦弱生气了？我说你是人家的老公，我哪有生气的资格。他说你别这样乖乖，我跟你好，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她的错，我不能对她凶。我说那是，你怎么能对她凶呢，只能对我凶。他说宝贝，我爱你。咱见面说吧，去咖啡厅好吗？我说谁是你的宝贝？张玉说了，你是她的老公，她才是你的宝贝。他说我在咖啡厅等你乖乖，你要是不来我就等你一夜。我说你等我吧，我去。
我到洗手间洗了脸，用湿毛巾反复敷红肿的双眼，但仍然留有伤心的痕迹。我下楼骑上好久不骑的脚踏板摩托车，风驰电掣般驶出小区。迎面碰到妈妈下班回来，她说你又去哪里？我说去找同学吃饭。妈妈无可奈何地说慢点骑，注意安全，早点回来。我答应着却照样骑得飞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