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0518900000002

第2章 摇衙门争讼

“宁进鬼门,不入衙门。”足见衙门的可怕,但人们却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走进那看似敞亮实则幽暗的官衙之门。

诉状到衙门

仁生回到村里,立即召集五大罗汉和老村长等通报与朱家商谈的情况,并商量如何移动下一步棋子。

大多数人的意见是:几百年来,铁网村占夺了铜钩村无数好处,就像从梢到根吃甘蔗,越吃越甜。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们绝不会同意变更界线,我们也不能再接受现状,既然谈不拢,就只有一条路,沿袭世代使用的老办法,用拳头说话,以械斗解决问题。

仁生沉默了好一会儿,说:“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动武。我看商谈不行,就打官司吧。现在是民国,讲三民主义,打官司比过去方便,政府一定会主持公平正义。”

一听说“打官司”,大家都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会儿。因为这是一件让人发怵的事情。人们普遍认为:“宁进鬼门,不入衙门。”这话来自世世代代的观察和体验。进鬼门关只是要命,打官司却还要钱;进鬼门关只是一死,而进衙门却要受刑受苦;进鬼门关只是个人受死,进衙门却要累及家人甚至亲友。正因为如此,无论碰到多大的事情,人们大都不愿意选择上堂告官,要么忍冤含屈,要么以暴力自行解决。

蛇叔首先摇了摇头:“官司过去没法打,现在也很难说。自打民国后,天下一直是乱哄哄的,一会儿军阀混战,一会儿南军北伐,一会儿政府军剿共,一会儿日本人占领东北、攻进北京,日本人现在都打到长江边了,真是少有太平日子。如果政府管用,法律有威,就不会这样了。退一步说,即使太阳又高又亮,也有照不到的地方,去找衙门、打官司现在也未必是管用的办法。”

“打什么官司?婆婆妈妈的,官司打来打去,恐怕黄花菜都凉了。还是砍瓜切菜,痛痛快快杀一场解决问题。去年黄家村和戴家村争山林,双方杀了一场,死了十几个人,争端马上就停息了,现在没事了。”飞天拐子说。

“人命关天,用死人伤人的办法解决村子间的纠纷终不是好办法。况且两个村子人多船多,一开打规模会很大,可能就会死很多人。”仁生担忧地说。

正在这时,由喇叭吹奏着的哀乐由远而近。众人向门外望去,是一群由送葬人组成的队伍。老村长叹了口气说:“这是送李寡妇,她经常家里揭不开锅,后来又出去讨饭,经常是又冻又饿,终于扳不住床头。”

大家一阵默然,其实村里有许多人在忍饥挨饿。

“是呀,我们不能等许多人都饿倒了,爬不起来再去想办法。打死要比饿死强。”飞天拐子又发话了。

“那就管他有鱼无鱼撒三网。先打官司,试试看?”老村长说,他又一次附和着仁生的意见。

勇生提出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我们拿不出钱,没有钱怎么打官司?”

蛇叔忍不住又说话了:“居家过日子,最痛苦的莫过于家中有病人、牢里有犯人。官司一打,真不知道是个什么结局,弄不好就要有人坐牢。”

“毕竟现在时代变了,打官司这事也会有变化。再者说,办这么大的事,像打铁一样,三锤两锤打不出铁锹、铁钳来,得有耐心,一步一步来。各种方法都试试,实在不行再来痛快的。”仁生还是坚持着自己的意见。

“好多年也没有打过官司,就打一回吧,大江大河都会变,这世上的事说不定也会有变化。”说这话的还是老村长,其实他并不赞成打官司,只是为了支持仁生这位新头人。

多数人也是出于对新头人的尊重,同意先打官司,管他有用无用。商议妥当,便连夜找苏先生书写诉状。

三天后,仁生带着蛇叔、勇生上了小船,向县城方向划去。

小船划了一会儿,爱说的蛇舌俚有些憋不住了,说:“今天要去见县太爷打官司,我给你们讲一个打官司的故事吧。”

没等仁生二人表示愿听还是不愿听,蛇舌俚便就着摇桨的声音,讲了起来:

有钱人总是恃财得势,仗势欺人。清代中期,县城边有一个大财主叫陈得金,是个为富不仁的家伙。每年初夏快割早稻的时候,别人家青黄不接,他家却得翻晒满筐满囤的陈粮,并趁这个机会放高利贷。

陈得金女儿长成后,便想着如何为女儿谋一个好的郎官,思来想去,便决定仿效古人的办法,以才学招婿。他广告远近,凡是25岁以下未婚者都可以来参加竞考。100多人的考试结束后,考得第一名是一个叫包功扬的青年才俊。但陈得金却转眼变卦,不肯兑现承诺。原因是他嫌那姓包的太穷,尤其是认为两家姓氏不合,自己姓陈,男孩姓包,并且对方名字的谐音便是“包公样”,他想起了包公刀铡陈世美的故事。当年那黑脸包公铡了陈家的状元,可以说便是陈家的仇人,也说明包陈二姓相克,不能成婚姻、结亲家。

他这一悔婚,那原本兴高采烈的包功扬便得了相思病,卧倒在床。

包功扬的弟弟叫包功远,虽然家穷力薄,却是一个不愿逆来顺受的直挺挺的汉子,我受穷不能再受气,你有钱不能无道,发誓要给哥哥报仇。几个月后,他来到陈家,自称来找活干,问陈家要不要长工。陈得金看这小伙子年轻力壮,又恰逢家里需要人手,便同意了,既而问他名字。

包功远说:“我爹喜欢壶,所以我们兄弟的名字都带‘壶’字,大哥叫酒壶,二哥叫茶壶。”

“那你叫夜壶?”陈得金插话了。

“那倒不是。我长得黑,显得老气,并喜欢读读古书,所以叫古壶。”

古壶在陈家干活不惜力气,不怕流汗,经常早起晚归,全家都喜欢这个后生。一天,他向地主的女儿就是那招夫婿的姑娘,借了一根针,缝补自己的衣服,事后还给地主女儿的是三两漆。因为他把借的那根针弄断了,无法归还原物,所以以此当针,算作赔偿。

一个月后,包功远到县令那里状告陈得金。称自己花了四两金子做聘礼,要娶陈家姑娘,陈老财却要赖婚,求县老爷主持公道,使婚姻得以成全。

县令把陈得金及其家人叫来和古壶对簿公堂。

县令首先问:“原告,你送了什么做聘礼?可有证据?”

“县令,我送了四两黄金,请您问陈家女儿便知。”包功远回答。

县令便问陈财主的女儿:“他可真的给了你四两黄金?”

“不对,是三两漆。”陈家女儿认真地回答。

县令自言自语地说:“三两七和四两也差不当。”又接着问:“那他给你黄金四两,对,是三两七,是用作聘礼的吗?”

陈家女儿连忙解释:“是当针的。”

县令又点了点头:“是当真的,这就对了。”

又见地主的老婆好像有话要说,县令便示意开口。

那地主的老婆便对包功远说:“古壶,我们家待你不薄,做事可得讲良心。”

县官老爷打断地主婆的话:“你叫他什么?”

“古壶。”

“这更对了。你都叫他姑夫了,姑夫不就是女婿吗?现在一切清楚明白。”原来,当地人对“古壶”和“姑父”的发音极为相近,县令这个外乡人根本分辨不清楚。于是县令口定判决:“经反复纠问,案情查明。本官判定如下:既收了聘礼,认了亲,就当履行合约。陈得金要么让女儿与包功远完婚,要么把四两黄金退还原告。退堂。”

陈老财见状,急忙给县令递过一张字条,上写:“愿将聘礼如数敬奉。”县令一见,便立即追加了一句话:“双方如有不服,改日再审。”

晚上,陈老财进到县令府第,送给县令一个有盖的小竹筒,里面装有黑乎乎的三两油漆,并说这便是那古壶说的所谓“四两黄金”。县令一看,更是动怒,原认为财主会给自己送那四两金子,不料送的却是这保护木质家具用的漆,并认定是陈老财戏弄自己,第二天再次确认了前一天的判决。

陈老财原本认为把三两漆送给县令过目,一切便会真相大白,想不到这么一来,判决倒成了锁上加扣,只好赔了包功远四两黄金。

故事讲完了,大家哈哈一笑。仁生开玩笑说:“我们可千万别碰上这样糊涂贪婪的县官。”

“衙门深似海。天晓得。”蛇叔接了一句。

说着说着,船已走完水路。三人登岸,改走旱路。很快,县城就在视野之中。

余南县治建制于秦代,宋元期间还曾作为府治,所以县城是一座有名的古城。因余南县依江临湖,不仅是个富庶之地,物产丰饶,还地处要冲,地理上属楚头吴尾,所以县治历来都是江南重镇。西汉淮南王英布、三国孙吴大将陆逊、吴越王钱缪、抗金英雄岳飞都曾在这片土地上跃马挥戈、布阵征战。

在历史悠久、物产丰饶的同时,这里又是一个很有文化底蕴的县治,很多名人骚客曾驻足于此。唐宋时代的文化名人如刘长卿、王勃、苏轼、黄庭坚、杨万里、辛弃疾、米芾等都曾在此印下履痕,有的还留下了名诗美文。

县城中有一高岭名叫东山岭,风景绝佳,可远瞰鄱阳湖波浪逶迤而来,近阅街肆的繁华与风情。岭上有个双层古亭,名叫“干越古亭”,因为这里曾是古越人的一支——干越人的聚居地,亭由此得名。唐代大诗人刘长卿被贬谪岭南时,路经余南,因看见这里有秀丽而又别样的风光,有浓郁而又别样的风情,于是盘桓多日,不肯离去,并写下诗作多篇。其中一首以县城客舍为题的诗,写道:

摇落暮天回,丹枫霞叶稀。

孤城向水闲,独鸟背人飞。

渡口月初上,邻家渔未归。

乡心正欲绝,何处捣寒衣。

这首诗风格冷峻,如冬日的晨星,虽散发着寒意,却是光辉夺目。诗里以景抒情,借那些极具个性的风物表达了自己遭贬的孤寂心理和思乡情怀。在诗中写到的孤城向水、枫叶飞鸟、渡口月色、渔家未归,都是诗人选择的特有的景致与风情,这一切至今依然触目可见。

