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浩:我们的生活不需要那么多的PK
美术中专坐落在城市的东郊,校园里绿树成荫,安静宜人。这里的少男少女如天之骄子一般,在文化和艺术的殿堂里漫步,无忧无虑。
项小雯16岁时以优异的专业成绩考入美术中专,她娴熟的技能和对艺术敏捷的感悟令她在全校瞩目,“小才女”成了她的雅号。虽然她只是一年级学生,但已在旁听高年级的专业课,并深得班主任章老师的青睐。
“小雯,马上就要开展一年一度的校际绘画比赛了,你是我们年级的种子选手,一定要加把劲啊!”菲菲停下手中的画笔对项小雯说。
方芳眉头一皱:“哎,我觉得章老师有点偏心,怎么让那个‘假洋鬼子’也参加选拔呢?他有什么资格呀,才来了几天就神气活现的!”
“就是!”菲菲说,“我说小雯,你一定要以绝对优势把他PK掉,煞煞他的嚣张气焰。他凭什么跟你平起平坐呀。”
“假洋鬼子”叫张浩,是这学期的插班生,来自新加坡,也是学美术的。去年他的父母来上海投资,他也跟着来学画。
项小雯一边不慌不忙地调着色彩,一边用心地画画。
眼前的池塘里,荷花正开得热热闹闹,红红绿绿的满了一池,池水静静的,如墨色的石砚,浓得化不开。
“听说‘假洋鬼子’的父母前几天去了校长室,不知搞什么明堂呢。”方芳说,“现在到处流行暗箱操作,不公平竞争。”
“……”小雯的画笔抖了一下,一大块颜料落在画布上。小雯赶紧用刮刀将这块颜料刮去。
校际绘画比赛全年级只有一个参赛名额。
最后的选拔正如大家所预期的,在项小雯和张浩中间进行。两幅画并排摆在讲台前,一幅是项小雯的《小荷才露尖尖角》,另一幅是张浩的《向日葵》,两幅画的内容恰好都是花。似乎它们也了解正在发生的事,谁都想把对方迅速PK掉,较着劲儿把各自的色彩绽放到极致。
项小雯的手心捏出了汗,指甲嵌入了掌心,生生地疼。她对自己说,放松点,“假洋鬼子”比不过你的。看他的画,整个儿就是摹仿,更糟的是他一反梵高的炽烈和灿烂,呈现出一种散漫和枯萎。小雯知道,比赛的主题通常是健康、活力、向上,体现青少年的特色。仅这一点,张浩就不讨巧。而自己的《小荷才露尖尖角》风格和主题都是再鲜明不过了。
“‘假洋鬼子’等着瞧,想和我拧,没门!”项小雯稳操胜券,她怕同学和老师发现自己的表情,忙把头低下,假装翻看桌上的一本画册,仿佛对眼前的事漠不关心。
“老师,我有话说!”张浩的声音打破了令人难堪的安静。
“我觉得项小雯同学的画更优秀,画风清新,色彩运用也很响亮,这些都是我比不上的。我认为由她代表年级参加校际比赛更合适。”张浩的普通话不太标准,有着浓厚的广东口音和一律的平舌音。但还是令大家的耳膜受到极大的震动。
项小雯的眼光微微地从画册上抬起,充满狐疑地看着这个一脸诚恳的男孩子,搞不清楚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明明是知难而退,却偏要故作姿态。真虚伪!项小雯轻蔑地瞥了一眼“假洋鬼子”。
“项小雯,我正找你。”傍晚,班主任章老师来到女生宿舍,“过来一下。”
一分钟不到,项小雯气鼓鼓地返回,告诉方芳:“学校决定让张浩去参加比赛!”
方芳一迭声地大叫:“不可能!为什么?没理由!”
菲菲催促项小雯:“章老师怎么说?她怎么说?”
项小雯咬着嘴唇不吭声,小脸上布满了乌云,阴沉得要下雨。
“哼我知道,上次‘假洋鬼子’的父母来学校找校长,捐赠了价值3万元的画册资料给学校图书馆,这一定就是全部的理由!”方芳忿忿道。
菲菲说:“不会吧,校长和老师没那么势利的。”
“好了,你们不要瞎猜了!”项小雯尖声叫了起来,把方芳她俩吓了一跳,“章老师说,张浩的画风格独特,将西方油画的技巧和国画的韵味有机地结合在了一起;章老师说,要我向张浩学习,心胸豁达一点;章老师说……”项小雯突然觉得有一股东西从自己的胸腔往上冲,抵住了喉咙,她随手抓起一把画笔,用力摔在地上。
自从张浩参加比赛的决定宣布后,项小雯觉得每一天的时间突然变得很漫长。中午,校学生会举办卡拉OK赛,大家都去礼堂凑热闹。项小雯一个人到操场散步,顿觉轻松。
午间的太阳很炽热,照得沥青跑道松松软软的,泛着黑亮细碎的光泽。很久没有球赛了,此时,偌大的足球场两头,空空荡荡的球门遥遥相对,几缕网状物似有似无地垂挂着,大片大片没有锄割的青草高高低低地起伏,它们共同守望着这一片球场,守望着曾经的辉煌,一切显得那么沉默和无奈。
远处礼堂传来一阵热闹的欢呼声,大概又诞生了一个歌星。
项小雯苦笑一声,不知不觉来到宿舍区,一间男生宿舍的门大敞着,里面空无一人。突然,一幅熟悉的画像一粒滚烫的火星灼伤了项小雯的眼睛:桌上正端放着张浩的《向日葵》,那幅即将去参加校际比赛的画!
