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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1

吴克峰应马淮安之召,纵马来到司令部门前。程小鹏和几名卫士骑马紧跟在他身后。忽然,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抓住程小鹏马绳。程小鹏定睛一看,是几个便装特务,不由得喊了声军座。吴克峰回身轻轻用马鞭一扫,特务的礼帽滚落在地。领头的特务捡起帽子,拍打拍打,不慌不忙地对吴克峰说:“吴军长,您就别惹这躁了,我们有司令的手谕!”卫士们纵马绳缓围了上来,马头把几个特务挤在正中。吴克峰翻身下马,大步走上门前台阶,回头道:“我回来前,谁要敢动我的副官半根毫毛,这台阶就是他的断头台!”

吴克峰走进马淮安办公室。“司令,真是无法无天了,他们竟然要抓我的副官!”

马淮安耷拉着眼皮:“我知道,你没见那逮捕令上有我的手戳?抓就抓嘛,无事生非,生出来,那几个王八犊子就老实了。没几天他们就得这么闹腾一回,要不上哪儿显他们的能耐去?逊之,这不是当务之急,可眼下我手里有件大事,非你不可。”

吴克峰有些着急:“总座!我的副官……”

马淮安把吴克峰按坐在沙发上:“你先听我说。新成立的迫击炮营,今晚要演习野战,你暂行指挥。这是演习计划。”说罢递给吴克峰一张纸。

室内晦暗,吴克峰凑到窗帘前。马淮安跟上去,把窗帘拉拢。吴克峰走到桌边,要去拉台灯,马淮安又关掉,最后他才打着打火机,为吴克峰照亮。吴克峰迅速读完短笺:“这?这不是……”

马淮安把打火机往纸上一凑,吴克峰把点着的短笺按进桌上的烟灰缸。马淮安压低嗓门说:“今天晚上对准监狱附近打,把人都轰跑了、墙炸塌了、弹打完了,死人往里一扛,活人往外一带,就算大功告成!地图是咱们自己画的,装成日本人的军用地图,坐标全错,这么一糊弄,包黑子来了也查不出个好歹!”

吴克峰领受任务后走出大门,对卫士们挥挥手。卫士们散开。吴克峰走到程小鹏面前,掸了掸他的军装:“不要担心,我会想办法。”

程小鹏举手敬礼,郑重其事地说:“军长,你别为我操心了,保重自己要紧,你还要带兵去实现剿共大业呢!”

吴克峰一字一顿:“仗要打,自己的兄弟也要保,前者是为忠,后者是为义。”

夜深入静,汪寒眉穿着夜行装束,静静地趴在监狱外的壕沟里。她悄悄站起身,靠近监狱观察着。忽然,一声凄厉的呼啸声悠悠划破夜空,汪寒眉麻利地往壕沟里一滚,迫击炮弹在监狱围墙和壕沟之间的空地中爆炸。紧接着,更多的炮弹飞来,越来越密集,狱墙崩塌,电网崩落,刘监狱长带着看守们夺路而逃。

吴克峰和金昊带领卫士和马淮安的卫兵,跨过残垣,快步冲入已经空无一人的监狱大院。卫兵们抬着几具早就准备好的死尸,停放在院内。吴克峰和卫士们找到了关押几位同志的牢房。卫士排长掀起门上监视孔的遮板,擦着火柴看了看,回头对吴克峰点了点头。吴克峰抬抬下巴。卫士排长对牢房内喊了声“闪开”,斜过一个角度,一枪打掉了门锁。走廊内响起了嗯随的脚步声,护兵们抬着躺在担架上的死尸跑了过来。牢房门敞开,卫士们架出几位枪伤在身的地下党,吴克峰不敢暴露身份,冷眼旁观,等所有人都走出以后,卫兵们抬进死尸,并和扶出去的地下党调换了衣服。吴克峰走进牢房,审视了一下四周,对门外一招手,两个卫士搬进一枚迫击炮弹,倒垂置放在墙角。没有定时引爆器,只好使用了一个愚笨的土办法:在迫击炮弹上方吊了一块砖,线绳上缚了一支香烟,勉强算是一种延时引爆装置。众人安排好,离开现场。引爆时间将近,卫士排长从拐角处奔出,拉扯吴克峰,只听“喃”的一声响,吴克峰反应迅速,一把把卫士排长拉得紧贴在凹进的牢门上,与此同时,牢房内喋的腾出一大股烟尘,浓烟裹挟着砖瓦碎石喷涌出来,一块砖头滴溜溜打着转飞过了他们刚才站立的地方,在墙上砸出了一个凹坑。

吴克峰和金昊救出被捕的地下党之后,天已大亮。他们不敢耽搁,迅速将这些人送往皇藏山北面的国共两军交界处。金昊带着牛车来到通往新四军驻地的公路边的松林。吴克峰带着卫队摆出追赶的样子护送他们。到了岔路口,吴克峰赶上来和大陈握手,塞给他一支枪:“陈同志,带上它吧。”说着对后面的牛车扬了扬下巴,“出了这最后一道卡子,就到了三不管,连夜赶路,早上就应该到驻地了。这一路由金昊同志护送你们。老乡们的赶车钱,我已经付了。”

牛车渐行渐远,吴克峰手持左轮手枪,目送着他们。可他没有注意到,远处一个山包旁,汪寒眉正藏身在,片树丛中,拨开枝叶,警惕地注视着他们。她看到吴克峰拔枪,也掏出手枪瞄准。牛车远去,吴克峰转过头来,把左轮枪插进枪套。忽然,林中有什么响动,吴克峰扭头拔枪,一声沉闷的枪声轰然响起。吴克峰顿时僵住。

草丛中晃动着马梦兰的身影,吴克峰顿时明白了刚才开枪的是她。于是把枪装进枪套。这时金昊已经快步赶回,紧张不安地问吴克峰出了什么事。马梦兰从草丛中走了出来,手里提着猎枪和一只飞禽。猎狗在她脚边徘徊。吴克峰迎向马梦兰:“马小姐,这么巧?我和金侍卫长出来散步……”

马梦兰撇撇嘴:“巧什么?你以为爸爸策划的事情,能瞒得过我?我不装作打猎,还来不了呢。吴军长,我就是想瞧瞧你们怎样通共的!”

吴克峰怔了怔,对金昊说:“金侍卫长,你去执行任务吧!”转向马梦兰,“就算通共,也是被逼无奈。共党抓了马司令的新娘子。蛇有七寸,人有要害,你爸爸——我们马司令的要害,就是个‘情’字。”

马梦兰揉揉鼻子:“吴军长,爱情和性可不是一码事。你们军人不懂这个吧?”

吴克峰笑笑:“这也是英伦的知识?那么,外国人要是娶了有孩子的女人……”

马梦兰瞪了吴克峰一眼:“吴大哥,我还没结婚呢!这种话题,点到为止好不好?我想问,共党真有这么残忍?”