这里是个文化大盛的地方,也是一个武风强劲的区域。当地民众刚烈,习武尚武,动辄示强,习惯以武力解决问题。鄱阳湖边更是如此,外人称当地百姓是在“刀尖上过日子”。这里,历史上出过大名鼎鼎的吴芮。秦代,他聚集乡勇,起义抗秦。后又归入刘邦阵营,南北征战,立下大功,被封为长沙王。在汉初风云激荡的政治斗争中,刘邦诛灭了所有的异姓王,唯有吴芮独存。在余南的历史上,反抗暴力、对抗压迫、以暴力求公求正,可以说是代有人出,代有故事。这种文化基因,与生物基因一同渗入这块土地,渗入生息繁衍在这里的代代居民的血脉之中,也成为这里极富个性的人文风情。

正因为余南虽然水阔、田丰、富饶,但却常有兵燹、匪患、水患之灾,加上民风强悍,对于县令或县长来说,这里可不是一个当官做老爷的好地方。很多县令都把这里视为畏途,很少有县令在此做满任期,正常风风光光地离任。许多人或因贪赃入狱,或因失职查办,或为民众驱赶,或因畏难挂印,从而成为“半截子”县官。

有一首民谣这样描述余南县:

鄱湖水,波连波,

余南县,有十多。

鱼虾多,稻米多。

秀才多,诗文多。

水患多,刁民多。

贪官多,庸吏多。

蟊贼多,纷争多。

这个“十多”形象而又简洁地描绘了余南的自然和社会特点。

仁生进到县城,向县衙走去。这县衙布局严谨,造型精致,房屋众多,是历史久远而又很典型的江南县衙,有皇帝的年代和没有皇帝的民国时代,叫县令或县长的都在这一组房子里坐堂办公。

县衙门前,立着一对高大威猛、张着大口的石狮子,门对外开着,形如八字。门边的两根粗大的柱子上以颜体写着一副楹联:

治余南,威武擎天何惧风浪起

爱邑民,仁爱立地但求甘霖降

这副联语道出了这里的自然特点,水旱无常,还以风浪暗喻任官余南的不易,同时也表达了治理者追求的为政目标和心理状态。

仁生在大门边的耳房呈上诉状。一个办事员登记完,然后说:过一两天来看看。

傍晚,三人找间客栈住下。

蛇叔称要出去会个朋友,走出了客栈大门。

赌场里的较量

其实蛇舌俚并非真的去会朋友,而是另有所为。他对县城熟悉得就像自己脑门上的皱纹,三转两拐便到了一个灯火半明半暗的处所。同守门人打了个招呼——显然他们熟悉,便跨门而入,然后上到二楼。

屋里的一张大桌子上点着两盏大油灯,灯芯不是一般人家用的灯草,而是用棉絮搓成的细绳,因而火大烟也大,一个晚上下来,坐在屋子里的人能抠出装满一指甲的墨色鼻泥。桌边围着二十来个衣冠不整的人,或站或坐,都绷着脸、抿着嘴、瞪着眼,紧盯着桌子的中央。

桌子中央放着一个三寸见方的铜制匣子,这是一种叫“宝”的赌具,铜匣内放有略小于铜匣四围的方木块,方木块上有一个绘染成红色的半圆,无论怎么放置铜盒,打开一看,那红色半圆总会对准四个方位中的一个。打开那铜匣的外盖便叫“开宝”,谁把钱压在那红色半圆所在的方向便为押上宝了,可获得庄家1比3的赔率。

今天做庄家的人30多岁,满脸的皱纹像刚被铁犁翻过的土地,脸色黑中带黄,头发已经稀疏,尤其是头顶上的头发掉得不剩几根,一眼看去,像是头上摆了一块白白的烧饼,不是那双显得精明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乍一看像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人。看来,他不是一个过分辛劳、饱经风霜的人,就是经常熬夜、逞性放荡的人。他的一大特征是右耳缺了一小块,是小时候睡着了的时候被老鼠啃掉的。他叫朱二,是这里的常客,只见他指着桌上的宝匣对赌徒们说:“按规矩,大家先查验宝匣。这样便赢得公道,输得明白。”

这是为了防止在宝匣里装机关、做手脚的一个程序,是赌场规则之一。几个赌徒把宝匣翻来翻去,仔细看过,没有异议,随后便是下注、开宝、数钱。

赌局开始看似波澜不惊,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赌徒们情绪开始上涨,一双双瞪得圆鼓鼓的眼睛如鱼眼珠般地外凸。打开宝匣后的狂叫声、惋惜声、懊恼声,灌满房间。有人已解开扣子,用上衣的大襟当扇子扇着燥热的脖子;有人不停地抽着烟,以调节情绪;还有人把一只脚踏在凳子上或是双脚蹲在凳子上,似乎这样会有利于下注赢钱。屋里弥漫着烟味、汗味以及各人身上散发的泥土味、咸肉味、葱蒜味,还有臭鱼烂虾味。但对神经绷紧、死死盯着宝匣的人来说,这一切对他们都没有什么影响,甚至压根儿就没有感觉到空气污浊得熏人。现在他们全神贯注、全力以赴,为的只是一个字:赢。

蛇舌俚下注前,总要习惯性地观察一阵,然后考虑压钱的方位。在他手有些发痒正要出手的时候,有人凑近油灯点火吸烟,一呼一吸竟把一盏油灯弄灭了;那人又换了一盏油灯对火,气息不定地又把灯弄灭了。房子里变成一片漆黑,赌徒们本能地用手按住桌面上自己的赌资。一阵抱怨声和几句叫骂声之后,灯火复明,博弈继续。

坐在庄家朱二对面的是一个30来岁的汉子。他身材魁梧,浓眉大眼,脸膛很黑,就像刚从煤窑里爬出来的挖煤人,因而一对眼珠便显得格外的白,好像两个削了外皮只剩荠蒂周边一小部分的荸荠,是个货真价实的黑汉子,真有点像《水浒传》里的黑旋风。他神情专注,下注最大,次数也最多,显然他是这赌桌上的主角。他不断地从衣服里面的一个小布兜里掏出白白的花边,有时放三个,有时放两个,剩得不多时,便啪的一声全押上去。但今天他运气不佳,他放下去的花边被吃掉的多,获赔的少。

一会儿,进来一个年轻而有几分姿色、穿着入时的女性,她从黑汉子的钱口袋里抓起一把钱,又扭着腰出去了,进到另一个房间,那是麻将室。看来,这女的和黑汉子关系非同一般。

随着宝匣的开合,黑汉子脖子上的青筋由细变粗,脸上的汗珠由小变大。蛇舌俚见过的场面不少,看着赌场的情形,忽然觉得有些异常,几次拿出钱来想压上去,又把手缩了回去。最后,他看出门道来了,其实这很大程度上是一场庄家和那黑汉子的角力,其他人下注不大,数额也很小。黑汉子压下的钱每每被吃,但又不是每次被吃,获赔的时候往往是他下注小的时候,下注大的时候则一定会被庄家吃掉。于是蛇舌俚灵机一动,在那黑汉子下注小的时候,也跟着下注。果然灵验,竟连赢了三把。

他还想继续借风过湖,再赢个几把。但风云陡变,那黑汉子站起身来,脸已变得潮红,脸上本来就显得僵硬的肌肉这时更变得像刷了桐油的船板一样,紧绷、发硬、泛光。他从身后一个随从模样的青年身上取过一个小帆布口袋,把它打开,然后“哗啦”一声把里面的钱统统倒在了桌子上,看上去不下50个花边。

朱二的脸色也变了,连忙说:“朋友,赌钱不赌命。只是找个乐子,注下小一点吧。”

“别废话。你想要关赢门可不行。”黑汉子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

“不是关赢门。万一你押对了,我赔不起。”朱二有些无奈地说。

那黑汉子顿了一下:“也行,数数你现在共有多少钱,能赔多少我押多少。”

经过清点计算后,那黑汉子押下30个花边。

真是赢输在此一搏,其他赌徒都不再下注了,由赌客变成了看客,只是张着嘴巴、瞪着眼珠、转着脖子地在旁边看热闹。

庄家朱二把宝匣拿到手上,双手在空中来回摆弄着,再收到桌下继续摆弄,这是在确定那红色半圆的方向,然后双手捂住宝匣,郑重其事地放到了桌子中央,等待着对方把注压在哪个方位。那黑汉子凝神静气地盯着宝匣子,迟迟没有出手。此时闹腾腾的赌场竟然寂然无声,只有彼此呼呼喘气的声音,还有那油灯的灯花偶尔爆出的“扑哧”声。

黑汉子想好了,他把钱压在了“青龙”方向,即庄家的右位。这样,只要宝匣一开,输赢立见。庄家猛地吸了一口气,双腮鼓圆,嘴唇张开,大喊一声:“开宝!”随之把手用力往宝匣上拍去,准备开宝。

但这一次他的手不是拍在硬邦邦的宝匣上,而是拍在一只肉乎乎又很结实的大手上。这手不是别人的手,是黑汉子以闪电般的速度伸出的手。黑汉子用自己的手挡住了庄家朱二的手,然后又对庄家叫着:“开!开!”

朱二又挥起了手,他要再次用力拍向宝匣,但这次他的手还没有靠近宝匣就在空中被黑汉子托住了,并说:“不要拍,用手把宝匣打开!”

朱二的脸霎时发白,只是本能地问道:“为什么两次不让我开宝。你捣什么鬼?”

那黑汉子冷笑一声:“今天确实有人捣鬼,但谁捣鬼谁心里明白。如果没有鬼,还拍什么宝匣?快把宝匣打开。”

突然一阵风起,灯又灭了,黑暗中顿时一阵混乱。接着又听“吱呀”两声,房门已被关上了,并有人大喊:“谁都不得下楼。”庄家感觉到一只有力的手死死钳住了自己的胳膊。

黑暗中,一支烛光忽悠悠过来了。手持蜡烛的是赌场老板。这时的烛光下又是一番景象:那庄家朱二身边已有四五人卷起了袖子,显然是统一的标记。而那黑汉子一只压在宝匣子的手上已握着一支匣子炮,那随行的青年手里也亮出了枪。

那黑汉子嘴里骂着:“操你个老拐,我在赌场上还没有碰到这么玩黑的哩。”

“别血口喷人,你有什么证据?”朱二反驳。

“哼,老子这种场面见得多哩。你那宝匣里有机关,打开来让大家见识见识。”那黑汉子目光如刀,直逼朱二。

“开场时不是已经看过了吗?”朱二的胆气不怎么壮了。

“开场时是看过了,但只有现在再开看才能真正看得清楚明白。”

已到中年的赌场老板放好蜡烛,连连向各人作揖:“各位,各位,让我说几句。大家都是闯荡江湖的,壬时不见卯时见,上牙难免碰下牙,朋友间不小心或误会,伸拳踢脚的事也常有。所以还是和气生财,能不能听我几句话?”

