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有些尴尬地微微点了点头,他想伸手开始处理食物,却觉得怎么也使不上力。雪哉用力把门关上,“嘭”的一声仿佛是种发泄般,在整个家里蔓延开来。崇水咬了咬嘴唇,准备帮父亲收拾,却不料父亲说:“你去陪陪雪哉吧,他应该没走多远。”
东京的春天真的降温了,路上已经有人开始穿带绒的夹克了。崇水穿着一件薄外套,整个人被冷风冻得僵住了,他一路小跑着在路上找着弟弟的身影。
“雪哉——”结果对方并未走远,正在前方的路灯下,像在生闷气般踢着脚下的石子。
“哥?”虽然是疑问的语句,雪哉的表情却是一副预料之中的样子,“我们去吃东西吧,我好饿。”
“真是的,刚才怎么不在家里吃,爸做了很久的菜。”崇水抱怨了一句,然后加快了脚步走在雪哉身边,他歪着头想了想说,“我们去吃火锅吧?”
火锅店里升腾着暖呼呼的热气,崇水一瞬间就觉得身体暖和过来了,他找了习惯坐的靠窗位置,和雪哉一同坐下。锅子没一会儿就被端了上来,锅底里面有一个超大煮软的番茄,还混杂着土豆和一条新鲜的鱼。他们点的食物已经全部被倒进去,正混着锅底一块煮。
“哥,下周六你有时间吗?”雪哉夹起一片茄子,吹了吹塞进嘴里,问出口的声音有些含糊。
“现在还不知道啊。”崇水这么回答着,他抬眼看了看桌对面的雪哉,对方眯着眼睛,脸上挂着有些无奈的丧气。崇水顺着弟弟的手看下去,指节比原来更加分明了一些,仔细看着发现整个人都消瘦了不少,“但周日那里我会去的。”最后还是不忍心,崇水这么补充了一句,他知道自己已经好几次没去秘密基地了,并不是崇水有了新生活,不想好好维系这段兄弟感情。反而正因为他很在乎这个家和弟弟,才会弄出眼下的事来,他觉得为了以后,现在小小的牺牲都是值得的。
“下周六我要去见一个人。”这次却换成雪哉这么说,他用筷子夹碎了碗里的豆腐,然后有些为难地开口说,“哥能陪我一起去吗?”
“唉?是什么人?”崇水有些意外地睁大了眼,好奇地接了话。
“大概是……会让人控制不住的人。”雪哉说了个有些暧昧的答案,他稍稍歪过头,却又不想解释下去。
崇水喝了一口北海道啤酒,热辣的汤汁熏得他背后汗津津地一片:“嗯,那到时候没事我就陪你去。”
饭后他们一起去了附近的便利商店,要采购一些生姜汁回家,那是父亲最喜欢的饮料。
“是这种吧?”雪哉从货架上拿下几瓶姜汁。
崇水伸手拿出其中一瓶检查起来,他看了看赏味期限,又找着包装上的口味标志,有些不满地说:“雪哉,你拿错了啦。你看瓶子上是红色的标志,这个是辣味的。爸不能喝这种,他要喝甜的。”崇水弯腰翻找起来,然后在较下面的一层里拿出一瓶,指着上面的绿色标志说,“是这种啦。”
“啊……”雪哉看着崇水手里的瓶子,有些抱歉地笑了笑,“最近老是做噩梦,而且总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梦里好像被谁杀死了。”
“又开始做噩梦了?”崇水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雪哉曾经在刚升入中学一年级的时候,连续一个月都做噩梦无法入眠。最后还是父亲带着他去附近的神社,拜神驱邪,才慢慢变好的。总之从小时候开始,崇水就觉得雪哉的身体和一般人不同。
“我也不太清楚,”雪哉拿好了正确的姜汁,转身朝下一个货架走去,“虽说是我做的噩梦,却好像和我自己没什么关系。”
崇水拉开背包拉链取出钱包:“可能是高三精神太紧张了吧,我们先去付款。”他拉了拉有些愣神的雪哉,从他手里接过购物篮。
“对了,虽然你几乎不喝姜汁,但还是提醒你最好别喝。”崇水把找零装进口袋里,转头口气有些严肃地对雪哉说了一句。
“哎?”正把速食咖喱装进塑料袋里的雪哉有些不明所以地望过去,但对方好像也不准备再说的样子,于是这个话题也只能不了了之。
“真是降温了啊。”崇水跺了跺脚,把脖子都缩进外套里去了,“今年的春天这么冷,你们的制服穿着可以吗?至少也在里面加件薄毛衣啊。”
雪哉只穿了衬衫和制服外套,尽管他现在手冻得有些发僵,身上却不是很冷:“我还好。”
“药还是要吃啊,至少作为预防。”崇水有些担心地拍了拍弟弟的头,弟弟小时候身体就不好,又动过手术,所以一直需要用药物维持身体的稳定。
雪哉伸了伸胳膊,表示自己很强壮健康,脸上堆起了温暖的笑容。
这个时候天上突然下起雨来,雨点噼里啪啦猛进地砸下来,地面迅速晕开深色的水块。兄弟两人只好重又回到便利店里躲雨。
