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极并没有睡着,其实他已经有一个星期没睡一个囫囵觉了。每次一闭上眼,那扇闪烁着奇异光彩的大门便会出现在眼前,仿佛暗夜中的一只眼睛。按照医生的说法,自己失去了过去两年的记忆,但真相并非如此:这一切都是因为那扇门,以及门背后的那个世界。
是的,世界。
事情要从两年前的暑假说起。二十六岁的陈极是个狂热的户外运动爱好者。皑皑无际的南极冰原、酷热狂暴的非洲沙漠、危机四伏的热带雨林,他都留下过自己42码的足迹。陈极也算是个圈内名人,不但有在撒哈拉沙漠与一群公鬣狗对视的勇气,还有被雪崩困在海拔四千米处,断粮两天后竟被一支政府科考队撞见的幸运。尤其是后者,这是在户外探险圈里,能“活到出名的那一天”的最重要保证。2018年10月,陈极在一次深入秦岭的独自探险中,意外发现了一处与世隔绝的村落遗址。
说实话,看到这处遗址时,陈极没有太多激动。不为别的,这村子实在太小、太新了。方圆不足百丈,房屋二三十间,从建筑风格、风化程度来看,历史绝不会超过两百年。类似的遗迹在八百里秦岭里少说有三四十处。陈极找了个地方扎好帐篷,准备住上一晚就回去。
如果没有晚饭后的那次散步,或许全人类的历史都会因此改写。
陈极漫无目的地在遗址中走着,将一块块残砖断瓦踩在脚下。忽然,他感觉自己的右脚踢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发出“叮”的一声,像是金属与岩石的撞击声。好奇一下子就淹没了疼痛,他无比激动地扒开脚下的草丛,果然看见一个锈迹斑斑的青铜拉环镶在一块四尺见方的平整青石上。
陈极看了看四周,自己正站在一处六进六出的老宅当中——当然,房屋早已倒塌,只有光秃秃的墙根、长满青苔的碎瓦证明它存在过。照这么看,脚下多半是一处大户人家的地窖。“下面会有什么?”他顿时来了精神。要知道,地窖里的物件保存完好的概率要比地面上大千百倍。
沉重的青石在钝涩的摩擦声里缓缓移开,一股刺鼻的酸腐味升腾上来。陈极连忙退后几步,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然后坐在离洞口不远的一块石头上,不紧不慢地抽了起来。半晌过后,他把一个尚未熄灭的烟头丢进地窖,火光划过一道美妙的弧度,在一团漆黑里分外明亮。
“能下去了!”陈极自言自语道。
此刻正值傍晚,夕阳只能照亮地窖下面很小的一块地方。陈极拿起探照灯,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走下了台阶。下面的空气很浑浊,刚走了两步,难闻的腐臭味就扑面而来。陈极捏住鼻子,用探照灯照了照四周,只见这个由青石砌成的约六米见方的地窖里竟然放满了酒坛,正中摆着一张气派的木制酒桌。“没想到竟是个酒窖。”陈极朝酒桌走去,脚下却踩着了什么东西,十分坚硬,好像还有棱有角,隔着胶鞋都能感到疼痛。
“哎呀!”陈极从地上捡起一片物件,忍不住想破口大骂。这是一个明朝天启年间,由山西宣窑烧制的瓷碗——的半边。如果这宝贝完好如初,起码能换一套北京五环内的两室一厅。
陈极用冒火的双眼扫视地面,数以百计的碎瓷片在探照灯下折射出惨白的光芒,将男人的脸一并染成了青白相间的颜色。“老子的几套别墅啊!”陈极一边恨恨地骂,一边弯下腰去,将这些瓷碗尸身仔细地收进随身的旅行包里——这些残件的价值虽说不到完品的百分之一,也抵得上这次秦岭之行的花销了。
陈极攥着探照灯,仔细地在地窖的每一个角落寻找。当耀眼的灯光移至酒窖的东南角时,他一下子停住了呼吸。
他看到了一样无比熟悉的东西,也是绝不该存在的东西。
那是一扇“门”。
说实话,用“门”来形容此刻他眼前的这样物件并不十分贴切。准确地说,这是一团悬在半空、流动着奇特色彩的神秘光晕。光晕的大小与穿衣镜相仿,边缘是耀目的白色,内里包着一片神秘的异景,异景甚是模糊,下面似乎是一片丛林,顶端还有一片浅蓝色的天空,看上去像是一座迷你的海市蜃楼。但不知为什么,陈极首先想到的是“门”这样的东西。
陈极用尽全身的气力,确保自己不会瘫软在地。冷汗如阀门大开的水流,从独行者的额前、背后涔涔而下。他颤抖着转过身,连滚带爬地跑到了地面。山里清新的空气钻入鼻窍,他终于冷静了下来。
“一定是下面有些缺氧,刚才出现幻视了!”陈极一边安慰自己,一边扭头朝地窖里望去,里面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这就对了,刚才下去之前不也什么都没有看到!一定是幻视!”但这个理由显然还不足以让陈极说服自己,他站在地窖口,拧开了探照灯,重新往那个角落照去。
那扇“门”又出现了。
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大小,同样的形状!