双方仍然对峙着,但已稍安静,似乎愿意听老板再往下说什么。

“我说,黄金怕在火里炼,美女也怕反复瞧。有时候那真那假,谁对谁错,不必分那么细。就当兄弟争执,没有理长理短,没有必要分清黑白,论个高下。”

这老板还真有两下子,这稀泥和得还挺妥帖。他接着给出了解决纠纷的方案:庄家今晚赢的钱都还给黑汉子,其他输了的人也得到部分返还;老板另外奉赠争执双方各五个花边,表示慰问。

双方觉得反正都没有亏,也没有丢面子。且一方人多,一方有枪,较起真来,恐怕很难说谁能占到便宜。便都没有表示反对这个方案。

那黑汉子带着气说:“看老板的面子,老子且饶你一回。”

庄家朱二情知理亏,便趁坡下驴,不再说什么。并迅速下楼而去。

那黑汉子虎着脸带着随从也悻悻地走了,赌场其他人也陆续散去。

赌场里,只剩下老板坐在一张凳子上,掏出手帕,不停地擦着脸上和脖子上的汗珠。

蛇舌俚回到客栈,见仁生和勇生还没有睡觉,便绘声绘色地把刚才在赌场看到的一切讲了一遍。然后又说:“我至今不明白,赌桌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三人开始琢磨起来,你一语我一言,还原赌场的真相:庄家在开场时让大家看的宝匣并无特别之处,是一个正常的赌具。奥妙在第一次灭灯的一刹那间,庄家换了另一个相同的却藏有机关的宝匣。开宝时,庄家用力拍一下宝匣,实际上是以此震动宝匣中的装置,控制那红色半圆的方位,即避开有大注的方位,所以赔的是下注少的方位,吃掉的都是下注大的方位。那个黑汉子逐渐看出了其中的奥妙,所以在最后下大注时,以手护住宝匣不让庄家拍击宝匣,以防触动内中机关。庄家和那些卷起袖子的人可能是一个团伙。

勇生摇了摇头说:“赌场水也太深了,怪不得我老输钱,下次我不再做给人送钱的傻事了。”

仁生对赌博天生厌恶,没作什么评说。但蛇舌俚对带枪的黑汉子的描绘引起了他注意,他若有所思地说:“这人很像灰鲇鱼。”大家点了点头。

勇生又问那伙人卷起袖子干什么?仁生想了一下说:“那些人不一定是因赌博结成一伙的,如果他们相互认识,用不着卷袖子,况且卷的都是右膀的袖子,并且高低相同,这里面肯定有什么名堂。”

“啥个名堂?”勇生问。

仁生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这个世界乱七八糟的事情太多了,怎么能一一知晓呢?他也不想知道,现在他想的是如何打赢官司,解决与铁网村持续了数百年的争执。

三人又天南地北地聊着,已有鸡公的啼唱传进客栈,夜很深了。大家不再作声,一会儿响起了鼾声。

师傅的嘱托

天亮后,仁生三人就着咸萝卜条喝了两碗大米粥,便又到了县衙门前,打听后得到的回答是:明天再来看看。

仁生便对蛇叔、勇生说,你们去别的地方玩玩,我今天要去看看师傅。

仁生快步向他熟悉的铁匠铺走去。还没有见到那铺面的模样,便已经听见了那大小铁锤敲打在铁砧上发出的“叮叮当当”的声音,好熟悉、好美妙的声音啊。又细细一听,一个是轻重有度、带着节奏感的声响,这是师傅抡锤敲击时发出的声音;另一个声音则时轻时重、节奏紊乱,看来师傅又带新徒弟了。

走进店铺,他激动地大喊了一声“师傅!”师傅闻声把手中挥着的铁锤停了下来,又一把扔到地上,笑眯眯地说:“这几天我的锤子好几次砸在铁砧的边缘上,右眼皮老跳,我就琢磨着一定有什么好事。果然,仁生来了。”

新来的徒弟叫曹加庆,是离赵家只有十几里远的曹家村人,他赶忙搬过来一张用三块木板钉成的小板凳。

仁生没有坐下,而是对那小师弟说:“加庆,你去拉风箱,我和师傅打一件东西。嗨,好久没摸铁锤,一见炉子和铁砧,我的心和手就直痒痒。”

师徒二人抡起大锤小锤打了起来。仁生刚拿起锤子时觉得手上有些别扭,但很快找回了过去的感觉,因而特别兴奋,浑身也特别有劲,一次抡了一百多下大锤也不觉得累,直到两人打好了一把锄头才意犹未尽地歇下手来。

师傅招呼着仁生坐下来,开始问长问短。

仁生像流水账般地把铜钩村和铁网村的历史恩怨、目前的紧张对峙及来县城打官司的事细细道来。然后叹口气说:“人的命真像三只角的犁尖——注(铸)定的。我真想跟着师傅打铁,远离那无休无止的争斗和冲突。”

“是啊。船拗不过舵,人拗不过命。”师傅发出饱经沧桑者才有的感慨。

“你也这么说?”仁生说。

师傅继续往下说:“这是我半生得出的结论。”

“那您再细细地说给我们听听吧。”仁生又示意加庆靠过来。

“行,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吧。”

仁生和加庆都叫好。

师傅今天很有兴致,随着讲了一个发生在本县的故事:

一次科举,本县一位考生居然答出了“不伤害大象如何取出象胆”这样的试题,被录为进士。主考官是吏部尚书,问他为什么能答出这个极少有人能答出的题目。新科进士实话相告,我的先生博古通今,学识渊博,是他教给我的。吏部尚书对新科进士的先生产生了兴趣,便让那先生进京一趟,亲眼看一看这位卓尔不凡的老师,如果这位先生确实学识过人,国家当予重用,可考虑给他个一官半职。

先生风尘仆仆地到了京城,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面对尚书的问话,竟完全木然,无一语作答,几近痴呆,只是双眼半睁半闭地看着尚书。几句话后,尚书拂袖退去。

学生赶忙近前问先生:“刚才为何一语不发?”

先生徐徐答道:“时也,运也,皆乃命也。命之不达,岂可强求乎?”

学生极为惋惜地对老师说:“您刚才就讲这句话不就行了吗?”

先生吐出的又是两个字:“命也。”

仁生想师傅平时说话不多,今天特地讲起这个故事,大概是以此宽慰自己,人有时要顺命从命吧。但仁生知道,在这一点上,自己和师傅的观念并不相同。

仁生又把昨晚三人好半天也没有琢磨出来的问题向师傅请教。师傅表情严肃地告诉仁生说,有事时卷袖子这是青帮会的一个行为标记。近年来,青帮会正在当地发展势力,曾有人动员姜师傅加入帮会。说这样的好处是,遇到困难会得到帮助,只要关键时刻卷起右袖在适当位置,便是帮会中人,就得互相帮助,且不管有理还是无理。

仁生点了点头既而又摇了摇头:“社会本就够乱的了,现在又多了一种乱源。怎么会这样呢?”

临行,师傅又特意交代了三件事:第一件,两个村子的冲突无论多么激烈,也不可运用造枪的技术打造枪支并用于械斗,那只会使更多人死伤,也只会使仇恨加深,有违我们的行业之德,决不可以做。第二件,断不可参加青红帮这类组织。如果陷进去便就像鱼虾进了竹笼,进得去出不来,对自己、对乡里都没有好处。第三件,等两个村的纠纷了结后,尽快回到师傅身边来,继续以打铁为业,靠手艺吃饭,过安生日子。

仁生十分诚恳地说:“这三件事我都会牢记在心,决不负师傅的嘱咐和厚爱。”然后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铁匠铺。

繁星点点,又到后背贴着床板时。仁生习惯性地从包袱里拿出了一条巴掌大的用铁打成的鲤鱼模型放到床上,每天晚上睡觉,他都用背的同一个位置压着这铁鲤鱼。经过五六年不间断地使用,他的后背已印出一条清晰的鲤鱼形状。当地很多青少年用这样的方法来文身,文的图案种类繁多,有飞禽走兽、树木花草、抽象图形、心中偶像。仁生之所以要文一条鲤鱼,是想依照父亲的遗愿,走出铜钩村。渔民们都说,鄱阳湖没有超过36斤重的鲤鱼,这样大的鲤鱼都游到长江里再到海里去了。仁生很想像鲤鱼一样纵横千里水域,出湖达江再入海。

晚上,仁生怎么也睡不着,他的脑海里不断浮现的是他自己无法回答的问题:人与人为什么要发生冲突?为什么还要以性命相搏,并且还无休无止呢?人性应当是善的呀。那涉及地界、财产的争执,难道不通过暴力就不能解决吗?

社会为什么这么复杂可怕?那劫人的强盗、坑人的赌场、结伙的帮会,都像毒蛇一样威胁着社会。如果种田的种田、捕鱼的捕鱼、打铁的打铁,各守本分,各安其业,彼此以礼相待,无是非争执,无利害计较,就像书上说的清平世界、朗朗乾坤,该有多好!仁生离开学校后,按照苏先生的叮嘱,一直有空便读些书,但书中似乎找不到这些问题的答案。

自己本想按照父亲的嘱托,走出渔村,学门手艺,过自己的生活。虽然现在手艺已经学成,但却又不能用以安身立命,却被迫回到村子去,并且在和铁网村的冲突中自己还要站在风口浪尖上,这完全事与愿违。难道像师傅所讲的那样,人真的有命,又要认命吗?

想了一遍又一遍,一些问题看似能找到缘由,但却又想不清楚。似乎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驱使人去做自己并不想做的事情,这时候的人就好像被众多鱼钩捆住的大鱼,无法挣脱。

月亮升起来了,从窄小的窗户透进来的月色皎洁而又柔和。他又想起小时候随父亲和叔叔驾着船在湖上布钩捕鱼的场景,也想起夏天在院子里纳凉,妈妈指着天上的银河讲牛郎织女故事的情景,真切而又温馨。他真想回到那美好的童年,但是永远回不去了……睡意袭来,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县长爱瓷器

仁生三人又来到了县衙前。这次有些奇怪的是,接待他们的人态度与昨日判若两人,很是客气。并告诉他们,县长很重视他们的案子,上班后第一个会接待他们。

民国建立已近30年了。县政府设有司法处,有审判官和书记官,审理各类民事刑事案件。县长兼理检察和司法行政,重大民、刑事案件,仍由县长裁定。由于朱赵两村的冲突由来已久,涉及数以万计人的生计乃至面对面的冲突,实在是一件大案,县长不得不亲自过问。

仁生心想:县长亲自接案,难道碰上好官了,这样看来打官司也许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蛇舌俚则心想:官场真的会风气一新、为民办事?莫非野鸡扒开坟了?

