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的门打开了。
老板娘坐在高脚凳上,心不在焉地抽着烟,面朝门口的方向,眼神透出些许不耐烦。
“哎呀呀,终于到这儿了。”
一个有点发福瞪着大眼睛的中年男子步伐敏捷地走了进来,腋下夹着一个茶色的信封。西服肩膀的周围已经湿透了。
跟在中年人身后,慢慢地走进来一个高他一头,身形偏瘦的年轻男子。如同衣架的身躯上,披着一件皱皱巴巴的雨衣。
老板娘对客人连声“欢迎光临”都没说,慢慢地把烟掐灭,走到柜台里。
“真是的,怎么每次到这一带都会转向。”
中年男子一坐在高脚凳上,就大声地发起牢骚。
“简直就是迷路了嘛。下车后,在同样的地方来回兜圈子,然后竟下起了雨,真是见鬼了!”
老板娘一边从酒柜里取出客人寄存的尘封了好久的酒瓶,一边嘟哝了一句:“又见鬼了。”
“呆在那儿干什么呢。快过来坐下吧。”
中年男子对着同伴说道,那个人正在好奇地打量着店内布局。
“哦,来了。”
年轻男子坐在凳子上,僵硬地盘起长长的腿。
“这小子是我的后辈,叫小西亮。出道不久,今年春天刚把推理小说新人奖弄到手。”
中年男子拍着同伴的肩膀介绍道。
“你好……”
年轻男子含混不清地嘟哝了一声,稍微点了点头。
老板娘面无表情,只说了句“是吗”。
“我以前跟他说,这家店有个客人来了也不会笑,也不会说‘欢迎光临’的老板娘,这家伙非央求我带他来拜访拜访。”
中年男子略带挖苦地说。
老板娘正在用科学家做实验一样的姿势给威士忌兑水,并没有理会。
年轻男子像章鱼跳舞似的挣扎着把外套脱掉,然后问道:“这家酒吧叫‘活着的尸体’?”
“你喝兑水威士忌可以吧?”
老板娘只是这么反问了一句。
“啊,不,我要牛奶。”
前辈愣了,看着那个后辈。
“我不喝酒的。”
“这里没有牛奶。”
老板娘冷冷地说道。
“只要没有酒精什么都行……”
“鱼腥草茶的话有。”
“鱼……?”
“鱼腥草茶。”
“怎么会有那种玩意儿?”
中年男子觉得不可思议。
“是我喝的。”
“那我就喝那个吧。”
“真是如同噩梦一般的对话。”
同伴点了点头。
“不管怎么说,这个店名很厉害啊。好像名字就在拒客人于千里之外似的。万幸还没倒闭啊。”
年轻男子用敬佩的口气说道。
“倒闭也好,受欢迎也好,老板娘她早就看穿这些世俗的东西了。”
“幸好有你们这样好奇心重的人在,才能让我赚点儿让税务署的大哥们见笑的蝇头小利。”
“这么说来,这里常有写书、画画之类,从事艺术的人来啊。”
中年男子自言自语道。
“起这样的店名有什么缘由吗?‘活着的尸体’,我觉得不像是突发奇想。”
年轻人还纠结于这个奇怪的店名。
“理由极其简单,这里的老板娘自己灵魂脱壳,变成了行尸走肉。是这样吧。”
老板娘脸上浮现出吃惊的表情。
“老板娘就是活着的尸体?”
年轻作家似乎吓了一跳,一会儿看看同伴,一会儿看看老板娘,对比起来。
“年龄不详,住所不定,姓甚名谁都不告诉别人。有没有这个(竖起大拇指【译者注:暗指男朋友】),这些都未可知。披着神秘面纱的老板娘,只有一件事我了解。那就是她年轻时曾经历过一场结局凄惨的热恋,她和对方相约殉情,那个人死了,而她自己却奇迹生还,真是一段沉重的过去……”
“那是听谁说的?”
老板娘沉着脸问道。
“不是从别人那里听说的。有一次你难得喝醉了,自己喋喋不休,你忘了吗?”
中年男子默默地笑了。
“怎么可能。这世界上还没有能让我喝醉的酒,而且即便是醉了,我也不可能张口说那种废话!”
“可是你就是说了啊。”
“真荒唐。”
“别说,还真像那么回事啊!年轻的时候——但不知老板娘年轻的时候是几十年前还是几百年前……”
“我又不是八百比丘尼!”
“老板娘年轻时在家乡,与搞同人杂志的学生坠入爱河,可是父母无论如何也不同意。于是两个人想不开,在海边的一家旅馆里,听着波涛拍岸,同时将毒药一饮而尽。真是浪漫啊。可是这段应该携手共进天国的恋情,却没有被上帝成全。男方很顺利地到达了极乐净土,老板娘却奇迹般生还了。这就是‘行尸走肉’这个词的渊源。世上一切都已经变得无所谓。什么海湾战争爆发啊,总理大臣换届啊,怎么样都没关系了。只是觉得再死一次太麻烦了,这个女人就一直拖拖拉拉地活到了今天……”
“真蠢。”
老板娘歪着白净的鹅蛋脸说道。那张脸看不出到底是三十岁还是八百岁。她掏出一根烟,粗暴地抽了起来。
“什么听着海涛自杀,什么携手共进天国的恋情。这又不是新派悲剧。都是你瞎编的,再编个更好点儿的吧!”