“两军相争……”

马梦兰打断他:“那他们也不能对女人下手吧?”

吴克峰摆出严肃的样子:“马小姐,所以我要警告你,对这些事情,你离得越远越好!”

马梦兰不以为然地说:“我才不信共党会这么下三滥,这倒像军统中统的手段!”

吴克峰侧目看着马梦兰,忽然之间觉得这女孩的确挺可爱,于是说道:“也有道理,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是捕风捉影,只有找到刘芳小姐能搞清楚!”

马梦兰忽闪着长长的眼睫:“我改日就给你个实据看看,怎么样?”吴克峰欲问个究竟,马梦兰摆手制止他,“我先声明,我读过莎士比亚,对唱戏的没有偏见,可也不希望爸爸再娶个小妈!”说罢故意嘟起嘴,“我是看你和爸爸忙得焦头烂额、病急乱投医的样子,才决定帮帮你们——尤其是你!”

2

姬少康的办公室里灯火通明。他正大踏步地走向对面墙上的穿衣镜,伸出手,大声说:“吴军长,南京有请。”他感觉了一下,似乎语调不对,又转回去,再次演习一遍,这次,他的嗓门提高,语气沉重,毫无友好之意,特别加重了“请”字。林双木忽然推开门,出现在他身后。姬少康并没有察觉。

林双木顺顺嘴,自己挂好衣帽,说道:“南京下来了训令,让吴克峰择日赴南京,接受国防部质询。”

姬少康一惊,回过头来:“择日?到底是哪天?”

“电报上只说择日。”

姬少康气愤地说:“他要择明年,还去个屁!”

林双木摇着头:“上头这是给吴克峰留个台阶,只要他回一句军务繁忙,就可以无限期拖延了。”

姬少康失望地说:“看来传说他跟太子爷有关系,当真不假!”

林双木往沙发上一坐:“如假包换。他当年经过乌兰巴托去阿尔泰金矿慰问太子爷,军统档案室有记录。”

姬少康神情颓丧地往沙发上一仰:“那还扳得倒?”

“只要妨碍铲共,除了太子爷本人,谁都逃不出老爷子的手掌心!”林双木舒舒服服地躺在姬少康的沙发上,显然背伤已经痊愈了。他抖开一块毛巾盖在脸上,眼角的余光扫视着姬少康。姬少康把吸剩的烟屁股扔在地上,林双木从沙发上使劲伸开手臂,把烟头用两根手指夹起来,扔到屋角。“还是你们家这屋子好,冬暖夏凉。司令部的房间,只要天气一变,就冻得像个冰窖。”

姬少康显然还在想着别的事情,自语般说道:“怎么这么巧就把人炸死了?可真够狠的!”

林双木明白姬少康在说什么,接口道:“马淮安说吴克峰当天晚上在和他喝酒下棋,肯定跟此事无关。标错的地图,是日本人留下来的,他们一百年难得出一回差池,就让咱们遇上了。这个距离,迫击炮那种武器,想故意打中一个房间,也不是人这玩意儿能办到的。有那么准的炮,好比用手枪打苍蝇左眼不伤右眼。不是巧合,真没法解释。”

姬少康在沙发前踱着步:“这可奇了。一件件事情,都是奔着保护吴克峰来的!”

林双木说:“有句话,吉人自有天相。就算是共产党那边,吉人也不少。天佑之人可不一定都是忠于党国之士。”

姬少康猛地停步,盯着林双木:“你是说我们不占天时?”

林双木拿掉脸上的毛巾:“天时是为人准备的,可不按正邪划界。只要是人,哪怕是混世魔王,也可能天时在身,百毒不侵。”说罢,起身告辞。

姬少康送出了林双木,神色明显恭敬了许多。林双木将上车时,姬少康为他扳着车门把手,却不开门。林双木回过头来,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姬少康。姬少康说:“要是马淮安起心庇护吴克峰,那就有点难办了。”

林双木说:“那就说明68集团军上下,一心通共!不过,局势好像还没有坏到这个地步。”

姬少康为他打开车门,林双木却不上车了,再次回过头来,“姬处长,听说老太爷最近思女心切,想让你这个儿子陪他去趟南京?”

姬少康摇摇头:“没有此事啊!”

林双木笑笑:“去去何妨?你我一在太子镇,一在南京,劲往一处使,让吴军长挪挪窝不就容易了?”

3

太子镇美味园鸭珍店里,马梦兰正在查看着盘子里的原料,她童心盎然,忍不住伸出指头去夹点吃。吴克峰拍了她的手一下。马梦兰跳脚瞪吴克峰,碰了顶上挂的炒勺,一捂脑袋,吴克峰俯下高大的身躯,绕开马梦兰和头顶上叮当乱晃的厨具,凑近大厨问:“孙师傅,刘芳小姐住在咱们太子镇的时候,确实天天要吃‘美人肝’?”

孙师傅点点头:“是!她要是再吃两天,我就抓瞎了!”

吴克峰问:“为什么?”

马梦兰接话:“那还用问,把美人的肝儿吃光了叹!”

孙师傅补充说:“‘美人肝’得用鸭胰白,鸭胰白上哪儿去找?得有鸭子的地方啊。我们这里可不是南京,没有马祥兴那样的馆子。人家有自己的备料,鸭场天天供着。一鸭一根肠,一小盘‘美人肝’,就得四五十只鸭子,您说,她要再吃两天,咱这太子镇的鸭子是不是得吃空剥净?”

马梦兰端详着手中盘子内刚炒熟的“美人肝”,闭起眼睛,摇头晃脑嗅嗅说:“查查饭馆有没有外送,就知道刘芳在哪儿了!”

吴克峰用肯定的口吻说:“她不在太子镇,在徐州。路上的轮胎印,是从来的方向突然折回去的。”

孙师傅摇摇头:“那可就难了!徐州大饭店太多,一家家地盯,说什么也盯不过来。”

吴克峰若有所思:“孙师傅,你手里的佐料,还够做多少‘美人肝’?”

徐州闹市的一处茶馆门前,锣鼓咚咚。一辆高轩马车上,高挂着红红绿绿的招牌和招贴。吴克峰卫士假扮的伙计在拼命招徕行人:“咱饭馆新开张,招牌菜‘美人肝’!免费尝鲜啦!现尝不要钱,带走给盘子钱!”有市民将信将疑地凑近,发现确实可以白吃,众人遂纷纷上前,捡起筷子从摆满车厢边的盘子内夹菜。但是人人都不愿掏兜,无人端走盘子。

在茶馆门里的一角,吴克峰隔窗盯着路中央的马车。马梦兰换成青年学生装束,坐在吴克峰身边。吴克峰低声对马梦兰说:“免费这种事,大户人家多半不感兴趣。小户人家,想吃,直接出来就行,犯不着藏着掖着。舍得花钱端盘子走的,肯定有不能见人的原因!”