仁生进到县长办公的厅堂,抬头一看,见厅堂上方悬着一块很大的匾额,刚劲有力地写着“公正廉明”,替代了过去常见的“明镜高悬”,他想不出这一变化意味着什么。匾额左右各有一联:

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

负民即负国,何忍负之

如果真如这对子所言,县官既不欺天,也不负民该有多好?那无疑是万千百姓的福祉。仁生暗暗地想着。

县长姓黄,叫黄中和,40来岁的样子,生在读书人家,曾在日本留学,并在军中任过职,到余南县长任上已经两年。

这县长看上去,既有点文人的儒雅,又有几分武者的刚毅,还有为官者的威严,只是他的眼睛有点小,五官有点挤,减弱了他的气宇不凡。他端坐在桌案前,对着一起跪地的仁生等三人说:“起来起来,早已是民国了,不是封建帝王时代,不用下跪。”

三人起身在旁边预备着的板凳上坐了下来。仁生抬眼一看,又见大厅中顶梁的柱子上也有一副对子:

堂上铁面无私,为政不在多言

幕后廉洁拒礼,当官务持大体

仁生心里暗暗叫好。他不只是认为对子的内容好,而且也欣赏对子的用字遣词、平仄对仗等文化含量,他习惯诵读、琢磨目光所及的各种文字。

黄县长首先开口了:“我看了你们的状子,写得甚好。”接着他饶有兴趣地评论着:文辞精妙,说理透彻。特别是说到不能以500年前的界线为界,要考虑湖洲水文的变动时写道:“死守皇帝旨意,却伤百姓利益,这有损中华礼义,更悖民国法律……渔村渔民刀枪相见,实非尺水之澜,当会殃及一县安宁”,于文于理都很妙。既而又问:“这诉状是何人所写?”

“我们村的私塾先生。”仁生回答。

县长轻轻地以两个指头弹了弹诉状,说:“原来有高人操刀。改日我一定要去拜会拜会这位学问高深的先生。”

这位县官看来喜爱诗词文章,并且欣赏贤才,不仅称道诉状文胜,还肯定诉状理妙,胜诉真的可期?仁生正想着,县长又开始了问话,他简要地问了一些与案子相关的情况,然后却问起了与案子几乎全然无关的内容:

“你们可去过老爷庙?会在那一带捕鱼吗?”

仁生犯起了嘀咕:县长为何问这个问题?老爷庙与双方争议的地方很远,可以说是差了84扁担外加73拐杖,毫不相干。便回答说:“老爷庙属外县管辖。”

“你们会去那里捕鱼吗?”县长仍然问。

蛇舌俚回话了:“渔民嘛,哪儿有鱼去哪儿,我们有时候会到那儿捕鱼,对老爷庙那一带也很熟悉。”

“哦,听说那里水很深,风浪大,经常有船只翻沉?”县长问得更具体了。

蛇舌俚如数家珍地回答:“是的,那里湖窄水深,恰是风口,常常风急浪大,过往船只到那里都得加十二个小心。古往今来,也不知有多少船在那里倾覆沉没。为了求神灵保平安,人们还在那儿修了一座庙,叫老爷庙。那一带的地名因此也被称作老爷庙。”

县长点点头,接着又问:“听说翻沉的有很多是从景德镇出发经鄱阳湖进入长江,再驶往国内国外的装载瓷器的货船?你们一定在那里捞起过瓷器?”

“是的,如果到那里捕鱼,有时会潜到水中找瓷器。全村家家户户几乎都有从那里捞起的水瓷,罐瓶碗碟、观音罗汉都有。”仁生回答。

黄县长点了点头:“哦,有机会我一定去你村里看看。”

仁生说:“县长很喜欢瓷器?”

“是的,是的。只是一种爱好而已。”声调一下变得随和了,刚见面时的官腔官调就像落在瓷器上的粉尘一下抖搂得一干二净。

仁生品出县长的意思来了,他喜欢并希望得到水瓷。这不难,村里很多,从来不当什么值钱的东西。如果给县长一些瓷器,打官司就不用送礼那就太合算了。

黄县长又以极为认真的口吻说:“事关百姓身家性命的事不能拖延敷衍,我当抓紧办理。过几天抽出时间去一趟你们村,现场勘查,了解实情。”

三人连连称谢,然后退出,对打赢这场官司的信心又增加了几分,对县长的敬意也产生了几分。这民国的县长和以前旧制度下的县令确实不一样。仁生等便迅速回到村里,并做着接待县长勘查的准备。

几天后,黄县长果然骑着一匹枣红马来了。他先在村里转了转,便开始吃午饭。仁生特地安排苏先生作陪,也许都是读过很多书的人,黄县长和苏先生一见如故,很快便热烈地攀谈起来。

黄县长问道:“你到本县多年,以你之见,本县为何历来难以治理?”

苏先生说:“我只是一教书匠,不谙治理之道,说出来恐怕也只是南辕北辙。”

“你我都是他乡之人,相逢在这里,实在是一种缘分。况且旁观者清,你所言或许更加真实、公允,但言无妨。”

“那我就从命了。”苏先生略加思索,便说开了,“在我看来,此地之治理,仍离不开天时地利人和。”

“愿闻其详。”

苏先生便娓娓道来:

先论天时。无风不起浪,此地之治乱莫不与时局关联。天下乱,此地乱,天下宁,此地宁。故秦末有吴芮起义、宋代有岳飞剿乱、元末有朱元璋和陈友谅争战。迨至近代,太平天国运动、辛亥革命、国民党军北伐、共产党的土地革命,莫不在此地掀起波澜。不仅如此,由于特定地理环境和历史文化,使此地受天时影响与众不同。就像鄱阳湖的狂波巨浪,不是起于这湖本身,而是来自高天远方吹过来的大风也。风在别的地方掀不起滚滚波涛,在这里却可以使湖上白浪滔天。

“这是为什么?”黄县长问道。

苏先生接着说:这就要说到地利。这里历来为刀兵频发之地。民众尚武而少惧死生。鄱阳湖边,本是荒蛮之地,虽有孔孟教化,但却又杂有霸道之风。此地多水患,使人常常觉得天地无常,人生多艰,遂养成坚毅之志、坚强之心,所以不惧怕天地之力,也蔑视人间权力之威,但同时会怨天尤人,又畏鬼敬神。从而锻造成别样性格,这是一种难以用言辞简单状之的复杂性格。

再以人和论。这里江、湖、田相间,相对偏僻,为求生存,人与人为生计争斗不断。尤其是鄱阳湖边,丛林法则大行其道。重情重义而轻礼轻法,重视读书而又崇尚暴力。另一方面,与他人争斗仅靠单掌独臂不行,所以要借宗亲之力。一人有事,求助同姓,一村有事,他村相助。可见,当地人的行为方式,实则是各种因素综合造成的结果。

黄县长频频点头。苏先生此时说得兴起,尽吐平日的所见所想。

当地人重视读书,虽然读过很多书从而能博取功名的人很少,但许多人有知有识,比如熟知且喜欢《三国演义》《水浒传》,这在潜移默化中影响人们的行为。加上历史上吏治无力无方,政府在民众中少有威信。如此天地人三者互动,各种力量交集纠合,便使这个地方成为难治之地。

黄县长转换话题,问:“治理余南,苏先生有何见教?”

苏先生略作沉吟,把自己的想法概括为“三兴”:

一曰兴教化。广设学堂,教化百姓,让人们知礼义廉耻、守法律秩序。许多人在钱财上绝不吝啬,在荣辱上却秋毫必计。在感情和义气之下,便有吞天之胆,敢作敢为,明火执仗,对伤人自伤,少有算计,大有春秋战国时代的义士之风。故欲齐其行,必当全其礼,而欲全其礼,必当化其心。使人既重情、重义,而又不轻礼、轻法。

二曰兴水利。鄱阳湖边,旱涝无常。雨季,洪水涨时,浩浩茫茫,决堤破垣,人成鱼虾。旱来,赤野千里,虫患伴生,便成饥馑。水退后鄱阳湖变小,争渔夺界,纷争不断。如能兴水利,筑堤坝,使水旱无忧,百姓生计有所依凭,有恒业恒产,则饱暖知礼义,利于治理。

三曰兴吏治。我非影射县长,历来到这里任官的,懈怠者众,勤政者少。不问县情,不解民心,光鲜言辞而苍白其行。更兼有人贪赃枉法,鱼肉百姓,何以谈治?许多民事刑事案件,不了了之,许多山水田林纠纷,未得解决,遂代代相续。犹如山林中掩藏的火种,随时可能引起冲天大火。所以对吏治要严加整饬,严守法纪纲常,以民为本。吏治有力则社会井然,社会公正则百姓无怨。便可抗洪水,制旱魃,百姓足,仓廪实。何愁不治呢?

黄县长连连点头:“很有见地。”心里说着的却是:你坐着不知站着的腰疼。这三策也许可称为良策善法,但如何实施?办学要花钱,兴水利要大洋,整顿吏治从来是费力不讨好的事,也还要伴以经费。这钱从哪里来?别说无钱,有钱我也不敢办、不能办。要办成一件事,劳心费力,耗时靡资,三年五载还未必能收到可见的成效。我岂不耽误在这里?

