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天空下起了雨,温热雾气的天浸润在丝丝雨条里,空气变了味道,不再是燥热,反而有些甘凉,闷热的空气都被挤压到了屋里。
父亲的收音机播着新闻,从他的西屋传出来。红色的拖拉机就停在一侧的屋里,他特意制作了大木门,此刻关着的门上红色的门画被雨水打湿,只有边角还留有原来的颜色。他则在另一间屋子手工制作着一些金属器件,也是拿到市场上出售的,他会的很多,比如编织,木匠,瓦匠,他都做过,有些不仅仅是为赚钱,他也喜欢弄一些小玩意。有些则是家里必须要修整的,从房顶屋角到桌椅板凳,再就是锅碗瓢盆,能修的他都修过。“修修还能用。”他经常挂在嘴边。
吃过饭他就离开了餐桌,他的话很少,以至于没有特别的事他都不会说太多。
空气的潮湿使夜幕更加沉重,广阔的土地正慢慢吸收水分,储备着丰富的地基,等种子的入住。一天复一天,时间的步伐总是不与任何人同步,它独自循环它的轨迹,简单而又不重复,草长花落,飞燕归巢,只有用心生活的人才真正了解麦香,才更能体会果实的饱满与收获的欢欣,懂得时间赐予的丰饶资源是珍贵的。
“咣咣,咣咣”敲门声响起。
“冬晨,开门,冬晨。”秋实的声音在呼喊。
院里的小狗也叫起来,逐渐沉睡的夜又睁开了眼睛。冬晨闻声冲到门口,一边喊哥哥,春叶也扒在堂屋门框边,屋里昏黄的灯照着雨丝,院子里还留有微亮,夏天就是这样,给人们留足了白天的时间,让人们干活挣口粮,即使下点雨也留在夜里。
秋实推着自行车站在门外,头发上的雨水往下滴,他用手抹了抹脸,不让雨水钻进眼里,如果雨水能浇灭他眼里的怒气那也是好的,哪怕只压低一些,结果没有,雨水还是被送回了夜色里。他心里一团糟火此刻又复燃,那感觉像闪电般产生,发亮再延伸,紧接着传到他的拳头上,那颤抖的手狠狠的撞击了一下车子龙头,他觉得自己委屈了,他才迟到了一会,就被老师批评,还当着全班同学,他辩解,是因为出校门买学习用具,(他也玩了一会),他不接受批评,不服气老师的过分指责,别的同学迟到一会都没事,他觉得老师是在针对他,因为他学习成绩不好,经常完不成作业。实际上他也明白,他在学校表现并不好,逃课被点名,抽烟被同学打小报告,但他都不在乎,好似学习只是为了应付谁,对以后的事他都不想,想也想不到会怎样,反正就这样了。他不喜欢学校,太多约束,他觉得像自己困兽,从一个笼子到另一个笼子,被外面的世界孤立,还一直在花钱,他手里的钱总不够花,也不敢问父亲多要,他怕父亲问他学校的情况,那他真不知该怎么说了。他在书桌上呆坐了好久,老师讲的什么内容他完全没听进去,他在选择,一个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选择题,也是在这个下午才忽然冒出来要抉择的念头,他听着铃声响了又响,时间也在上空流过,他托着下巴,眼睛盯着书本,扑面而来的字全部糊在一起,在他脑门前揉成一团乱线,头发像触电一般四下展开,一根根分离。他又想到表哥说的城市,如一个魔方转动的五彩世界,再看着眼前的课桌上,一个个复制的头脑,看似乖巧的读书背后,是一个个没主见的服从,他才不愿这样,关在笼子里等别人来喂食,他想飞了,他想证明自己,寻找他的天空,这里不属于他。他忍着坐到上完下午的课,跟谁都没打招呼就离开了学校。
雨水在梁家大门门头上汇成水汪,顺着甬道流下来,浇在父亲砌成的一小片水泥地上,发出哗啦啦的响声。门一边的石凳子上还留有一把蒲扇,可能是奶奶乘凉时用过后忘了带回去。
“哥。”冬晨打开门又叫了一声,他看到哥哥脸上的水珠往下滑,像眼泪,跟以前回家时的哥哥完全不一样,那时他会高兴的笑着逗冬晨,把自行车给他推,然后把斜挎在肩上的书包给冬晨,让他也有去上学的样子,其实书包里也没两本书,他只是做做样子,那样大姐才不会说他不用功,“用功,见鬼去吧,学成书呆子就好了吗?”他在心里说。
“哥,你咋了?”冬晨问,他看到哥哥没理他,他有些不开心。哥哥的书包带子胡乱的缠在车子上,丝毫没有怕弄湿里面书本的意思。
秋实直接推着车子进了家。
“奶奶,还有饭吗?”他把车子往墙上一靠,发出咣啷一声。
“哎呦,秋实咋淋成这样,奶奶这就给你弄饭去。”奶奶用围裙给他擦着雨水,“头发全湿了,秋实,头发该剪剪了,都盖住耳朵了,明儿奶奶给你剪剪。”
“奶奶,我饿。”
“好好,我这就去,这就去,奶奶给你留着包子呢。”
夏荷停住手上织着的围脖问他:“今天星期几?是老师让休息的?”自从她不上学以来,就没再记清过每天是星期几,只有弟弟妹妹回家来,她才确定是礼拜天,但现在是暑假,冬晨补课的日子远没结束。以前他都是在晚饭前就赶回来的,今天却那么晚,又问他。
“秋实,课补完了吗?”