这时忽然有一仆妇从街心走来,敲敲伙计的腿,伙计回身。仆妇问道:“我们家小姐要尝尝你们的美人肝!端回去,盘子要多少钱?”

伙计回答说:“八毛!”

仆妇敲敲菜盘子:“你抢人啊?什么盘子,得要八毛?”

伙计说:“景德镇细瓷的,博山琉璃的,不信,吃完了砸了听听响儿地道不地道?好菜配好家什,二毛五的粗瓷我们不伺候!要吃就别心疼钱,送钱还搭盘子?便宜占不够了你!”

仆妇连忙说:“好、好!要不是我们家小姐爱吃这道菜,我才不挨你们的讹呢!”

吴克峰对马梦兰使了个眼色,马梦兰会意地站起身来,装作闲逛凑近大车。仆妇已经掏钱端菜,匆匆离开。马梦兰不动声色地跟上。

仆妇端着盖上餐布的盘子,转进一条小巷。马梦兰紧紧跟随。为了不至于引起注意,马梦兰不断停下看看小贩的货色,借以掩饰。仆妇敲敲小巷深处的一扇黑漆小门,门开了,仆妇入内,小门迅速关闭。马梦兰走上前,正好一贩菜小贩推车走来,马梦兰抢上一步,小贩以为她买菜,去拿秤,马梦兰却一脚踩上车帮,一踏、一蹬,手扶墙头,往院内看去。小贩不得不玩杂耍一般保持好小车的平衡。他刚要抗议,一枚银元落入菜堆,小贩眼睛瞪得溜圆,想去捡,却不敢撒车把,急得火急火燎。马梦兰向院内看去,只见院内一件件戏服在晾衣绳上迎风招展,刘芳正在浅吟低唱……

4

姬培公的弟弟姬培民的公馆在一个绿树浓荫的小弄堂里,漆黑的大门,门口两边各有一块上马石。姬培公的马车缓缓驶到门前。姬少康将姬培公从车上扶下来。他抬头看看姬公馆大门,气愤地用手杖指着门墙上斑驳的弹孔,说不出话来。姬少康说:“爹,叔叔家能挺过这八年,算得上万幸了,您就别为那帮畜牲生气了!”边说边一手扶着父亲,抬手去拍门环。

仆役老王迎出来,看清来人:“哟,是大老爷,二老爷还在衙门上。小姐已经放学了,在里面候着你们呢。”

敞开的门里,姬亚琪正在院中的鱼缸前喂鱼,看到父亲,她一阵风一样奔了出来,大声喊道:“爹,您怎么没打个电话来,让叔叔和我去接?”

姬少康表情严肃:“这段在学校,没有再跟那帮人来往吧?”

姬亚琪做了个鬼脸:“有话也要爹先问!现在,你别跟我装大!”

姬培公笑着对女儿说:“不许这么对你哥哥说话。”

老王搭话:“大老爷,少爷,小姐……你们不管赶路的,等人的,这会儿都累了,咱们还是进去吧?”姬少康和姬亚琪扶着姬老爷子进了大门。

姬培公站在院里,四面环顾,感慨良久。他抬头看着院里高大的树木,长叹了一口气,感慨说:“少康,亚琪,正所谓物是人非!这院子冷清了啊。想当初你三叔在世的时候,热热闹闹一屋子人,现在都散了,散了。我这八九年,也是第一次回这南京城,进这个院里来。姬家在南京城里的生意也都停了。国家懦弱,民众遭殃啊。”

老王赔着笑脸:“大老爷,生意可以接着做啊,以前的伙计,您招呼一声,还不都回来了?”

“都能回来?还有回不来的呢!那沉在江里、死在路上的,哪里去找啊!”姬培公连连拿拐杖顿着地,老王面现难过之色。

姬少康劝慰父亲:“爹,今天能回来就应该高兴。不管怎么样,抗战胜利了,国家回到国民政府手里了,以后就天下太平了。”

姬培公瞪儿子一眼:“太平?怎么太平?这一路上,不是还看到学生游行、反对内战么?太太平平是老百姓的心意,就看你们这些军人给不给国家这个机会了!”说着转向姬亚琪,“亚琪,你们学校没什么动静吧?女子首倡是妇德,别掺和政治,知道吗?”

姬亚琪有些犹豫地说:“爹,不是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吗?这个‘夫’说的可不光是男人!您让我读书,不就是希望我成为国家的有用之才?现在反倒说起这样的话来了。”

姬培公想再训导女儿几句,但觉得跟女儿争吵不妥,回头看了一眼姬少康。姬少康瞪了姬亚琪一眼:“爹说得没错,女孩子就该本分点,读书是让你长见识,不是让你胡作非为!这段时间,你就在家好好养养性子!”

姬亚琪嘟嚷着低下头。厨娘王妈过来解围:“老爷,一路上颠簸,也饿了吧?这姬府的正宗金陵菜,您也多年没吃到了!”

姬少康整整衣襟说:“我就不吃了。总部尚有公务,我得赶紧过去。爹,你到了家,有亚琪陪就好了。”

姬培公皱起眉头问:“去做什么?去思量着怎么中国人打中国人吧?”

姬少康低眉顺目地说:“爹,儿子是军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也希望国家太平,但有时候,必先言战,方有和平。”姬少康转向姬亚琪,“亚琪,这几天你哪里都别去,在这里好好陪陪爹。爹九年没进南京城了,二叔公务繁忙,你多陪爹到处走走!”

姬少康很快便赶到了国防部二厅。厅长郭树增正坐在写字台后批阅公文。姬少康毕恭毕敬地举手敬礼。郭树增指指办公桌前的椅子:“坐吧。”

姬少康坐下,挺直腰板:“厅长,这是68集团军所有的军情政情。”说着把一个牛皮封面的册子双手递给郭树增。

郭树增皱着眉头翻阅册子:“吴克峰?确实吗?”

“千真万确,少康愿以人格党性担保,吴克峰是最大的共嫌分子,极有可能就是那个密使一号!”

郭树增抖抖册子:“我要的是事实,是证据,从这上面,我看不出有价值的东西!”

“是,厅长,少康无能!身为共党的密使一号,此人确系老奸巨猾之辈,但据我的观察试探和综合分析,吴克峰应列为重点审查对象!”

“军统的林双木是何看法?”

姬少康挺挺胸:“和卑职看法一致。”

5

贾汪距太子镇就十几里地,骑着马来回也就一顿饭的工夫。王虎家住在小巷深处,门扇大敞,小院寂静。王虎的妻子在拧着水盆里的衣物。王虎在擦着警服上的警徽,已经擦得闪闪发亮。妻子顿感不快,奚落道:“一个破矿警队长!要人人都像你,蒋委员长还不知道得忙成啥样?”

王虎看着手里亮晶晶的警徽,十分专注:“委员长喜欢的是自己的脑壳,你没见那么光亮?”