这时,备料多日的饭菜已成,开始上菜,大家便入座用饭。饭菜是请锣鼓山镇大雁楼最好的厨师来做的,这位厨师曾到过南昌学艺,厨艺高超。

黄县长最爱吃的莫如鸡,他吃鸡有两绝:一是吃得多,一只三斤重的大母鸡,他能一顿全吃下去,还不打饱嗝;二是吃得精,对每一块鸡肉的位置了如指掌。一次,有人请他吃饭,特为他做了一只鸡。他吃完以后抹了抹油乎乎的嘴说:“鸡味道甚好,只是好像鸡的肠子与鸡的重量不相称,短了二寸左右。”主人忽然记起来,在处理鸡肠子时,把一截弄破了,鸡肠里的东西溢了出来,怕影响整道菜的味道,便剪下来扔掉了。不想县长竟能洞察入微,连少了那么一小截鸡肠也能准确无误地说出来,但自己又不便直说原委,便连连道歉:“是的,做鸡时,为试咸淡生熟,用了小半截肠子。”心里却想着,早知如此,还不如把那半截带鸡屎的臭肠子让这县太爷吃了。

县长嗜鸡,又姓黄,后来人们送给他一个外号:“黄鼠狼”。

黄县长爱吃鸡还有一套说辞。他称鸡有四德:忠、勇、信、勤。“忠”乃忠于职守,母鸡下蛋、公鸡司晨,从不懈怠,风雨无阻,饱饥无误;“勇”乃脚有利爪,嘴若利刃,敢于打斗出击,有的母鸡为保护小鸡竟敢与鹞子相搏;“信”乃晨起出笼觅食,傍晚适时回笼,夜里准时打鸣,从无失误,更无错乱;“勤”乃是十分勤快,每天从早到晚觅食,不肯停歇,终生如此。因而他喜欢吃鸡是喜欢鸡之德行、鸡之操守也。

今天的饭菜当然少不了鸡,不过做法是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烹饪方法是鸡与甲鱼同烹,先将甲鱼整块卸下外壳,再把甲鱼其他部分和鸡剁成一寸见方大小后,加入少量五花肉,先用清油爆炒,然后入锅焖炖,由大火而中火。尽量少开锅盖,以免香气外溢,快熟时才放入葱姜蒜及辣椒粉、酱油等调料,略烹后起锅并盖好鳖壳。其中还有一个奥妙是,甲鱼宰杀时,用开水浸泡一会儿,搓去甲鱼外壳上蒙着的一层薄如纸张的外皮,宰杀后便不加清洗,和血烹调,大大增加了鲜味。

仁生给黄县长夹了一块甲鱼腿,说:“甲鱼也叫脚鱼,以脚为最好。”

黄县长将甲鱼脚送进嘴里,但觉肥而不腻、厚而不僵、嫩而不滑,更因沁有鸡肉的香味,真是香嫩而厚实,对味蕾的刺激,从未体验过,于是连连叫好。随后问:“这菜名叫‘霸王别(鳖)姬(鸡)’吗?”

“有地方叫这个菜名,但这个名字既俗又很不吉利。”苏先生回答。

“此话怎讲?”黄县长停下了筷子。

“县长知道,霸王别姬乃是意味着身陷险境绝地,感情断而事业灭,所以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草根百姓,欢悦的酒席宴上,联想到这个名字都会心生不快,大倒胃口。何况这个名字,到处都叫,已如无油无盐的菜肴,太无味道了。”

黄县长不觉连连点头:“大有其理,你们这里叫个什么菜名?”

“余南甲味。”苏先生接着解释说:“这个菜名有两重意思,一为余南味道的甲鱼;一为余南菜品中的第一味。”

“啊,啊。这甲鱼是用手抓的,还是用饵钓的?”县长饶有兴趣地接着问。

“都不是,是用鱼叉叉的。甲鱼秋后喜欢埋在水底河沙里,渔民坐在船上用极为锋利的铁叉在河沙上不停地插进提起,有甲鱼就能叉到。”仁生微笑作答。

“怎么知道鱼叉扎在甲鱼身上?”

“这全凭手感,全凭经验。初学的人,往往会把水里叉住的破衣烂祙、木板竹块都当成甲鱼。我有一次叉了一个多时辰,叉尖什么也没碰着,很有点懊恼。后来叉尖扎着东西了,凭手感,是个大甲鱼。我想让叉在水里多停一阵子,让那甲鱼多疼一疼,所以过了许久才把铁叉提出水面。”

“果然大甲鱼?”

“一只大钉鞋[1]!”

大家直笑得前仰后合,几个人还把饭喷到桌面上。

有人又适时插进一句评论:“这真是鬼都会笑出尿来。”快要停息的笑声又一次爆发。

笑声略停的时候,仁生又开口了:“本县的人大年三十都不吃甲鱼,忌讳‘缩头乌龟’这个词。只有我们铜钩村人不顾忌这些。”

“那又是什么原因?”县长饶有兴味地问。

“习惯。并且甲鱼在冬天总是缩成一团的,所以我们这里又把它叫团鱼。过年是团圆的日子,吃团鱼正好相配。”仁生回答。

第二道菜上来了,是清蒸鲥鱼,这鱼是鄱阳湖的名贵鱼类,鱼的做法也是大有讲究。当年刘伯温随朱元璋在鄱阳湖作战时,最是喜欢鲥鱼,一次他叫伙夫买了三条同为两斤左右的鲥鱼,让三个厨师分别烹饪,比试厨艺。三个厨师对鱼的处理各不相同:第一个厨师和做其他有鳞鱼一般无二,剔去鳞片再上屉清蒸;第二个厨师认为鲥鱼鳞片与其他鱼的大不一样,鳞片不厚并别有味道,且富有营养,弃之可惜,便带鳞而蒸;第三个厨师的做法则别出心裁。结果是第三个厨师的做法最为刘伯温肯定,从而得到了10两赏银。今天黄县长吃到的鲥鱼正是这种做法。

县长见那鲥鱼端了上来,整整装满一盘,仍似一条活鱼,未见去鳞,也不见刀痕。把筷子伸过去一夹,夹住的却是几块鳞片。原来厨师先把鱼鳞刮下,再把鱼鳞一片片覆盖到鱼身上清蒸,看似是未曾刮鳞的整鱼一条,但鱼鳞与鱼肉却是分离的,吃肉还是吃鳞可由食客自由选取。县长听着这个故事,又依次把鱼鳞、鱼肉送进嘴里,连声说:“好味道!可见这刘伯温是军事家,也是美食家也。”

大家关于鲥鱼的话题还未结束,又一道带着热气的菜上了桌,是酸菜黄牙头。这黄牙头,也叫黄牙丁,名字形象地表现了这鱼的外在特点:周身发黄,叫起来是“呀呀”的声音,很是响亮,十几条鱼放在一起,发出的声音很远的地方便能听见。这鱼的头很大,重量占整条鱼的三分之一。凡头大嘴阔的鱼类都很凶猛,黄牙头也是如此,它捕食的都是小型动物。这鱼因为无鳞,所以肉质嫩滑而略带腥味,与酸菜同煮便成绝佳搭配。一般的烹饪方法是,挑约二两重的黄牙丁,稍加油煎,使鱼的外皮略见酥黄,再放适量酸菜同煮。盛上来时有汤有汁,有鱼有菜。鱼菜相杂,酸菜带韧,鱼肉鲜嫩,口感是韧嫩相佐,口味则略酸微甜,用过后,连同前几道菜的鱼腥味也被那酸味涤荡尽净,只留满口香爽。

“据我所知,苏东坡先生也极喜欢这道菜,并常常自己烹制。”苏先生插话说。

黄县长便又把筷子伸进盘子里,微笑着说:“既然如此,我们就再来体验一下东坡老夫子的口味吧。”

仁生告诉县长:甲鱼是用鱼叉叉的,鲥鱼是用大钩钩的,这黄牙头则是用小钩钓的。铜钩村捕鱼有大小两种钩具,大钩连同弯过来的钩尖,长约三寸,不用鱼饵,密密布在水里,钩住过往的游鱼;小钩则很小,弯过来也不过指甲盖那么大,则要用饵料,饵料用的是虾、螺蛳、蚯蚓等小动物,这黄牙丁等较小的鱼是用小钩钓的。

县长连连点头:“你们的捕鱼工具真是各得其要,各有其妙。”

端上来的第四道菜看似平淡无奇,一个大海碗里半浮半沉着整块豆腐,上面撒有米粒长短的小葱,白绿相映,倒是显得很有几分雅致。

但就在这时,令人扫兴的事出现了,那白白的豆腐上面竟然粘有一只死苍蝇,厨师和端菜的人都居然没发现。渔民们对此是习以为常,把那令人讨厌的东西剔除也就行了,并不影响食欲。可今天是请县太爷吃饭,这一只死苍蝇可就非同寻常了,今天的精心款待乃至整个的官司都可能毁于这小小的一只苍蝇了。仁生的心一下发紧,就像那苍蝇落在了自己的舌头上。

县长显然也发现了那黑黑的东西,正要开口,只见那蛇舌俚说了声:“今天还给豆腐点了一个痣,放了豆豉,不知味道啥样?我来尝尝。”说着,用勺子把那“豆豉”和一些豆腐一同送进了嘴里,边吃边咂着嘴说:“味道还行。”

这一招真管用,县长对蛇舌俚的解释信以为真,也吃了一大口,原来这豆腐里面别有所藏,藏着的是一条条的小泥鳅。入到口中不但鲜嫩,更因泥鳅与豆腐的味道同在,相得益彰。黄县长大为赞赏,并问:“那豆腐无洞无痕,泥鳅身滑难控,是如何放进去的?”

“这道菜工艺奇绝,天下无双,只是制作方法有点残忍。”苏先生说着,然后细细介绍了这道菜的做法:水烧开后,放下整块豆腐,再把养过几天吐尽肠胃里杂物的活泥鳅放入锅里。随着水温增高,泥鳅灼热难忍,很自然地就钻入豆腐之中了。煮熟后洒入少量酱油、香油调味即成。

“哈哈哈,终无路时终有路,终有路时是终路。有时人也是这样。”黄中和似乎从这道菜里悟出了一条人生哲理,这绕口令似的话说得苏先生和大家连连点头。

黄县长想起了一个问题:“这个泥鳅又是用什么钩具捕的?”

仁生回答:“这泥鳅不是用钩捕、钩钓的,而是用一种特制的、小小的鱼笼捕的。那竹篾做成的鱼笼只有一尺多长,直径三寸左右,底部一个小口,放在湖岸边、田埂边,小泥鳅觅食钻进去了便出不来。”

县长又是点头称赞:“渔家太有智慧了。”

接着上了两道蔬菜。一道是鄱阳湖边的蒿子秆,又嫩又翠;还有一道是芡实发芽时抽出的新茎,略呈紫色,炒出后脆爽可口。不知县长是吃相不好还是胃口太好,大口咀嚼,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当然,其他人更斯文不到哪儿去,顿时桌上一片杂响。苏先生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但也无可奈何。

还有两道荤菜是红焖野猪肉和萝卜炖湖鸭,都是精料细作,妙不可言。

一会儿县长放下筷子说道:“有诗曰,桃花流水鳜鱼肥。鄱阳湖应当有鳜鱼吧?”