显然,这扇“门”就和珠宝柜台里的钻石、水晶一样,本身并不发光,只有在被照亮的情况下,才会绽放出美丽璀璨的光彩,如果没有光源,它将永远地隐匿在黑暗当中。但不管怎样,它一直在那里,无论你看没看到,都不会改变。
“该死,这是什么玩意儿!”陈极咒骂了一句,残存的阳光渐渐驱散了他心里的恐惧,与生俱来的勇气与好奇心则填充进来。陈极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第二次走了下去。
这一回,陈极走到了距离“门”只有不到半米的地方。他眯起双眼,仔细地打量这匪夷所思的存在。这一次他总算明白,为什么自己对它的第一印象会是“门”了。原因无他,这团光晕实在像极了网络游戏、科幻电影中“传送门”的形象。这一来,陈极的好奇心更盛,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让他将探照灯丢在地上,慢慢地探出右手,向这扇神秘之门摸了过去。
食指刚接触到“门”的边缘,陈极便被一股磅礴无匹的引力牢牢攥住。门的那一边好像是一个黑洞,一下子便将他整个人都拉了过去,毫无讨价还价的余地。他的意识瞬间模糊,接着,尾骨传来清晰的疼痛感,他感觉自己从一两米高的空中重重摔到了地上。
“真蠢,我为什么不先朝它扔个东西试试!”这是陈极在晕厥之前,脑中闪现的最后念头。
“这是哪里?!”这是陈极清醒后说的第一句话,周围的环境不再是漆黑的地窖,而是一片陌生的丛林。遮天蔽日的绿色树木挡住了大半的天空,周围响着一些不知名的鸟儿和虫子的鸣叫。陈极站起身来,却发现躯体比往日沉重了许多,双腿不住地打晃,一时间几乎难以支撑起熟悉的身体。
“奇怪,我好像没受伤啊?!”短暂的错愕过后,恐惧又一次涌上来。他仔细端详身边的每一株植物,却震惊地发现竟然全都是他从未见过的品种。就拿右边的这株乔木来说,树干笔直,淡褐色的树皮粗糙不堪,每一片叶子上都分出几十片对生的细长小叶,长期从事户外探险的陈极一眼便看出这都是水杉的特征。但诡异之处正在于此。这些“水杉”并不像印象中那样细长挺拔,而是又矮又粗,高度只有六七米,却粗得一人难以横抱,浑似一个臃肿的妇人,而非印象里熟悉的挺拔少年。更奇怪的是,这些“水杉”的枝叶异常繁茂,遮天蔽日,几乎透不过半缕阳光。陈极搜肠刮肚,也想不出杉树还有这样的亚种。
作为圈内著名的独行侠,陈极的脚步曾踏上四个大洲的六十六个国家,在无人区的徒步穿行距离更是超过一千千米。但探索越多,未知便越多,只有那些坐在家里,仅仅靠几部纪录片、几集“DISCOVERY”来了解世界的宅男才会妄自尊大地认为自己了解了整个地球。陈极一面思考“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一面怀着忐忑的心情四处张望。终于,在目光所及之处,一样东西将他心中的阴霾扫清了大半。
在身后十米左右的地方,陈极又看到了那扇“门”。此刻,门内流动的异景不再是蓝天绿林,而是一片熟悉的残垣断壁,正是他刚刚探索的那片村落遗址。
“还好,有来有回。”陈极先是狂喜,不过很快又犹豫起来,“我是该立刻回去,还是该在这处神秘的空间里多待一会儿呢?”