忽然看到院门口有人,夫妻停止说话。站在门口的是化了装的吴克岭。吴克岭穿着对襟绸衫,戴着一副墨镜,正掏出一个老大的皮夹,付给车夫车钱,手上的金镯子一闪。他走进院门,王虎迎上去。吴克岭问道:“哪位是王队长?”

王虎不答反问:“哪里的贵客?”

吴克岭说:“我是王村的。大家都说在外的乡亲里,王队长最好客,这次我来徐州附近做点买卖,顺便拜访一下。老家人给我写了封介绍信,您过目。”

王虎接过吴克岭递上来的信件拆看。一张法币掉了出来,只是缺了一角。王虎关上院门,俯下身捡起法币,掏出皮夹,摸索出重重包裹的一角法币,一对,茬口正合适。他脸上这才露出轻松的笑容,说道:“好久没见老家来人了!”

吴克岭凑近王虎:“老乡们也想你!”

王虎给吴克岭泡了杯茶,招呼说:“先坐下喝口水。老家这猛不丁地来人找我,还真吓我一跳。”

吴克岭喝了口水,站起来往窗外看了看,问:“嫂子呢?”

王虎说:“给你买烟去了。她知道管不了我的事。老夫老妻了。”

吴克岭开始进入正题:“徐州和贾汪的地下联络站给破坏了。本来,希望由你这个点,配合解放徐州的工作,但现在不得不启用。从此开始,你是我的上级联络人,我的一应工作联络,都由你负责。为了安全,你的上级关系和渠道,应该对我绝对保密。”

王虎满脸严肃地说:“我这里很僻静,而且披着这身黑皮,又当个矿警队长,天天来找我的人多,结交的人也多,给你跑跑腿不会惹眼。先说说,老家有什么打算?”

吴克岭说:“老家让我来给马淮安送封信,要确保马淮安能看到,我想找机会亲自交给他。”

王虎大吃一惊:“这怎么行?这样太危险!马淮安这人性格捉摸不定,看起来是个粗人,其实心里花花肠子多着呢!你这样公开身份去送信,万一他想对南京表忠心,正好送到他刀口上!”

“我也知道危险。但是上级希望尽量争取马淮安。反正我们已经给马淮安喂了几个甜枣,现在该考虑探探他的心意了。就算危险,这也是必走的一步!”

“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老家给我的任务只有一个,我对你的要求也只有一个,务必要帮我见到马淮安!”

王虎稍事沉吟,说:“那这样吧,咱们从马淮安的侍卫长身上找找缺口。他倒是重义气!”

马淮安自从姬府搬出后,也把司令部移到了姬氏祠堂。他就是要做给姬培公看看,我不在你姬府住,却要在你供奉祭奠祖宗的地方办公,这强龙就是要压地头蛇,看你能奈我何。姬培公当然不会与马淮安为敌,一来他是堂堂的国军集团军司令官,二来儿子又是他的手下,于是睁只眼闭只眼,随他去了。

吴克峰这天晚上来拜会马淮安。马淮安把他让入内室,说道:“逊之,白天开会不说,非要晚上来找我,有啥机密?”

吴克峰附在马淮安耳边轻声说:“我打听到……”忽然,他看到尹良田从帷帐后转了出来,他头缠白布,臂吊绷带,一副惨兮兮的样子。吴克峰惊讶地问,“尹秘书,你这是怎么了?”

马淮安对吴克峰说:“逊之,千万不要说出去!尹秘书是给人绑架了!”

吴克峰睁大眼睛:“是共党?”

马淮安连连摇头:“这事跟共党倒真的没有关系。看来,他们行事也算君子!劫持刘芳小姐的,是西山上的土匪,这些土匪都是郑建青忠义救国军的旧部。尹秘书今晚好不容易才逃出来,赶回来给咱们报信。你有什么要问的,就在这屋里问,暂时不要再让别人知道!”

吴克峰转向尹良田问:“尹秘书,真的不是共产党干的?”

尹良田点点头说:“共产党要是能深入我们防区腹地抓人,岂不是见了鬼?”

马淮安催促吴克峰:“逊之,你倒出出主意啊!怎么救人?”

吴克峰思忖着说:“救人是免不了,只不过此事传出去,也有损我们面子,还是以剿匪名义方为妥当!”

马淮安不住点头。

吴克峰离开马府后,便赶到了军官俱乐部,与金昊见面。俱乐部里,留声机播放着悠扬的音乐,室内除了吴克峰和金昊之外,还有几个酒醉的军官。他们喝完了最后一瓶酒,踉踉跄跄站起身,跌跌撞撞走出门去。这时金昊站起身调大留声机音量,和吴克峰一边碰杯,一边低声交谈。吴克峰说:“你说说看,尹良田值不值得怀疑?”

金昊眨眨眼:“你说呢?”

“现在还搞不清楚究竟是谁策划劫持了刘芳,可能是姬少康,也可能是林双木,但军统和国防部二厅也有同流合污的可能。我想知道究竟是谁做的?目的是什么?是不是还会有下一步行动?最初我担心有人借此挑拨新四军和马淮安的关系,但现在看来,也许他们是想通过这个举动来控制马淮安。”

金昊回到司令部,遵照吴克峰的指示,细心地整理检查文件,唯恐漏掉上级组织的密函要件。这时王虎走了进来,热情地招呼说:“金侍卫长,忙着呢?”

金昊抬头见是王虎,忙大声说:“王队长,好久不见了,怎么?又三缺一?你这个矿警队长多余的油水,都给我们司令部当奖金了吧?”

王虎也提高了声音:“金侍卫长,难道我来这里,一准儿就跟麻将牌九扯不开?我是有正事的!晚上有空么?咱兄弟好好喝几盅,边喝边谈。”

金昊笑道:“你不会是给我下套子吧?”

王虎凑近金昊低声说:“老家来人了。他是直接来找的我。为了一号的安全,你的身份还不能对他公开。这是上级的意思。他是来试探策反马淮安的。我们当着他还不得不演一出戏,不然,万一他的任务出现意外,你和一号就太危险了。”

这时门外有人走过,金昊大声道:“好事?什么好事?我一个吃粮当兵的,你那矿上会有什么好事跟我扯到一起?”

王虎也跟着放大声音:“不是我找你,是个新六军的兄弟想认识您,求我给搭个桥。”

他们二人正说着,只见马淮安和几个军官走进隔壁。他们交换眼神。王虎说道:“他说是有赚钱的门路,但是他自己玩不了,来找咱们帮忙呢。到底什么事情,我也不知道,他口口声声见了真神才烧香,金大哥,您就赏个脸,看看究竟吧,有好事,咱就接着,没咱们好处,再撤也不迟啊!”

6

马淮安在办公室里收听收音机里软绵绵的女声广播:“共军在各地蠢蠢欲动,国府已严令各部队,务必严惩共军,绥靖地方,谋求国家真正之和平……”

马淮安跳起来把收音机关掉:“日他娘,这仗有得打!打日本人的时候躲到后方重庆去的,现在打自家人都有出息了,还不是都想着捞口日本人剩下的肥肉。”

金昊进来问道:“总座,跟谁发这么大火?”