几株向日葵好像生了病似的,散漫地被插放在一个粗粝的瓦罐里,叶子卷曲着,有气无力,成熟的葵花籽儿稀稀拉拉,斑斑驳驳,好像无数只黑黑的小眼睛,正似笑非笑地看着项小雯,拿腔捏调地用广式普通话说:“哎呀,我真是没有办法,我压根儿不想去参加什么比赛,是他们非让我去,真没办法!”桌边,一副崭新的滑板和网球拍也似乎在随声附和:“技不如人,生气也没用啊!”项小雯认出来,这些都是“假洋鬼子”平时扮酷的行头。
项小雯伫立在那里,渐渐地,她的双眼被向日葵深深浅浅的黄色充满了。她感觉自己成了一管已经干瘪的油画颜料,被丢弃在角落里无人问津,被阳光和向日葵挤压得透不过气来,头晕目眩,干枯欲裂。突然,这管垂头丧气的颜料跳将起来,瞬间变成了一把美工刀,犀利的刀锋在《向日葵》上恣意纵横、切割,舞蹈出复仇雪耻的淋漓畅快……
“张浩,你的画呢?”
张浩和一帮男生正热火朝天地研究着游戏攻略,他不紧不慢地应了一声:“在宿舍呢,干吗?”
“什么干吗,快去拿来,得送去参加比赛,明天是截止日。”章老师说。
张浩站了起来:“章老师,我说过我那画不行,应该由项小雯参加比赛。”四周一下静了下来,所有的人都竖起了耳朵。
“你这孩子怎么搞的,学校都已经决定了。快去拿来,别磨蹭了!”章老师蹙着眉,“校长的车正等着去送参赛作品呢。”
“假洋鬼子”还是不紧不慢地说:“章老师,我那画真的不能去参加比赛。”
“为什么?”章老师的声音高了起来,显得有些不耐烦,如果换了其他同学她早就要发火了,但“假洋鬼子”是外籍生,他的父母对学校又有捐赠,她只能克制着。
“因为,”“假洋鬼子”今天似乎存心和章老师过不去,慢吞吞地说,“因为那画坏了。”
“开什么玩笑!坏了?怎么会坏了?”章老师真急了。
项小雯紧张得要命,几乎要窒息。
“假洋鬼子”苦着脸,目光好像不经意地从她身上掠过,说:“我不小心,用美工刀刮破了画布……”
项小雯看见章老师开始向“假洋鬼子”喷火,却听不见她在说些什么。她有些恍惚,脑袋发涨,脸上的表情好像电视里天气预报的图示,阴晴圆缺、风云变幻在一秒钟里飞快地掠过,再掠过。
当《小荷才露尖尖角》获得校际比赛年级组一等奖的好消息传来时,项小雯却高兴不起来。独自一人的时候,她经常陷入恍惚和沉思之中,在内心深处为自己阴暗的行为羞愧。
“小雯,开心一点。”菲菲安慰她说,“别管那么多,虽然你是替补参赛的,但这个第一名却是评委们评出来的,货真价实!”
方芳欣赏着项小雯的奖状:“呵呵,‘假洋鬼子’活该,关键时候把画布弄破了,就算他爸妈有再多的银子也救不了他,这就叫做多行不义必自毙!”
“本来应该是他去参赛的,这个第一名应该是他的……”项小雯自言自语道。
“哎呀我的小才女,那是老天助你呀,你脑子清醒一点好不好?这个世界充满了竞争,有竞争的地方就很残酷。”方芳捧起鲜红的奖状踱起方步,开导起两个伙伴,“我家小表妹才一年级,上星期她问,如果同学有题目不会做来问你,姐姐你怎么办?我说,这太好办了,如果这同学和我要好呢我就告诉他,如果不要好就不告诉呗。嗨,你们知道她怎么说?”
“小家伙怎么说?”菲菲好奇地问。
“她说,姐姐,我才不管要好不要好,只要同学来问我都会告诉他。”方芳故意顿了一顿,学着小表妹平静的音调,“但,我告诉他们的答案全都是错的!”
菲菲听了唏嘘不已。项小雯则一愣,又是半天没缓过神来。
第二年冬天,张浩的父母要返回新加坡了。“假洋鬼子”和老师同学一一告别后,在校门口遇到了特意等候着的项小雯。
冬天的风很冷,项小雯的脸很苍白,神情却有些激动,她决定把压在心头一年多的自责和惭愧倾吐出来:“对不起,张浩,对不起。”
“小雯,说什么对不起啊?”
“你知道的呀。”项小雯看了看张浩。
“假洋鬼子”正笑眯眯地看着她,项小雯心想,他果真不原谅我,故意要我说出口。好吧,说出来也好。于是她向四周看了看,鼓起勇气轻声地说,“还记得那次PK吗?你的《向日葵》是我割破的,对不起对不起,我向你道歉,我也没想到自己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我觉得自己很卑鄙很无耻,为了所谓的荣誉竟然不择手段……”她终于低声地抽泣起来。
“不。”张浩认真地说,“项小雯,应该道歉的是我。因为我爸妈的捐赠,所以学校决定送我去参赛,这违反了规则,对于你和你的作品都是一种不公平,我为曾经给你带来的伤害而道歉;我爸妈也没想到他们单纯的捐赠行为被曲解,所以他们也坚决赞成我退出,让优秀的作品得以展示。”
一阵寒风袭来,项小雯浑身一激灵地打了个哆嗦,张浩很细心地站到上风,红色的羽绒服挡住了些许寒气。他若有所思地说:“我们的生活,其实真的不需要那么多的PK。我们常常忘记学习的本来目的,是为了让自己快乐,让自己成长。”
项小雯的胸中顿觉透亮。她点点头,告别了张浩,顶着寒风向前走,雪已经飘飘洒洒地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