好奇心是上帝的杰作,更是撒旦的渔线。尽管理智不断提醒陈极,这处诡地完全无法用常理推断,哪怕多待一秒钟都可能遇到未知的危险,但透明的鱼线还是将探险者的双脚牢牢拴在了地上。“我真蠢,竟没有把手机带在身上,不然可以拿出来拍上一段。”陈极一边在心中暗骂,一面朝着那道门踏出一步——这倒不是准备打道回府,而是先回“那一边”拿些工具再过来。就在陈极迈出第二步之前,一阵清晰可闻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将他抬起一半的右脚瞬间钉在了坚硬的泥土上,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紧绷起来。他右手摸进了冲锋衣的兜里,将一样坚硬的物件紧紧地攥在了手心。那只是一块碎瓷片,但起码要比赤手空拳强一些。
声响越来越近,陈极身边的灌木丛不自然地摇晃起来,“它”在靠近。陈极屏住呼吸,心里已做好了殊死一搏的准备。过了大约十秒钟,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从几片肥大的叶子里露了出来。看到眼前的“对手”,陈极长吁一口气,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这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奇异兽类,它全身覆盖着金黄色的绒毛,圆脸,天蓝色的双眼像一对晶莹剔透的蓝宝石,眼睛下面是粉红的鼻梁与“人”字形的嘴唇,唇角支出两抹长长的胡须。如果只看脸的话,你一定会以为是某种猫科动物——老虎或猫的近亲。但如果将目光再移开一点,你会看到粗短的四肢、臃肿的躯干和一条笨拙的短尾。真要打个比方,就像把一只家猫的脑袋强行接到了一只熊猫的身上。不过这也肯定不是熊猫,因为无论是行走姿态,还是体形气质,都看不出一丁点熊科的特征。“话说回来,这小家伙还有几分可爱呢!”陈极对自己说。真正让他放心的是它的体形,长约三十厘米,体重不超过两千克。在如此大的体形差距下,陈极有足够的自信一脚踹翻它。
果然,小兽并没有摆出任何攻击的架势,而是怯怯地叫了几声。“吱呀,吱呀!”听起来倒与受惊的老鼠有几分类似。陈极笑了起来,半蹲在地上,随手掐下一朵紫红色的不知名花朵,用力向它抛过去。不出所料,这只笨拙的小兽虽然不如猫、虎那样迅捷轻灵,却同样好奇贪玩。望着迎面抛来的“绣球”,它笨拙地跳到半空,一颠一颠地蹦向目标,浑圆的体态宛如一颗长了长毛的网球。
陈极发觉有些不对劲了,小兽的脚步似乎带着些微跛,每次起跳、落地的时候,右前腿总缩成一团,似乎在刻意避开发力受力的过程。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果然看到一根灰黑色的木刺正斜斜地插在它的肉里。
或许是它憨憨的体态拨动了陈极的恻隐之心,总之,他想要帮帮它。“嗤嗤!”陈极尽可能地从喉咙里挤出友善的声音,张开双臂,做出欢迎的姿态。小兽似乎听懂了,它衔起花朵,摇头晃脑地走到这个人类面前。陈极伸出右手,轻抚它背后的皮毛:“我还不知道你到底是哪种动物,不过看你的毛色,就叫你小金吧!”