马淮安恨恨地道:“还能跟谁发火?跟老子自己!日本人在,老子要卖命,日本人跑了,老子还是要卖命,老子这点家当不折腾光了,老蒋硬是不放过老子!”

金昊低声说道:“有个新六军的兄弟要见您,说有要事。”

马淮安狐疑地看着金昊:“新六军?”

金昊肯定地对马淮安点点头,在马淮安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马淮安眼神一亮,嚷嚷道:“人在哪里?还不快给我带来!”

金昊很快便出去找到了吴克岭,带着他往司令部走,迎面遇见了尹良田。金昊故作惊讶:“尹秘书?你这是从哪儿冒出来了?刘芳小姐呢?”

尹良田扬一扬缠着绷带的胳膊:“那天去接亲,我们被西山上的土匪劫了,刘芳小姐下落不明,郑建青命丧当场,我呢,护花不成,反被他们抓了。昨天半夜我才趁看守不备逃下西山,刚刚给司令汇报完毕。金侍卫长,我出此差池,从今往后司令眼里的红人,你更是当仁不让了!对兄弟我,你可是要多多提携!”

金昊笑着说:“尹兄何出此言?司令明辨是非,赏罚分明,尹兄绝不会失去司令的信任!今天忙完公事,我亲自给尹兄摆酒压惊!”

尹良田瞥一眼金昊身后的吴克岭:“借金侍卫长吉言了……你身边这位是?”

金昊说:“是司令的亲眷,来此地做做生意,想谋点照护。”

尹良田做出亲热状,向金昊倾倾身子:“噢?机密之事,司令恐怕不乐意我过问,如果事关兄弟的去留升迁,侍卫长能不能对我透露一二?”

金昊说:“和尹兄绝无关系!”说罢向尹良田拱拱手,和吴克岭走向院内。尹良田抱着伤臂,冷眼看着他们的背影。

金昊和吴克岭走到司令部门口,卫兵上前搜吴克岭的身,没发现武器,才让二人进去。金昊对吴克岭解释说:“兄弟,没办法,例行公事。”吴克岭表示理解地笑了笑。

金昊走进门,上前报告:“报告司令,人已请到。”

马淮安放下报纸,对金昊使了个眼色。金昊心领神会,马上退出门去。马淮安向吴克岭抬抬下巴:“坐下说话。我听说,你是新六军的?”

吴克岭躬躬身子:“不,我不是新六军,我是新四军的。”

马淮安从椅子上一下子弹了起来,绕着吴克岭兜着圈子:“新四军,新六军,差了个数儿,黑白可就翻了个个儿。到我这儿来,就不怕送命?”

吴克岭镇静自若:“我是军人,军人就该服从命令,哪怕牺牲也在所不辞!陈毅军长让我把给马司令的问候信函送达,只要办到了,我个人的生死,不过是阵前微末小事,何足挂齿!”马淮安绕到吴克岭背后。吴克岭站定不动,继续说,“再说,经过我们给您送枪,您给我们送人,咱们新四军和68集团军也算老相识了,想必马司令对朋友之情,也不会视若无物。不然,内战加抗日,数十年兵戎相见,马司令的部队何以在夹缝中发展壮大?分辨敌友,把握利弊,马司令自然有超人之处!”

马淮安哈哈大笑:“好,是条好汉,老子喜欢!你还真有两下子,连我的侍卫长都给骗过了。那就说说,你来找我除了送信,还有何贵干?哎,那什么鸦片,也全都不是真的吧?”

吴克岭回答:“我身上只带来陈毅军长的信件,请马司令过目!然后,杀剐存留,敬请自便!可无论如何,您要让我作为军人完成任务!”

就在这时,姬少康的车子来到司令部门口。尹良田迎上去招呼说:“姬处长,听说您去南京了?家里人都还好吧?”

姬少康愣了一下,然后低声而严厉地问:“你出来了?”

尹良田也压低嗓门:“林参谋长已经安排好,让我在马司令身边,多多探听那些共嫌分子的活动。当然,有情报,我也少不了通知姬处长。我能有今天,多亏你们两位提携!对了,这几天,我是被西山的土匪劫了去,刘芳小姐的事,也是他们干的!我已经汇报给了马司令。”

姬少康皱皱眉头,看见金昊站在司令部门口,忙对尹良田吩咐了几句,然后大步向司令部走去。走到门口,被金昊挡住。“姬处长,不好意思,司令有客人,请你暂且留步。”

姬少康道:“我刚从南京回来,跟司令汇报一声。既然司令有客人,我就告辞了。”

马淮安在里面高声叫道:“谁啊?”

金昊扭脸向里面说:“是姬处长来了。”

马淮安开门出来:“是姬处长啊,我老家来了亲戚,进来一起叙叙?”

姬少康忙说:“既然司令有家事,那我就不打扰了。”说罢向马淮安敬了个礼,转身离去。

在马淮安办公室隔壁的秘书室里,尹良田正侧身紧紧关上门,解开缠在臂上的绷带,从办公桌旁的保险柜里拿出钻孔和窃听工具。

马淮安在吴克岭面前来回踱着步子,气咻咻地骂道:“妈的,近来搞得老子周围都是特务,他们无孔不入,连老子跑趟茅厕,都要瞅瞅是不是和共军眉来眼去!”

吴克岭笑道:“那也可见蒋介石对马司令您的重视,看来他也怕失去你们西北军的支持。”

“68集团军能有今天,他老蒋给过我们什么?还不都是老子自己苦心经营,结果打下来江山,没咱半点份。对了,你刚才说的信呢?”

吴克岭站起来,递上封着铁漆的信件:“这是陈毅军长亲笔所写。日本人已经打跑,我党希望马司令能放弃内战,保国家太平,让老百姓过上真正的安稳日子,经过八年抗战,老百姓是再折腾不起了。”

马淮安拆开信,看完,扫了吴克岭一眼,拿起火柴擦着了将信烧掉,然后不动声色地对吴克岭说:“回去告诉你们陈长官,谢谢他对马某人的抬举。但是,这也不是一时之间能做决定的事情,容马某人好好考虑几日。”吴克岭有些失望,想再作些努力,让马淮安有个明确的答复。可马淮安不容吴克岭开口,向门外喊道,“金侍卫长!”

金昊开门走进来:“司令有何吩咐?”