“当然啰。”蛇舌俚回应着。

正说着,一盘鳜鱼上来了。但那鳜鱼既不是红烧,也不是清炖,而是水煮后,剔去骨刺,稍加捣碎,和当地产的米粉炒在一起,成了一道小吃。那米粉不硬不烂,和鳜鱼肉和在一起,放上青蒜、胡椒粉调味,鱼肉之味和五谷之香交混调和,主食副食杂糅为一,可以说是绝佳搭配。

苏先生打趣地说:“这道菜是名副其实的‘鱼米之乡’。”餐桌上又是一阵笑声。

苏先生又接着说:“刚才县长随口就说出了‘桃花流水鳜鱼肥’这古今有名的诗句,足证县长饱读诗书,也说明人们对这诗句的喜爱。有点遗憾的是,诗人没有来过这里,如见过桃花、鳜鱼便绝不会这么写了。”

“为什么?我想听听其中的学问。”县长对此饶有兴趣。

苏先生说出了缘由:我到了鄱阳湖才知道桃花汛起的时候,鳜鱼是不肥的。当地谚语说:“秋鳜冬鳊,不用油煎。”鳜鱼最肥美的时节是秋季而不是春天,所以鳜鱼的肥美和桃花的美艳不在同一个季节。

黄中和此时心境甚好,便接着说:“哎哟,这可是千年之误也。今天不但吃到了别有风味的鳜鱼,还知道了古诗名句的乖误,真是大有收获也。”

接着上了几道小吃和主食。其中有麻糍裹油条、包馅馃里,还有一道叫“蛤蟆酥”,做法是把糯米蒸成饭,捣成糕,然后做成手镯状,放到锅里油炸成酥黄,捞起来撒上豆粉,蘸上白糖。名字虽然不雅,但吃起来外脆里嫩,又糯又甜。

最后上的是一道银鱼汤。选的是又白又长、身子已圆的银鱼,放入高汤之中,再放入打散的鸡蛋,适当勾芡,加入少量陈醋。喝起来是鲜嫩清香外加微辣微酸,五味俱全。在吃了大鱼大肉之后,这道汤可洗去口中杂味、胃中腥气,并可使饱餐后略显倦怠的食客醒脑提神。

这天喝的酒则取自本村。村中有酿酒师傅,几乎家家用稻米酿酒。酒非名酒,但自有其味,自有其香。与当地菜肴相配,可谓珠联璧合。

黄县长吃完饭,一边剔着牙一边说:“这鄱阳湖边果真是好地方,今天是大开眼界,大饱口福。”

“都是些湖边土菜,可能不合口,还请包涵。县长千万别在这里饿肚子。”仁生说了一通当地待客常用的客套之词。

“在这美食前会饿肚子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水米难进的病人,一种就是你们说的‘二万倌’[2]。”县长说罢哈哈大笑,他今天的心情大好。

苏先生心想,县长是来查案办案,但令人奇怪的是,至今还没有说一句与案子有关的话,便把话头引到铜钩村与铁网村的水域争执上:“县长大人,这里的确是个好地方。如果没有纷争,更是人间胜境。那陶渊明家离这不远,或许他到过此地,才能写出那世外桃源的意趣。像这朱赵两个村子如能恪守最初的界线,各司其业,各展所长,那一切会更美更好。”

县长忽闪着已变得有些发红的眼珠子说:“这事我明白。先不急,再看看我就有底了。”然后话锋一转:“仁生,你不是说铜钩村里家家都有水瓷吗?你去叫各家把最好的选出来,让我见识见识。”最后一句话加重了语气,分明是县太爷下达的必须执行的命令。

仁生回答说:“我们上午已经叫各家各户把自己的水瓷精品送到大祠堂里,现在就可以去看。如果有看得上的,你尽管带走。”

黄县长疾步来到大祠堂里,但见各种各样的瓷器乱七八糟堆了一地。其中有碗盘碟壶等生活瓷,也有瓶罐雕塑等陈设瓷,还有带着异国情调的出口瓷。若以年代论,宋元明清民国各代的几乎都有。林林总总,很像个民间历代瓷品大展。

这县长喜欢古董,尤其喜欢收藏瓷器。在这方面显然他下过一些功夫,并有一定的鉴赏能力。他把那些瓷器扫视了几眼后,流露出失望的神情,便有选择性地把一些瓷器拿在手中细加察看,并把看来是满意的几件放在了一边。选完后,又把其中的几件放了回去,只留下三四件,看表情他对这些瓷器大都看不上眼。

他拍了拍手说:“都是民窑烧出来的一些大路货,没有什么很有价值的东西,挑的那几件充其量也只是民窑瓷中的细路货。既然来了一趟,带几件回去做个纪念吧。”仁生和苏先生只是听着,也不知如何回话。

县长见各种碗碟堆放在一起,许多瓷器模样看上去差不多,便有些好奇地问:“这些碗碟各家各户还要取回去,这样混在一起,分得清是哪家哪户的吗?”

“分得清,你看那些碗碟底部都凿有印记,有的是图形,有的是一个字,那便是各家的标志。”

“你们有会这种活的手艺人?”

“有,那义生便会。”

县长顺着仁生手指的方向一看,这是一个身长六尺脖子粗、看上去笨手笨脚的男子,便带着疑虑半开玩笑地说:“啊,张飞也会绣花?”

仁生说:“他个子大,但心细,做事不急不慌,所以能在瓷器上凿字镂花。”

黄中和把自己挑出来的几件瓷器一看,见那笔筒和天球瓶上并无标识,那一碗一盘上果然有字,分别凿着“天”和“日”。他无端地想起了“天日昭昭”这个词,这让他心里很有些不是滋味。于是他把凿有“日”字的盘子放了回去,改取了一件无字的鲤鱼托盘。当然谁也不明白县长为什么要做这种替换。

蛇舌俚还在旁边很客气地说着:“不用换,一并拿走吧。”县长摆了摆手。

县长拿起那件无字的托盘,对在瓷器上凿字有了兴趣,便对义生说:“来,试试你的手艺,给我在这盘子上凿一个字。”

义生答应了一声,赶快跑回家取来工具。让县长奇怪的是,那工具中不仅有一个像铁钉模样的小凿子和一把精致的小锤,另外还有一个量米用的圆斗,并在里面装了半斗多大米。只见义生坐下,双腿夹住米斗,又把盘子放进米斗里。黄县长一下子明白了,把瓷盘放在米上是为了减震,以防凿字时把盘子弄破。他选了自己名字中的“中”字让义生凿刻。

义生粗笨的手此时显得很是灵巧,像在沙地上画字那般轻松自如,锤子轻轻地敲在凿子上,小凿子在瓷盘上慢慢地游动,发出轻轻的、闷闷的声响,一会儿便凿出了一个工工整整的“中”字。这样,和另一件选定的碗上的“天”字便连成了“中天”二字,黄中和取的正是“如日中天”之意。

县长又看了看太阳,便说:“天色还早,你们这个村庄实在是不错,古老而又有文化感,我在村里随便遛遛吧。”

在一干人的陪同下,黄县长快步在村里穿行起来。一边走还一边说建筑、说道路,还不时进入人家,看看主人家里摆放在厅堂条案上的瓷器。仁生慢慢明白了,他在寻找他需要的瓷器。

走了一家又一家,一件件瓷器拿起又放下,好像没有一件中意的。就在县长看来要结束今天的“瓷器调查”而非“案件调查”时,他在一户人家里有了重大发现。

这是刚才在瓷上凿字的义生家,他家的厅堂里摆着一件青花将军罐,一尺多高,造型沉稳,釉色浑厚发亮,瓷质雪白致密。上面绘的是水浒故事“三打祝家庄”,是矮脚虎王英和一丈青扈三娘正在交战的场景,人物栩栩如生,战马惟妙惟肖,整个画面极为生动传神。县长又很有经验地翻转罐身看那罐底,但见底上中规中矩地写着“乾隆年制”。他顿时把罐子紧紧抱紧了,心里说着好东西、真家伙,已不想再放回原处了。因为他已断定这是一件青花官窑,青花瓷是景德镇瓷器中傲于世界的精品。由于青花的出现,第一次使千百年来均为白色素面的瓷器有了颜色,进而使瓷面上有了百态千姿的绘画,这是世界瓷器史上的重大发明,而乾隆年代的官窑青花则可谓是景德镇瓷器中的极品。

但在一旁早已心中忐忑不安的女主人发急了,她猛地伸手一把将罐子夺了过去,说:“我家这东西不卖的。”她显然把县太爷当成了文物贩子。她不是别人,是义生娘,是个嗓门大、性子急、脾气硬的人。

县长有些尴尬地说:“我不买什么罐子,只是看看而已。”说着气冲冲地离开了。

仁生赶忙走近县长:“县长大人,不要生气。如果真的喜欢这个罐子,我们会有办法要来送您。”

县长不理不睬地往前走。这时勇生又开腔了:“县长,我家也有一个和刚才见过的完全一样的罐子。要不你去看看,你要是喜欢,只管拿去好了。”

黄县长的脸上顿时由阴转晴,但还是故作漫不经心地说:“也行,那就去看看吧。”

来到勇生家,大家一看,条案上果然放着一个和义生家的尺寸、造型、颜色、图案几乎完全一样的瓷罐,顿时心里轻松了许多。勇生拿过那个将军罐,小心翼翼地递到县长手里。

其实,这个罐子对勇生来说也是宝物一件。当年父亲入赘他村的时候,爷爷把这个罐子视为“嫁妆”,给了勇生的父亲。父亲回到铜钩村时没有带回任何东西,只是带回了勇生和这个将军罐。从内心而言,他很舍不得这个罐子,但为了全村人的利益,他主动表示愿意割爱。

县长接过,又是上下左右、内内外外地反复察看,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然后以轻蔑而又肯定的口吻说:“这不过是一件高仿品,是民国初仿乾隆年间的东西。也就是说,这件东西只是刚才看过的那件东西的孙子的孙子而已。”说完随手递还给勇生。

大家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

仁生趋近县长,很是真诚地说:“县长大人别生气。您刚才看过的那件瓷罐,我们一定会想办法弄过来,过几天就送到县衙。”

县长不冷不热地说:“你看着办吧。”顿了一下又说:“你说的‘几天’是三天还是三月?”说罢翻身上马,带着随从向县城奔去。

官窑青花瓷罐

仁生知道了义生家那件瓷件的分量,那可能是决定官司胜负的秤砣。县长一走,他便向义生家走去。

义生的爹死得早,是他娘含辛茹苦把他抚养大,由于他母亲性格刚烈,从小对义生管教很严,家里的大事小事也总是母亲做主。大树下长不出大树,义生和他娘的性格几乎完全相反。在大家眼里,义生是一个个子大、脾气好、话很少甚至有些懦弱的人,就像力大而又听话的大公牛。仁生明白,只要把义生娘说通了,事情便办妥了。

仁生走进义生家,见义生娘又在擦拭那瓷罐。她是那么专注,那么仔细,内内外外,上上下下,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犹如在给一个刚刚呱呱坠地的婴儿擦洗全身,可见她极为喜欢自己的这件宝贝。

她见仁生来了,抬了一下眼皮,在瓷罐上抚摸擦蹭的手没有停下来,倒是首先发话:“是想来要这将军罐的吧?告诉你,死了这条心吧。老娘舍不得给任何人。”

一开始就碰了个硬钉子,仁生觉得事情不好办。他灵机一动,说:“婶子,今天我可不是来和你谈瓷罐的。”

“那谈什么?别的老娘不懂。”

“不,我一开口,肯定你懂,并且很喜欢谈。”

“啊?如果不是要罐子,那你说说看。如果我不爱听,你就快点抬腿走人。”

“我是想问,义生定亲了吗?”