“嗯,不去了,破学校。”
“啥,不去?”她站起来,走到门口。
秋实用凉水洗着脸,雨水淋过的头发又让他用脸盆里的水冲了一遍,他双手扶着脸盆叹了口气。
“姐,我不想上学了,我想出去打工,早点挣钱。”他终于说了出来,声音透过他手里的洗脸水,又穿过层层雨丝,但依然那么坚定,他的生活他要自己来选,好些天来这念头一直在他心里盘旋,直到今天他才决定,迈出这一步,他觉得自己不适合读书。他读够了,想跳入生活中学习,同学那么多,学校那么多,也不缺他一个学生,更何况是被嫌弃的一个。
“什么?不上,你发烧了吧,为什么不上,我回来不就是让你们好好上课的吗?你给爸说了吗?”
“还没。他早晚会知道。”
“哥,你要去哪打工啊?”春叶在大姐身后问他。
“爸知道了肯定又。。。”夏荷扭过脸看向院子的梧桐树,她知道她管不了他,从小就这样,她知道他跟爸的脾气一样,固执又倔强,他想做的事他就要去拼,别人拦不住。
“这样岂不是更好,家里又少一个花钱的,多一个挣钱的,冬晨和春叶也可以好好学嘛,冬晨,你说是吧。”
冬晨站在那不知说什么。他看着哥哥,雨中秋实的身影也模模糊糊的,冬晨忽然感觉跟他有些距离感。夜幕把一切都虚化了,时间只是一个数字,如歌声在吟唱,雨声有余声停在空中,它把一切围绕,把一切都吞没,仿佛时间是静止的,只剩黑暗。刹那迸发的火花在摇曳,桌上的烛光悬空闪闪,烛心想穿过夜色,跃跃欲试着播散光芒,忽大忽小,终于,一阵微风吹来,烛心粘在了它自己的泪珠上,光芒灭了,厨房一下暗了很多,灶台里的火显出它的威力,奶奶坐在风箱前烧着柴,锅盖上冒起的热气又在黑暗中隐没了。
“怎么灭了呢?”奶奶嘀咕着。
“是不是烧完了,烧蜡烛就是不方便,电灯泡多好。”秋实说着走进屋里换蜡烛。
厨房里很热,雨水的压力把烟囱的出风口闷住了,大团大团的烟气都聚集到屋内,奶奶不时咳嗽着。
“在那个台子上,你找找,上回剩下的半截。秋实啊,你不想去上学啦?咋了呢。”奶奶一边咳嗽一边说。
“奶奶你别管了。”
“奶奶也管不住你,让你爸去管吧,就是啊,你跟他好好说。“
”也没什么好说的,我有我的打算。“蜡烛又亮了,屋里被烟气笼罩着,还是昏昏暗暗的,秋实看到台子上有剩的凉菜,就先吃了起来。
“锅里有热的,马上好了。”奶奶说着起身给他盛饭。
“奶奶,秋实他说要出去打工,你说他这样出去能干啥,好好的学校不去,非得瞎跑。”夏荷在门口说。
“姐啊,不是瞎跑,我都这么大了,该出去闯闯了,反正我是不去学校了。上学有啥好,再上两年不还是要出去打工。“
“那不一样。”
秋实端着碗,一个大瓷碗的汤三五口就被他喝完了,奶奶包的韭菜鸡蛋的包子味道飘满屋子,鲜鲜的味道就如春天的第一茬韭菜。
不管多么黑的夜也阻挡不了要冲破它的某些力量。雨让世界清新,人让世界喧闹,只有时间是静悄悄的,过了的昨天是旧时,可明天又将是后天的影子。也许雨水能暖化大地,洗涤夜色,让清晨来临之前万物都更新,看似沉睡的夜色中又有不尽的新芽在努力喷发,默然,坚毅,它们在雨中伸展腰肢,从看似枯干上拼命的钻出来,迎接第一缕光明。
冬晨对远方,对自行车到达的地方都没感觉,他也没想过如果他到了哥哥这个年龄,他能做什么,又在做什么。
“春叶,去叫爸来,今天要好好谈谈这件事。”大姐回头对春叶说。狭小的厨房里站着他们几个。
“明儿再说吧,他今天又走不了,你爸也累一天了,赶明儿再说吧。”奶奶语气有些低沉,不知她想到了什么,四个孩子她一手拉扯大,忽然有一个说要离开家,她还是很不舍得,虽然早晚都要离开,可心里总有莫名的感觉在盘旋。
雨水声把西屋收音机的声音都包围挡住了,家西边的树林偶尔响起一两声蛙叫,雨点又大了一些,夜深了,雨却越肆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