马淮安一摆手:“送吴先生出去,好生安排照应,不能出任何差池!人安顿好了,再来找我!我要安排部队,去西山逛逛!”金昊点点头,引领吴克岭走出门去。马淮安望着吴克岭的背影,心事重重地走进内室。

尹良田收拾好窃听器等物件,便急匆匆地来到了政战处,向姬少康报告。姬少康听完尹良田的密报,连声说:“好啊!好啊!我就知道有问题,原来那个所谓的亲戚,还真是共产党派来的联络人,这家伙也着实有胆,敢这么大摇大摆地进来找马淮安。难怪共产党几年工夫,就发展了这么大的力量,果然是人才济济、英雄辈出啊。”

尹良田说:“那还不是他们算准了,马淮安对国府一直心怀不满?”然后又讨好地说,“姬处长,我先来告诉你,不是去找林参谋长……”

姬少康瞥了尹良田一眼:“你说得也是,问题是咱们怎么能在这上面做做文章,把马淮安紧紧控制在手里。也难怪委员长对杂牌军们不放心,这68集团军司令部内共军居然来去自如。至于你尹秘书,做对了的事,我领情,希望下面你步步斟酌,不要再出差池!”

尹良田道:“我懂!那送信的还没走呢,我看见金昊安排他住下了。”

姬少康沉吟了一会儿,叮嘱道:“你要密切注意,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一旦马淮安叛变投敌,有关之人,脑袋都保不住!马淮安这个老滑头从来就是墙头草,能反冯玉祥,未必不能反委员长,一定要严加防范。”

尹良田连连称是,然后道:“姬处长,你看,您是不是再去南京一趟,把情况报给上面知道?这样请上面做个定夺,咱们也好行事啊。”

姬少康摇摇头:“不可。我这一趟去南京,已经在国防部给吴克峰埋下了楔子。南京方面现在是草木皆兵。马淮安说到底还是在观望。要是贸然呈报,这68集团军的事情一定让上峰震动,真共党,假共党,真投降,假投降,不加分辨一股脑惩办下来,不反也要逼反,那可就只能演一出林教头雪夜上梁山了。”

尹良田恭维说:“姬处长考虑事情就是周全。不过,我总觉得那送信的在哪里见过。”

姬少康顿时来了兴趣:“你们在那边共过事?”

“不是不是,我只是总觉得他的相貌言谈气度,像一个人。”

姬少康瞪大眼睛:“像谁?”

尹良田认真地想了想说:“这……我一时还真想不出来!”

姬少康嘱咐说:“先别告诉别人。林双木那边,你得掖着点东西,不然,驴跑脱了力,就该剥皮了!你再想想,他除了跟谁相像,还有什么特点?常出入大后方的共党分子,国防部二厅都有档案。从撒尿是站着还是蹲着,到吃饭是喜欢洋面还是窝头,能搜罗到的资料,全都有。”

尹良田拍拍脑门:“我想起来了,他的左手虎口有一块疤,”说着用手比画着,“就这个样儿,姬处长,我也搞过情报,眼神也辣着呢!”

姬少康沉思片刻:“说起虎口有伤,我倒知道有个人。我们姬家每年请人祈雨、办赛会,会上天师给神灵上了身,就敢用手去抨烧红的火棍。那年我们镇上有个小毛头,叫小五子……”

尹良田问:“他学天师,烙着了?”

“不是。是我要去摸,他为了拉我,把虎口烫了个疤。一个好小子,从了军打日本人,也不会含糊。可惜以后我出外求学,再也没见过他。”

尹良田用不无赞赏的口吻说:“噢,那倒是个胆大仗义的小子!”

姬少康若有所思地说:“他哥哥可既不胆大,也不仗义——就是咱们的吴克峰军长。”

尹良田双手一拍:“对了!他就是像吴军长!错不了!”

7

吴克峰好不容易才送走了马梦兰,又接到了马淮安的电话,心想这老马小马真是够会折腾人的。他急匆匆赶到司令部,走进马淮安的办公室,间马淮安找他有何吩咐。马淮安气急败坏地说:“今天西山剿匪,一无所获。看来土匪发现尹秘书跑了,一定连夜抹屁股溜了。刘芳小姐身在匪营,昨夜肯定要颠簸劳顿,怎么吃得消?这群王八羔子,要钱也说一声!这么绑票不是绑票,打劫不算打劫,算哪门子营生?”

吴克峰说:“要不我今天亲自带部队搜山!不过,万一刘芳小姐不是土匪劫去的,白忙活了一场不说,还会得罪那帮煞星。再者说,尹秘书的话……”

马淮安脸色一沉:“嗯?你想说什么?”

“我只是提醒您,从刘芳小姐的安危着眼,不要太相信任何人的情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各人的所作所为,都不过是替自己着想,只有马司令您,是实实在在想着刘小姐的!”

马淮安心烦意乱,揉着太阳穴说:“罢了。我已经派李师长去了,找上几天再说!把你叫来,另有要事。”

吴克峰连忙问:“什么要事,总座请讲。”马淮安附在吴克峰耳边低声说着。吴克峰边听边故意露出惊诧的表情,“真有这样的事?共产党好大的胆子!”

马淮安搓着手:“而且还是骗了我的侍卫长给带进来的,说发现日本人留下的鸦片。怪老子见钱眼开,就答应见了,结果扔给老子个烫手山芋,丢不好丢,接不敢接,吞又吞不得!”

吴克峰故意作出郑重的样子说:“总座,你还是尽快打发他走为好!这么大的事情,一时也决定不了,留他在这里,没事也惹一身臊,咱们这里又是鸡又是鸭,最近林子还不素净,净出精怪,别让他给咱们惹事!”

马淮安思忖着说:“老弟,你也知道,愚兄我把西北军这点仅剩的家底保存至今,不容易啊!打日本打掉那么多弟兄,直打得我肉疼,但是身为军人,抗战是非打不可,逃不了就只能一拼到底!打跑了日本人,以为总能将养将养了,结果老蒋还要打共产党!老子没得到中央军一点好处,送死倒要做先锋!老蒋对咱不仁,咱就对老蒋不义,和共产党那边只要不揭破脸皮,就有68集团军的后路。要是真惹恼了共党,老蒋在后面捅,共党在前面插,咱们两面不是东西!”

吴克峰试探着问:“总座是想和共党……”

马淮安一拍桌子:“我日他娘的……”忙又噤声,然后降低嗓门,“我是气这共党不让老子消停,他要不来找我,老子也就你送我饺子,我回你蒜瓣,大家乐乐呵呵,相安无事,这不挺好?现在找上门来,非要我表态!我要是再装聋作哑就不成了,杀了送信的,咱怕得罪人家,要是投靠人家,万一国民政府将来坐稳了天下,老子不是自找死路么?何况身边猫猫狗狗,进进出出,万一被咬着,没有屎也得粘上一裤裆!现在是两边都不能得罪啊!”

吴克峰说:“那总座有何高见?”

马淮安双手一摊:“我这不是等着你的高见吗?”

吴克峰说:“总座的决定就是我的决定,不管总座您姓共还是姓蒋,我都跟着总座您走。”

“算我没看走眼。但是眼下这事怎么办呢?打仗,老蒋未必行,可是共产党能吞得下多大一块地方?日本人都没能吞下全中国!把北边那块地给共产党,胃口就塞满了。和共产党不能翻脸,但也不能跟着走。早晚,大半个中国还是得听老蒋的!”