“没有。你问这个干吗?”义生娘态度陡变,口气缓和了许多,并且迅速抬起头,以带几分期待的目光看着仁生。

仁生见义生娘果然对这个话题有兴趣,便说:“离县城不远的曹家村有一户人家托我给女儿找个对象,我掂量了一下,义生倒挺合适。但看你今天情绪不太好,那就过些日子再说吧。”说着起身要走。

义生娘一把拉住,并顺手拽了个板凳让仁生坐下,说:“不碍事,你说给婶婶听听。”义生已过20岁了,比仁生还要大些,儿子娶亲成家已成她心头大事,常让她吃不好饭,睡不好觉,只要听见谁家娶妻嫁女的爆竹响,她当晚就准会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天下父母无一不把儿女的婚姻之事看得特别重要。

其实仁生也不是诓她,几天前在锣鼓山镇卖鱼,确有熟人提到这件事。他想先以此来消解义生娘的气恼,拉近彼此间的距离,再谈瓷罐的事。于是他把知道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同义生娘说了。说得义生娘心里像刚从蜂蜜罐里爬出来的蚂蚁似的,一阵一阵痒痒,痒里还带着甜蜜,恨不得立即叫人去曹家提亲。

这时仁生笑了笑说:“这事包在我身上。”

义生娘也笑了:“太谢谢你了,到时给媒人的礼我一定超过别人家。”

仁生立即接过话说:“新娘上了床,媒人丢过墙。结婚后谁还会记起媒人?我不要你重谢,只是现在村里有一件难事,你要是能帮个忙,就比给我个金子秤砣还要重百倍千倍。”

“帮什么忙?”义生娘一下变得警觉起来,这家伙一定是以说亲做诱饵,要打我那瓷罐的主意。哼,你死了那邪心思、歇了那坏主意吧。

仁生认真地把打官司和这个瓶罐的关系讲给义生娘听,最后以恳求的口吻说:“大婶,为了全村的9000多男女老少,也为了子孙后代,求你舍一舍这个罐子。并且你要多少钱,大家都给你凑,义生娶亲花钱也就不愁了。”仁生想,一个罐子为义生换一个媳妇,义生娘应当会愿意的,还可能会是欣然同意。

但,义生娘没有立即回话,更没有欣然同意。只是低着头,已不明亮的眼睛渐渐泛出了泪光。

仁生无暇多想,认定义生娘的态度已在改变,便趁热打铁:“你这样做是积德行善,大家都会感激婶子你。”

义生娘用围裙揩了揩眼角:“为了大家,你们可以要我的渔船,拆我的房子。”随后又换成铿锵的语调说:“但要这瓷罐,万万不能。你走吧。”说着起身走入内屋。

仁生一下子变得沮丧,他了解这个婶子,不敢再说什么,但心底又在想:这个罐子对义生娘为什么那么重要?

仁生很明白,县长临走时看似随意说的三天其实就是交瓷罐的时间。情势十分紧迫。仁生便又立即和罗汉们围坐在了一起。

大家都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个瓷罐子的极端重要性:有这罐子官司未必能赢,但没有这个罐子官司必然会输。输就意味着,铜钩村捕鱼水域越来越小的局面还会继续下去,全村人的生活会变得越来越艰难。还意味着,双方的械斗可能难以避免,又会有人死伤。所以,这罐子真成宝贝了,这哪里仅仅是一个青花瓷罐,分明是一颗还魂丹、一道救命符。

大家一致的看法是:必须把这个罐子弄到手,送县长。但用什么办法才能弄到手呢?

说通义生娘,很难;用钱买,不可能;派人去偷,不忍心……大家挖空心思,抓耳挠腮,就是想不出一个管用的办法。

突然,蛇舌俚一拍大腿,大声说:“有了!”他这一拍一喊,让大家把目光全对准了他。

“别咋咋呼呼,有话就说,有屁就放。”飞天拐子嘟囔着。

“不过,这要勇生配合,并做些牺牲。”蛇叔开始说了。

“这好说。若要瓦,房上揭;若要砖,墙上扒。要我做什么,你尽管说,我绝不会说半个‘不’字。”勇生极为爽快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蛇叔和盘托出了自己的想法,实则是一个计策。他想到的是使用掉包计,把勇生家的罐子和义生家的罐子偷偷对换。这样,县长的心愿满足了,义生娘也不会知道。因为那两个瓶子除了像县长那样狡猾、有经验的人以外,一般人没有那火眼金睛,根本分辨不出来。

大家觉得这个办法虽然只是个下下之策,很有些不仁不义,但现在是推车就了壁,没有别的办法。为了打赢官司,只能有负于义生家了,并议定,事后要对义生家多加补偿。接着又商量了计划实施的细节。

第二天一大早,许多人家的鸡鸭都还没有放出笼子,勇生便挑着两个加盖的箩筐,直奔义生家而去,并一路喊着:“谁家有干鱼干虾要卖?”

村里人都知道,勇生常做贩卖干鱼虾的生意,因此无人觉得异常。但今天他的生意对象只有一人,就是义生娘。然而,义生娘并没有理会勇生的吆喝声。

勇生径直走到义生家门口,叫着:“大婶,你家有鱼干虾干要卖吗?”

“这一阵没有。没有!”声音传自厨房里。

勇生心里一沉:嘿嘿,这卯榫还对不上,怎么办?但这勇生将他那大眼珠转了转,一计不成,便生二计。又大声对义生娘说:“听仁生哥说,要在曹家村给义生说媳妇。我明天去县城,路过曹家,要不要顺便帮你看看?”

一听这个话题,义生娘来了兴趣,立即走出了厨房,一边用围裙揩着手,一边说:“那好哇,你进来坐一会儿,我们聊会儿天。”

勇生趁机跨进门槛进入堂屋,把肩上的担子放下。掏出烟斗,又在衣兜里故意左右上下地摸索了一阵,然后自言自语地说:“怪了,怎么忘带火了?”

“婶婶灶膛里给你取去。”

义生娘的一只脚刚踏进厨房里,勇生便迅速掀开箩筐盖,把自己家的罐子与义生家的罐子来了个狸猫换太子,盖好筐盖,再紧紧张张地坐下。义生娘正好从厨房里取火出来,拉了个板凳靠近勇生开始聊天。

勇生现在哪有心思聊天?真是做贼心虚,心里头像条入网的鱼儿一样乱撞,只希望快点儿拔腿离开。义生娘却说得十分认真仔细,告诉勇生除了看看姑娘的长相,还要多看看她妈妈的言谈举止,因为“娶亲看娘,栽禾看秧”。妈妈是女儿的模子,妈妈好,女儿差不到哪儿去。但这些话,勇生基本上没有听进去,只是“嗯,嗯”地应答着。

一会儿勇生站起来:“我该走了,你等待好消息吧。”便挑起箩筐准备出门。但义生娘一把抓住了箩筐,勇生脑袋里一阵发蒙:坏了,露馅了!

但只是虚惊,义生娘凑近勇生的耳边,半真半假地说:“如果这件事你帮着办成了,到时我也想办法帮你找个全村最漂亮的媳妇。”

勇生松了一口气,连忙说:“那就太谢谢婶子了。”说着,一抬腿,大步跨出大门,迅速走出院子。还不由自主地揩了揩汗,又朝义生的屋子里看了看,然后才像小偷似的挑着担子快步离开了。

仁生见瓷罐取到,也是五味杂陈,有喜有愧。虽是不义之策,毕竟也算是一策,便商量着派谁尽快送往县城。

就在大家又商量了一阵正要起身散去的时候,义生慌慌张张地拖着哭腔进来了:“仁生哥,不好了,出人命了。”

仁生见平常沉默少言、连下雨时也极少快步疾走的义生一副焦急的样子,料想肯定出了什么大事。

一问明白了:义生娘每天都要擦拭那瓷罐子,今天擦拭的时候,她一拿起来,便觉得不对劲。再加细看细辨,便有十分把握地判定,这不是她家的罐子,有人偷换了她心爱的宝贝。她脑子嗡的一声响,身子像大风吹刮的稻草人一样瘫倒在地上,既而痛哭,确切地说,是无泪的干号。过了一会儿,她又徐徐站起身,出门而去。一边走,一边哭,一边骂:“哪个该千刀万剐的畜生,偷换了我的瓷罐。你家会雷打天火烧,你会死后无人收葬,狗咬猪嚼……你会断子绝孙……老天爷,你开眼啦!”然后走到村头湖边,抱起一块石头扑向水中。

仁生一听,又惊又怕,便和大家一路小跑,到了义生家里。义生娘躺在床上,面如死灰,口眼紧闭,花白的头发因浸了水而一绺一绺地贴在脸上,一下显得十分苍老。仁生用手放在她鼻孔前试了试,还有微弱的气息,这才放下些许心来。他又叫勇生赶快把那真罐子取回来。