第五节
隔周的星期日,崇水本准备睡个懒觉,谁知江口组元直部的部长三木舜一打来了电话,对方口气急迫地要求他九点到指原大厦的喷泉雕塑那里见面。结果才七点过半,他就匆匆从床上爬了起来。
周六那天,崇水自己在家看了有关抑制血糖新药物的报告,这期间弟弟雪哉打了电话来,可崇水的手机调成了静音,所以错过了他的电话。那是大概中午十一点左右的事,后来崇水再打过去,就变成了关机,也不知道雪哉到底是去见了什么人。
先乘内环山手线,然后再徒步走了二十几分钟,崇水到指原大厦的时候才八点半刚过。
崇水咬着甜蜜的红豆人形烧,又试着打了一遍弟弟的手机,结果对方依然处于关机状态。崇水爬着石阶,芥末的味道把他刺激得一个激灵,整个人都精神一振。三木很快就来了,今天他穿得很正式,修身的银色西装搭配了鹅黄色的领带,和他麦色的肌肤形成对比,头上还带了一顶绒质帽子。
“今天……是什么事?”崇水看着大家都是西装领带,只有自己穿了运动外套和休闲鞋,稍微有些尴尬。
“老大说想见见你。”三木这么说着,又清了清嗓子,他对崇水的态度突然尊敬起来,“你的全名是三上崇水吗?”
“啊,是的没错。”崇水有些摸不着头脑。
三木拉开一边的轿车门,还稍稍鞠了一躬说:“请上车吧,老大说要见你。”
“哎?”听到这句话,崇水突然有些害怕,他伸出双手做出向前推的动作说,“等,等一下。为什么?”
“你今年初参加的制药,获得了法国药物协会的大奖吧?”三木旁边一个高个子的男人作出了解释,他带着大大的墨镜,脸上的表情被遮掩了大半,“老大希望你可以参加到江口组的制药中去,因为你很有实力,老大决定特别接见你。”
崇水还没来得及开口回应,就被旁边身体魁梧的男人推上了车。其实事情这样发展也算是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但却有些快得让人消化不了。
见面的地方是一个高级写字楼的顶楼,崇水才从电梯走出去,就被里面奢华的装潢吓了一跳。头顶是由无数椭圆的小水晶组成的大型吊灯,金橙色的灯光从上倾斜而下,照得崇水有些睁不开眼。除了大厅铺的是白色的大理石,其他地方都被高级的地毯覆盖,上面织着繁复的花纹,颜色搭配充满着一种复古美感。
老大的办公室在走廊的尽头,崇水被要求独自推门进去,实质上陪他上来的也只有三木而已。听三木解释,一般的组员不干个一两年,是不可能有机会见到老大的。木质的复合门上有一个刻着龙形花纹的金属把手,崇水推开门去,在眼前展开的是包裹了整个房间的玻璃。不仅整个房间被落地玻璃环绕,连地面都是玻璃质地,可以看见下一层同样豪华的办公室,崇水只觉得有些头昏反胃,在这种透明的屋子里仿佛自己都被剥开了一样。
“感觉有点心慌吧?”一个声音从白色的长桌后穿来,他应该是躺靠在椅子上,半张脸被电脑屏幕遮住。
门被关起来之后,也就是下一秒,崇水收起了脸上卑微奉承的笑容。他推了一下眼镜,开口是冷静得不能再冷静的语气:“你是江口组的组长?”
“三木说你是个做事谨慎、憨厚的人。”他并没有从椅子上站起来,反而声音更加慵懒了一些,“竟然忽略我的问题?看起来你不是那样的人。”
崇水试着向前走了几步,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剧烈地鼓动起来,那个人在眼前越放越大。
“听说你把‘江口’刺在了手臂上?为什么想加入这里?”虽然崇水一句也未回答,但对方并没有生气,反而是更加饶有兴趣地发问,“或者说,你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说到一半,他的声音突然收紧,崇水感到一股寒气逼过来。
“你为什么要见我?”崇水停下了脚步,他感到自己的腿不受控制地有些发软,但还是努力平稳声音和对方对峙着。
那个人倏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他大跨步着走到崇水面前,那是一张留下了岁月的痕迹却依然英气逼人的脸。他大概有四十五岁,头发却还是纯净的黑色,它们像是柔软的小动物那般趴在头上,完全没有沾染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犀利的气息。他用一种想要把人撕裂看透的目光望着崇水,不发一语。
崇水再次开口询问:“为什么要单独喊我来这里?”