吴克峰说:“总座,既然这样,咱们以不变应万变,哪边都不得罪,不是还没打仗么?等等再说,看两边动静如何。”

马淮安点点头,吁了口气说:“看来眼下也只有如此了。”

吴克峰离开司令部,边思索着应对之计边往住处走去。他走到屋跟前时,眼角的余光瞥到金昊正快步从柱廊后离开。吴克峰稳稳心神,打开房门,很快便在屋内窗台下找到了那张便笺。他迅速浏览,只见上面写着:“上级来电通告,令弟已到马部,按计划执行策反任务。切勿接触,更不可暴露身份。”吴克峰看罢便笺,吃惊不小。他万万没有想到,来给马淮安送信的竟是弟弟……

已是深夜时分,林双木还在办公室里批阅文件。姬少康顺着过道走来,在敞开的门上敲了两下。林双木抬头见是姬少康,忙招呼说:“姬处长,请进。”

姬少康顺手关上房门,在林双木对面坐下,不无揶揄地说道:“林参谋长把那位姓尹的前共党派了个好地方。想必他又能大显身手了?”

林双木笑道:“你、我、他,不都是在为党国效力么?论以前,大家都是从娘胎里出来的,有何区别?”

姬少康冷笑道:“你们军统整天忙忙碌碌,共产党都在我们眼皮底下进出了,你倒好像还是泰然自若。这就叫临危不乱?林参谋长派出去的人要是还没送回消息,我倒可以相告。”

林双木双手环抱胸前:“姬处长是来跟我共享情报,还是想告诉我,你比我耳目更广?”

姬少康语调淡淡地说:“我知道林参谋长也有自己的眼线,这会儿一定在起草报告了。我只怕你打草惊蛇,急着通报南京,真会把马淮安逼反了。如此一来不仅不能控制利用马淮安,更不能吓倒那位亲爱的共党。其实,我觉得循着这条线,还是大有文章可作的。”

“听姬处长的意思,好像还有什么发现吧?”

姬少康点点头:“有消息说,此人跟吴克峰吴军长有瓜葛。我来就是找林参谋长商量,看看如何引蛇出洞。林参谋长,少康这也算是跟您荣辱与共了吧?”

林双木连连点头:“当然当然……”

从林双木那里出来,姬少康就去了牲畜交易所改成的临时监狱。程小鹏被关在这里。随着“哐当”一声响,号房门上的监视孔打开,看守往里望了一望,迅即关上。走廊内响起了重重的脚步声。程小鹏坐下,两手抱膝,仰头看着顶棚,跷起二郎腿,躺在草铺上悠然地吹着口哨。这时姬少康闪身走进。程小鹏翻翻眼:“你他妈把我关在这黑屋子里两天了,不管不问,是不是想闷死老子?”

姬少康在程小鹏身边坐下:“再忍耐忍耐,你老弟肩负重任,能挖出密使一号,那可是立了大功呀!”

“别再给我灌迷魂汤。吴军长不可能是共谍头子,我看你是瞎子点灯白费蜡。要是被他识破了这种偷鸡摸狗的小人行为,我以后还有何面目见他?”

姬少康劝道:“对付共产党,就是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吴克峰来阴的,咱就得针锋相对!”

程小鹏鼻子哼了哼:“你这是凭空瞎猜。如果他是共党,为什么到现在一点动静没有?我看你小子怎么收场!”

姬少康语气坚定地说:“只要他对你没有怀疑,就一定会有举动。咱们这苦肉计必大有斩获,这出戏你可一定要唱好了!”说着从兜里掏出一瓶酒,“来,我敬英雄一杯!”

程小鹏一把夺过酒瓶,仰头咕嘟嘟灌下。

姬少康去探望程小鹏,而尹良田则悄悄来到了吴克岭的住处。他走到门前,轻轻地敲门。吴克岭打开门,惊讶地说:“哟,是尹秘书啊?请问……”

尹良田手端礼品:“没事没事,我就是代表司令来看看你!”吴克岭听了这话,马上请尹良田进门。尹良田一进去,就关上房门,声音急促地说:“同志,赶紧离开这里,目前你的处境很危险!”

吴克岭愣了一下,马上作出诧异的样子:“什么同志不同志?我听不明白!”

尹良田很真诚地说:“你不信任我,我理解。但是你一定要离开这里。你送信策反马淮安的事情,军统和国防部二厅都已经知道,只怕马上要对你下手了!”

吴克岭假装糊涂:“我跟马司令做生意,惹到军统什么事了?这位朋友,你要是想跟着发财,我没意见,只是身为马司令的部属,你总要问问他的意思。拿这套来讹我,于你于我都没什么好处!”

尹良田故作关切状:“你想想,马淮安能为了你冒风险吗?他当然是想两边讨好,你不知道,他早就把你出卖了!”

吴克岭皱起了眉头:“你说什么呢?只不过就是小鬼子的一点鸦片,难道够得上死罪?我不走!”

尹良田摆出无奈的样子:“唉,既然你不信,我又有什么办法?可惜了令兄吴克峰军长的一片心意。也许你不知道,他早就加入了我党,资格比你要老得多。兄长加上级的建议,同志,你总该听一听吧?”

吴克岭一凛:“我不认识什么吴克峰!”

尹良田凑近吴克岭:“明天他在办公室里等你。如果你想成功策反马淮安,必须去见见他!上级没有告诉你这条关系,一定是怕你轻易动用,现在他主动找你,也许另有妙计,你千万不可误大事!”

吴克岭想了想,还是岔开了话题:“我这点事情,也不算光明正大,马司令那边,我不告你的状!不过不管你是真共党,还是假共党,告诉让你来的人,想发财,也不能用这种下三滥、泼脏水的手段!”说罢气鼓鼓地仰躺在床上。

尹良田汕仙地退出门去。

吴克岭抬起身,看看窗外夹巷里金昊为他准备的汽车,司机就在驾驶座上。吴克岭缓缓关上窗扉,两手支着头,呼出了一口气,然后轻声自语:“难道我哥他真是……”

8

吴克峰在琢磨着弟弟吴克岭的事,不知自己到底该不该帮他。就在这时,林双木来到77军军部,很谦恭地对吴克峰说:“吴军长,怎么打你的电话不通?我这个参谋长,对军事连略懂一二都谈不上,只能仰仗各位。电话一断,简直是失魂落魄啊!”

吴克峰随口说道:“可能是司令部总机的问题吧?”

林双木欠欠身子:“我已经查过了。一查两查,就一直找到您门上了。吴军长能不能让电话兵检查一下线路?”

“哦,是吗?我先给司令部拨个电话试试?”吴克峰说着摇电话摇把,然后拿起话筒,果然没有要通。

林双木说:“我叫通信连来,马上把你们军部电话里里外外检修一下。吴军长,检修起来乱糟糟的,你这屋外边绿草如茵,咱们不妨出去走走?正好我有事跟你商量,不知吴军长意下如何?”