小金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类,喉咙里挤出奇特的咕咕声。
“我可以帮你,不过会有些疼,你可不能咬我!”陈极轻声说。小兽似乎又听明白了,舔了舔他的衣角以示友好。
陈极脱下外套,像扎围巾一样在自己的脖子里缠了几道,然后戴上眼镜。毕竟,面对一只陌生的疑似猫科动物,保护好咽喉与眼睛是相对稳妥的做法。接下来的事就很简单了,陈极轻轻掐了下小兽的伤口,用大拇指的指甲盖将木刺朝外挤了两毫米,一捏、一拔,整个过程只用了不到十秒钟。小兽哀鸣一声,但并没有亮出牙齿或爪子。陈极抚了抚它毛茸茸的脑袋,从衣兜里掏出从不离身的酒精与绷带,仔细地给它清创、包扎起来。
“天哪,怎么天色这么暗了!”一切忙完后,陈极站起身来,却惊异地发现原本明亮的天色陡然变暗了许多,远处的丛林变得模糊,黑色的树影在地面上扭曲摇晃,犹如一条条择人而噬的毒蛇。探险者对时间的感觉是相当准确的,陈极整理了一下记忆,总觉得只过去了大半个小时,但看天色的变化,却似乎已从正午来到了傍晚。陈极来不及多想,拍拍身上的泥土,轻轻放下怀中正舔舐自己皮肤的不知名小兽,准备踏上归途。
陈极并不畏惧黑暗,但这并不妨碍他厌恶黑暗,尤其在这种陌生而诡异的环境。更何况他还记得,那扇“门”本身并不发出任何光亮,如果等到天色彻底暗下来,自己说不定就得整个夜晚都待在这个阴冷的鬼地方了——这自然是他不愿意的。他回头望了望,果然,“门”的边缘已有些模糊了。“小金,我得回去了,你要跟我一块儿走吗?”他想要去抱脚下的小金,可这次它却敏捷地跳开了,趴在两米之外的地方看着眼前的恩人。陈极也不勉强,他笑了笑,就要转身离开。就在这时,脚下的大地忽然颤动起来,还伴随着“咚,咚”的声响。“地震了吗?”陈极脑中刚冒出这个念头,耳边就传来一声震天动地的嘶吼,“呜”。那声音极为凄厉,听起来倒有些像轮船的汽笛。“轰隆”,似乎有树木被撞断了。陈极身上的毛孔瞬间炸裂,正要逃跑,却晚了几分。一只犀牛大小的奇特生物如火车头般冲了过来,停在了距离陈极不足三米的地方。
“这是什么鬼玩意儿!”陈极在心里惊呼。这绝对是一种在任何教科书与纪录片里都未曾出现过的生物。从外观上看,这家伙像一只格外庞大的螃蟹,身上覆盖着青灰色的角质甲壳,身侧生着八只短短的附属肢。在蟹头的位置,两只水桶粗细、一米多长的巨螯正在空中嚣张地挥舞。“啊!”陈极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但“螃蟹”跟了上来,不是横爬,而是敏捷地直线推进,头部的两只棕色眼珠死死地盯着陈极,放射出残忍而戏谑的光芒。“它竟然是有智慧的!”陈极已到了崩溃的边缘,眼前这只蛮荒怪兽的智商可比螃蟹高了不止一个层次,而它的速度则足以在他触到那扇“门”之前撕碎他。
陈极弓起身,强压内心的恐惧与对方直视,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叫声——按生存手册上的说法。这样做有较小的概率震慑住自己无法匹敌的野兽,就算不成,至少也能让自己死得更有尊严一些。
怪兽丑陋的眼珠转了一下,似乎在合算这个陌生生物的战斗力。这段时间对陈极来说显然是地狱般的煎熬,幸好,在他彻底崩溃之前,它扑了过来。
“它竟然还能跳?”死亡真正濒临的一刻,恐惧退散了,好奇心取而代之。巨兽如泰山压顶般直扑过来,陈极已闻到了那大螯上的腥臭气息。但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如期降临,只听眼前的怪兽忽然发出一阵痛苦的嘶鸣,轰然转身,头也不回地逃进了远处的丛林。
“啥?它逃了?”陈极僵立在原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喘着粗气,无力地靠在身旁的一棵树上,整个人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难道是我的王霸之气震慑了这家伙?”陈极知道这理由不靠谱,但他又能找到什么更好的解释呢?他机械地转动脑袋朝四周张望,刚才还蹲在一旁的小金早已逃得无影无踪了。“该回家了!”他拖着脚步,朝身后的那扇已有些黯淡的“门”走去,毫不犹豫地朝它伸出了右手。
指尖传来的引力让他如释重负,在失去意识之前,他忍不住转过脑袋,朝这处神秘而陌生的空间望了一眼,就这一眼,让他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凝固住了。
在灌木丛深处,一双深邃的眼睛正注视着他,眼神里充满了难以言状的复杂情绪,尽管丛生的灌木遮蔽了眼睛后面的面容,但陈极确定,这绝不是野兽的眼睛!
是谁?
他终究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