“我知道你是谁。”那人短促地笑了一下,崇水却听出了语气里混杂着微妙的情愫。对方并没有张开嘴说话,而是咬着嘴唇一个个发音,连听上去也有些咬牙切齿的感觉,“三上崇水,是你先要找我的吧?伪装得那么好,想要加入这里。”
“我们家,对于你们到底算是什么?”崇水踌躇了一下,才犹犹豫豫这么问出了口,不知为何连问题都显得有些悲哀。
那个人突然张开嘴大笑起来,颈脖处的青筋凸了起来,整个肩膀跟着剧烈的颤抖起来:“你是说你们家?你那个懦弱的父亲和你弟弟?对我来说只是一个一捏就死的路人罢了。”
崇水拼命咽着口水,命令自己镇定下来。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却不想再开口的第一个音,就颤抖了起来。
“还是你想问,你们于你妈妈大道寺知佳算什么?”那个人如此调侃着,又满面微笑地摇了摇头说,“显然你们的父亲是被结婚欺诈了,这点你们应该已经再清楚不过了不是吗?现在大费周折来这里问我,是为了想听到妈妈有多么想念你们这种话吗?别傻了,不过是个赚钱的工具而已。
“难道还抱着小小的期望?还真是可悲啊……”他伸手拍了拍崇水的肩膀,然后戏谑地说,“不过念在你是知佳儿子的份上,你要是真想加入江口,我倒是可以帮你安排安排。”
“那为什么要生下我们?为什么要和父亲结婚?”攥紧成拳头的手藏在口袋里,崇水感到有躁动的气息从胸中鼓动起来,他紧咬着上下颚,整个头部都紧绷起来。最后,如同野兽的低鸣终于爆发出来,声音不断提高,其中夹杂着扭曲的不甘与苦楚,“既然是为了钱财,骗到就走不就好了吗?生下我们还抚养的那些年,到底为了什么?”
“为了利益。”对方好像完全不为所动,就算崇水已经是一副临近崩溃的样子,他还是很淡然轻松地接话,“活在这个世界上哪有人会不受伤,不让别人受伤最后伤的就是自己了。”
就是那种平淡的语气彻底激怒了崇水,他颤抖着手偷偷摸着口袋里那把尖利的小刀。刚准备抽出的那一刻,却有人突然闯了进来。
“我在谈话,怎么这么莽撞?”崇水看出对面的人正压着怒气,他看着门口跑得气喘嘘嘘的几人,眉头皱在了一起。
三木也是其中一个,他整个脸纠成一团,然后边喘气边用气音说:“嫂……嫂子,出事了。”
“你说什么!”听到这句话,老大像是一瞬间失了魂般,说话都有些不清晰,“你说什么?知佳出事了?”
“刚才警局的人来了电话,说嫂子的尸体被发现在公寓里。”三木一口气说完了这句话,他下意识地一缩头,生怕眼前这个男人一拳就捶下来。
“尸体……”老大默默念了一遍这个自己并不陌生的词语,然后猛地一下扯过三木的衣角吼了过去,“知佳怎么了?你给我……”
他高高低低的话还没全部问完,三木身旁另一个看起来高中生年纪的孩子就接过话头:“她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去世了,好像因为身体内的药物和姜汁里的酒精产生了反应,之后产生的毒素使其心突然心力衰竭,最终死亡。现在看来应该算是个意外。”
“意外……”
“姜汁……”
崇水和老大异口同声叫起来,但现在挂在两人脸上的,是截然不同的表情。崇水像是被雷击中那般,惊讶得张开了嘴,他掩不住满脸惊慌的担忧,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般,立刻从背包里翻出手机打给弟弟,可是对方依然是关机状态。
外面的太阳依旧是橙黄又明亮,崇水也管不了那么多,拔腿就朝电梯的方向奔去。他觉得体内有什么东西瞬间燃烧了起来。
第六节
三上一家在还没搬来东京的时候,生活在福冈靠海的一个小镇上。那个时候三上家开了一家专门送《朝日报纸》以及牛奶的店铺,虽然收入不算特别丰厚却也能满足一家四口的生活。父亲在早晨料理完店里的事情后,下午就要到附近的政府福利机构工作,他的职业有点类似于心理医生。母亲大道寺知佳是个很有气质的女人,她和镇上其他的母亲不同,除了买菜煮饭,还会教绘画和剪纸给孩子。
事情开始发生变化,是从三上雪哉的手术结束开始。那个时候雪哉的心脏不好,这点遗传了妈妈知佳,知佳的身体也一直需要通过药物维持。雪哉的心脏进行了手术,原本因为手术很成功一家人都很开心,谁知道知佳的脾气就在雪哉恢复身体的过程中突然变坏。她开始夜不归宿,开始喝酒抽烟,完全没有了母亲的样子。家里的气氛一度变得很怪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