吴克峰点点头说:“恭敬不如从命。”边说边整理好桌上的文件,锁进保险柜。林双木在门边做了个“请”的手势。吴克峰走到门口,方才看到尹良田,不由得愈加增添了几分警觉。尹良田对吴克峰躬身一笑,解释说他是被林参谋长召来检修电话的。吴克峰笑着说了声请便,然后和林双木走出门外。

吴克峰和林双木沿着草坪间的道缓步而行,离77军军部的办公室越来越远。吴克峰隐约可以看到背后几个电话兵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然后关上了窗扇。林双木对吴克峰感慨道:“自从缩编以来,不少军官颇有怨气,不知道吴军长有什么见解。”

吴克峰道:“是啊,很多人被移了职位,甚至丢了官,自然是不服,我也是承蒙司令不弃,才愧为这军长一职。”

林双木恭维说:“吴兄在西北军旧部中威望很高,南京方面也对吴兄甚为倚重啊!”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在其位谋其政,也是吴某该当的责任。南京方面还请林参谋长多多美言了。”

林双木笑道:“哪里哪里,吴兄真是见笑了,以吴兄的声名,哪还用得着我多嘴啊!”

这时候汪寒眉迎面走来,急匆匆地对林双木说:“林参谋长,南京急电。十几分钟以前就到了,我在司令部没有找到你。”

吴克峰说:“参谋长,那就改日再谈吧,我去看看那边电话修好没有。”

尹良田带着几个特务正在吴克峰的办公桌上忙碌,他们为电话安装着窃听器,一个特务进来报告说,吴克峰已经回来了。尹良田赶忙催促:“快,快点,别给吴克峰抄了!”特务被他催得着急,拐肘一碰他,尹良田后退一步,胳膊一带,放在桌上的窃听器滚动起来,滴溜溜滚向桌沿。尹良田赶紧一跪,双手接住。

马梦兰一身猎装,大步走向吴克峰的办公室,拉住正要推门进入办公室的吴克峰,笑着说道:“吴大哥,今天天气很好,陪我骑马打猎去好不好?”

吴克峰婉拒说:“我正在办公呢!”

马梦兰撅起嘴:“你哪天不办公啊,现在又没有打仗,哪来这么多军务?谁知道是借口,是真事?”

吴克峰半开玩笑道:“那好,我陪你去把马牵出来,不过我可不能陪你打猎,司令那边好多事情等着我。万一我走了,军务跟在后面撵上来,那就是延误军机,要杀头的!”

马梦兰高兴地说:“那也行,陪我去吧。你不在身边,我还真怵那高头东洋马呢!”两人边说边向马厩走去。

尹良田听着外边的脚步声渐渐消失,这才探出头来,对身后的人招了招手。一特务说:“尹秘书,我们还要去隔壁听听接收效果!”

尹良田挥挥手:“快去!”

吴克峰把一匹高头大马牵出马厩,骗腿儿跨上高高的马背。马梦兰嚷着说:“吴大哥,你不是说不骑的吗?”

吴克峰向马梦兰伸出手去:“把望远镜递给我!”

马梦兰说:“那不是军用的,是我打猎闹着玩的!”

“看看老鼠,够用了!”接过马梦兰递过来的望远镜,吴克峰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办公室内的情况,发现有个特务正拿起电话听筒,喂喂地喊着。他放下望远镜,忽然又发现到远处有个人,正躲躲闪闪向这边走来,于是再度将望远镜举起,镜头里出现了正在走向岗哨的吴克岭。

吴克岭优哉游哉、一副商人加兵痞的神色,走到军部门前哨兵的跟前,先递上手里捏着的烟盒,趁着哨兵点烟,才从容地取出通行证,在哨兵脸上一晃,哨兵点头哈腰地笑着,为他搬开带有铁刺的滚地龙和拒马。这时汪寒眉乘坐吉普车外出,经过吴克岭时,向上一推墨镜。吴克岭带着见佛三分敬的态度,把礼帽往胸口一合,头低下,但眼眉上挑,对汪寒眉深鞠一躬。汪寒眉从敞开的车篷里注视着他。两人缓缓地交错而过。

吴克岭和汪寒眉两个人的身影依次出现在吴克峰的望远镜中。接着,金昊的身影也出现了,他迎向吴克岭,拍拍打打,极尽亲热。马梦兰发现吴克峰擎着望远镜出神,不禁诧异,拽了拽他的马经,喊了声吴大哥。吴克峰手没离望远镜,口里“唔”了一声。马梦兰带着怨气说:“爸又派人去搜山了!他要再这么搜,我就连根野鸡毛都打不到了!咱们要不要把刘芳的行踪告诉他?”

吴克峰聚精会神地从望远镜中观察着弟弟,根本就没听到马梦兰在说什么。他跳下马将望远镜向马梦兰怀里一摔。马梦兰被摔得退后一步,还以为是自己惹恼了吴克峰,嘴里直嘟浓:“不就是问问嘛!”

吴克峰这才回过神来,“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要不要把那个好吃美人肝儿的刘芳揪出来!还有那个撒谎不打草稿的尹秘书!”

吴克峰说:“还不到时候。我想看看究竟是谁在幕后指使。梦兰,你要记住,知道越多,越要装作什么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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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多说别的,直接看书!(建议请从第30章食用!不然被前面毒死不关咱的事!)别和我说你真的翻下来了。
  • 红发女人

    红发女人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举重若轻之作,帕慕克首次尝试“写一部更短的小说”,尽管这个故事已经酝酿了三十年——它始于1988年夏天,帕慕克在住处附近遇到的一对情同父子的挖井人。 掘井取水的过程,也是向着记忆的幽暗深处一路挖掘的旅程。失去父亲、做了挖井学徒的少年杰姆,在多年以后渐渐变成一个衣食无忧的商人。他平静的中年生活之下,却埋藏着不为人知的过去。直到有一天,他试图遗忘的往事终于将他吞没。我们到底需要一个什么样的父亲,是宽容我们的一切,还是教会我们服从?或许,在尝试了所有的自由之后,我们只想重新寻找一个意义、一个中心,一个能对自己说“不”的人。十六岁的高中生杰姆在暑假来到伊斯坦布尔郊区的恩格然小镇,跟随挖井师傅马哈茂德挖井。因为长期找不到水,劳作变得格外枯燥。不过,马哈茂德师傅和杰姆也渐渐变得像一对父子那样亲近。就在这个夏天,一位红发女人短暂地出现在杰姆的生活中。因为一次意外事件,杰姆仓皇逃离小镇。在未来的三十年里,他不断地阅读和寻找两个古代传说。他发现,这些古老的故事仍然在神秘地牵引着自己的命运。三十年后,杰姆已成为建筑公司老板,过上富足而平静的中年生活。他再度回到了恩格然,并发现了他试图忘记的一切……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