老板娘说罢吐了个烟圈。
“无论如何,就是某个白痴老板娘用自己那张活了八百年的嘴瞎说的。”
“算了算了。”
“怎么就算了啊。我生气了。你们快回去吧,我要打烊了。”
“喂,别那么残忍啊。我们不是刚来嘛。现在还下着雨,何况我们跟编辑说好了在这里碰面呢。”
中年男子略微瞥了一眼放在柜台上的茶色信封。里面好像放着原稿。
“我才不管呢。”
老板娘摆起架子把头扭向一边。
客人挠着头发稀少的头,有点为难地看了看同伴。年轻的同伴无奈耸了耸肩。
“总而言之还是道歉比较好吧。”
“刚才说的那些都是小的我听错了。不知是哪儿的白痴老板娘胡说的……”
“真烦人啊,快走吧。”
“唉呀……要是赶我们走的话我们就走吧。真是遗憾。难得我们给你带来一个有趣的故事……”
客人突然改变了战术,用让人浮想联翩的口吻说道。
老板娘依旧扭着头不理睬。
“像老板娘这样的人,也不读报纸也不看电视,这是多么与世隔绝的生活啊。现在在社会上引起很大骚动的那个事件,估计你也不会知道吧……”
中年男子这么说着,狡猾地抬眼看了看老板娘。
“事件?”
老板娘用蹊跷的眼光回视客人。
客人好像鱼上钩了一样得意地微笑着。
“有个叫和久龙一的推理作家,你知道吗?”
“不知道啊。”
“和我年纪相仿,去年获得了大众文学奖,现在平地惊雷一般,成了畅销作家。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
“那是个在女性当中很有人气的作家哦。真不知道啊?名字至少听说过吧?”
“我说了不知道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真是与世隔绝,孤陋寡闻啊。”
客人叹了口气。
“那个畅销作家怎么了?”
“死啦!”
“啊?”
“不是遇上事故,也不是病死的。而是——”
客人为了增强戏剧效果,话语戛然而止,窥探听者的反应。老板娘却依然面无表情。
“被杀了。”
“哦。”
客人愣了一下。
“就一声‘哦’?”
“再说点儿什么好呢?”
“‘哇!’或者‘不会吧!’之类的……”
“哇,不会吧。”
“我好像在和机器人说话一样。”
“一个总写杀人故事的人获奖后被杀。到这儿我明白了。然后呢?”
“……”
客人调整好情绪继续说。
“我想即便是对世事兴味索然的老板娘,也会对这个事件感兴趣的。总之是件非常奇怪的事情。想听吗?”
“不是我想听,是你想说吧?我就听你说到那个编辑来好了。那么就别废话快说吧。”
“这个事件是大约一周前发生的。和久龙一的尸体被人在轻井泽别墅的厕所里发现,是胸部被刺伤而死的。”
“厕所里?”
“是啊。据说和久死的时候紧紧抱着坐便器。死亡推定时间是11号的早上5点到7点之间。厕所的小窗户当时是开着的,厕所门上了锁……”
“我知道了。你说它奇怪,是因为这是你最喜欢的密室杀人事件吧?”
“不是这样。首先,厕所门明显是被害人自己锁上的。而且,和久不是在厕所被杀的,应该是在客厅被刺伤后,为了逃避凶手的第二刀而逃进厕所。在厕所里就那么失血过多而死的。”
“这些我知道了。那么到底哪里奇怪呢?”
“你就闭上嘴听我说吧。尸体的发现者,是没有事先预约偶然来访的死者的未婚妻。这个人联系了警察,闻讯赶来的搜查官打破了厕所的门。”
“这之后人们就发现那个人气作家偏偏抱了个坐便器死了。既然是人气作家,就不能抱个更好点儿的东西再死吗。”
“话说回来,你觉得是谁杀了和久?”
“什么谁,凶手已经抓到了吗?”
老板娘有点扫兴。
“与其说是抓住了,不如说和久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犯人还在那里。”
“没逃跑?”
“对。应该说是想逃也逃不了吧。或者说是已经没有逃跑的必要了。”
“那是,怎么一回事?”
“你觉得呢?”
“是我在问你呢!”
“换句话说,和久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犯人已经变成尸体了。”
“自杀了?”
“不是。那个犯人也是被杀的。是脖子被扼住窒息而死的。而且,根据尸体的解剖结果来看,那个女人的死亡推定时间竟然——”
“是个女的?”
“啊,对。那个既是凶手又是被害者的女人叫新宫凉子,原来是一家大型出版社的编辑。据说当年把和久捧红的就是她。言归正传,那个女人的死亡推定时间,竟然比和久早至少12个小时!”
“啊?这有点儿驴唇不对马嘴啊。你说那个叫什么和久的作家被杀时,那个女人早已经死了?”
“是这么回事啊。解剖结果明显表明是这样。”
“这样的话,那个女人就不可能是杀死作家的凶手啊!”
“可是,杀和久的毫无疑问是那个女人。”
“哪有这么蠢的事……”
老板娘皱起柳叶眉。客人越说越来劲儿。
“所以一开始不就说了嘛。这是个非常奇怪的案子。和久龙一被活着的尸体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