原来,她投水时,正有人打鱼回村,看见后急忙潜入水中将她救起。捞起后,很有经验地把她放在膝盖上让她吐出几大碗水,但多次问话都无应声,似是已经断气了,便把她送回了家中。万幸,现在总算缓过来了。

义生娘动了动身子,又连呕带吐控出了一些胃里的东西,慢慢睁开了眼睛,看见周围站了许多人,她很快恢复了记忆,既而放声大哭。她哭得那么伤心,连床都在抖动,刚才一直叫唤的猫也不再出声了。

仁生见状,愧恨交并,便跪在床前,十分懊悔地说着:“婶子,全是我的错,是我的愚蠢害了你。”然后朝自己连打了几记耳光。

义生娘喃喃地说开了:“不是我小气,舍不得一个破罐子。而是你们不知道,这罐子不是一般的罐子,而是我身上的筋骨心头的肉。”接着她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讲述了罐子的来历:

这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一次,义生爹发了几天烧,为了生计,依然出湖打鱼。在老爷庙附近,见有人捞出了很漂亮的瓷器,便也不顾有病在身,在水里忽上忽下整整半天,捞得了几件瓷器,其中有这个罐子。但义生爹第二天便高热不退,通身滚烫得似乎能把被单燎出洞来,还不时惊叫。郎中来了,扎针灌药都无济于事。几天后义生爹挣扎着看了一眼那罐子,然后便在说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语中闭上双眼。

从此,义生娘把这罐子当作了自己丈夫的化身,每天要看个三回,擦它一遍。罐子何处光滑,何处粗糙,她都心中了然,手上有准;画上的每一片树叶、每一根马尾的长短粗细和颜色深浅,她都烂熟于心。一天不见这罐子她便会丧魂落魄似的难受,有时已经上床睡觉了,因为一整天太忙,没有空摆弄那瓷罐,便又会爬起身来,点上灯,再看上几眼、摸上几下,这样心里才踏实、才舒坦,才能安然入睡。

这时,勇生把罐子抱回来了,放到义生娘的身边,连连道歉,并称自己差点儿成了罪人。

义生娘把瓶子紧紧抱在怀里,生怕再被人夺走。她反复抚摸着,用泪汪汪的眼睛端详着,还一边自言自语地说:“这是我的宝贝,是义生他爹呀。”

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仁生等更是深深自责。

但就在这时,谁也料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义生娘用手从怀中取出罐子,眼睛一眨不眨地、死死地盯着,眼中显露出令人难以捉摸的神情,有焦虑、有恐惧、有痛苦、有迷离,还有几分可怜。只见她忽地又把眼睛闭上,然后双手用力一推,把瓷罐摔向床下。随着玉碎帛裂般的一声响,刚才还完好完美的一件乾隆青花瓷罐,霎时变成了大大小小的碎片,犹如一条美丽的生命,瞬间成为支离破碎而又僵硬的尸体。

这时,义生娘泪流满面,哭泣着:“聚财攒宝,要有好命。我家没有这命,结果反而招祸。孩子他爹因这个罐子死了,我也因这个罐子差点成了水鬼,再后义生也卯不准会因这个罐子而碰上什么大灾大难。摔了,祸根也就断了。”说完,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像放下了一副沉重的担子,好像真的挖断了灾祸的根子,把头歪在一边,继续暗暗地流泪和叹气。

屋里的长吁短叹也此伏彼起。

珠山八友的瓷板画

瓷罐子碎了,但与这罐子相关联的事情却没有完结,反而是更复杂、更难办了。因为立即有一个巨大的、无法绕开的难题摆在面前:如何向黄县长交代?仁生赶紧召集罗汉们进行商量。

勇生愤愤不平地说:“全怪那狗县长,就因为他的贪心,好端端的罐子破碎了,还差点赔了一条人命。”

飞天拐子也叹着气说:“官司还没有个眉目,麻烦事却多了一桩。我看那县长也不像个要把案子公正处理的样子。”

蛇叔紧接着说:“我看他不是来查案子的,而是来找罐子的。”

仁生缓缓地说:“你们说得也不错。但骂县长、杀县官都不能使罐子复原,更不能解决官司输赢的问题。现在还是碰到风说风、遇到雨说雨,想想应该怎么办吧。”

你一言,我一语,最后议成方案两个:一是把真实情况告知黄县长,并把破罐子带去让他亲验,或许他会良心发现,甚至生自疚之心,从而不仅不会再要东西,反而会公正地断决官司。二是大家凑钱再买一件送上,并向县长陈明情况,或许于事有益。大家又都认为,两个方案都没有底,确定还是撑船赏景——边走边看,到县城视情况再办。

仁生带着勇生连夜进了县城。第二天便带着大家凑的几十个花边到了珠宝文玩店。看来看去,发现一个柜子里有一件跟义生家那件瓷器大小、质地、颜色、图案大致相仿的罐子,心里有几分欣喜:老天爷帮忙,看来这一关可以过去了。但一问价格,就像大白天见了鬼似的吓了一大跳,不得少于500个花边。这是用10条船装满鱼虾也卖不出的天价啊?!

二人像挨了一记闷棍,但却不肯死心,又抱着侥幸再去看下一家店铺,结果是半斤对八两——一个样。看来,根本没有能力买一件类似的瓷器进献黄县长。

忽然,有忽轻忽重的“叮叮当当”的声音传进了耳鼓。啊,转悠着又到了师傅的铁匠铺前。仁生听得出,上次听见的那轻重不一、显得杂乱的锤音有了很大变化,加庆师弟的手艺有了明显的长进,他情不自禁地走进了师傅的铁匠铺。

师傅见仁生垂头丧气的样子,便关切地询问原因。几声寒暄后,仁生简要地把这次来县城的缘由讲了一遍。

稍稍停顿了一会儿,师傅微笑着说:“我欠的那份厚厚的债终于可以偿还了。”

“你说的是啥哩?”仁生不解地问。

“上次被土匪劫持、又被关进大牢后,你们铜钩村用钱相赎,救了我一命。我一直记着,现在我可以还债了。”

“啊?你说的是这件事,我们村里绝不会要你还的。”勇生说。

“如果还钱,我也知道你们村是不会要的。如果是还别的东西,并且是在这个时候还,就不一定了。”姜师傅带几分神秘的表情说。

“难道你藏有宝物?”仁生随口说了一声。

“你猜得还真对。我有一块邓碧珊的瓷板画,确属宝物,你们拿去送给县长,他一定会喜欢,会比黄鼠狼见了鸡还高兴。”

看来师傅也知道县长的外号了,这县长的嗜好真可谓全县知晓了。

仁生知道邓碧珊,但并不了解邓碧珊,便说:“邓碧珊,倒是听说过。他的画很值钱吗?”

“是的。他也是本县人,他的父亲也是铁匠,和我的师傅是师兄师弟,所以我和碧珊从小就关系极好。碧珊自小酷好写字绘画,后来去了景德镇专事绘画,成了瓷板绘画的大师。有一次我去看他,他便送了这张瓷板画给我。画到底值多少钱我不知道,关键时候能派上用场就是机缘。我原想过,待你结婚时用作贺礼送你。”

仁生没有拒绝。他知道现在情势危急,好比鱼搁浅滩,人在虎口,已是千钧一发。如能有一幅瓷板画代替瓷罐救急,无疑是全村人的大幸。至于对师傅,他今后将会以儿女般的亲情作为报答。

包装好师傅给的那瓷板画,带上装有将军罐碎片的口袋,仁生又一次走进了县衙。

县政府今天显得有些冷清,少有人进出。黄县长在心神不定而又充满期待地等着仁生的出现。当他听到通报仁生求见时,心中一阵欣喜,以至起身相迎。

黄县长把仁生领到房间不大、显得幽静的后堂。显然这后堂不是一般人能到的地方,陈设简单,但有一副对子很引人注目:

侧身天地更拒贿

放眼苍茫自忧民

县长客气地让仁生坐下,一双眼睛已在仁生手里拿的东西上不停地巡视着,那情景,很像黄鼠狼在寻找肥美的大母鸡。

仁生先打开瓷板画,然后装着很懂行的样子说:“县长,你先看看邓碧珊的瓷画。”

“邓碧珊!”黄县长像弹簧一样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快给我看看!”可见他了解邓碧珊,并对能见到邓氏的作品感到十分惊喜。

是啊,邓碧珊的名字在瓷画和收藏圈里那可是如雷贯耳。清末,他和王琦等当代有名的瓷画家在景德镇结成“珠山八友”,研究创作瓷画。珠山八友瓷画的艺术成就和价值,不仅在于画作技艺的高超过人,也不仅在于作品水准无人能够企及,更在于开创了新艺新风新派,使他们成为瓷画的一代宗师。

晚清,随着封建王朝的衰败,繁盛千载的景德镇瓷艺也随之衰落,清宫廷在景德镇派驻多年的督陶官撤除,那些原来专为宫廷制作烧造陶瓷的艺术家、艺人顿时如冰释云散,官家瓷窑火熄炭冷或易了主人,中国的制瓷艺术也由此一下跌入深谷。

就在这时,先后由王琦、邓碧珊等人组成的“珠山八友”,如巍巍昆仑在中国陶瓷艺术的崇山峻岭中横空出世。他们以超人的艺术胆识师古创新,孜孜以求地探索、开拓。他们以一种崭新的形式延续和光大瓷艺文脉,由传统的在各种造型的瓶罐上作画,改为在平整的瓷板上作画。瓷板画烧成后,很有中国传统上在纸绢上绘画写字的效果,令人耳目一新,这也契合了许多人的文化心理,并且雅俗共享,广为达官贵人、文人雅士、平民百姓所喜爱。在用釉用彩上,承旧而翻新。自宋代以后,景德镇的瓷艺绘画一直以青花为主导,显得典雅、俊秀、飘逸。珠山八友则石破天惊,突破传统,推出了彩色绘画,瓷画由单一的颜色变成了绚丽的彩色。整个画面色彩斑斓,或雍容华贵,或新颖雅致,或富丽堂皇,或意境悠远。特别是以浅绛彩绘出的瓷画,如秋日溪流,破土山笋,清新典雅,灵动精致,极富韵味,成为许多人欣赏和追捧的珍品。

邓碧珊饱读诗书,还是晚清秀才,学养很深,所以在八友中,成就极大。他的技法糅进了东洋技法,更显得别具一格。尤其是他画的鱼藻瓷板画更是无人能够望其项背,冠绝一时。有一个军阀为讨好蒋介石,花五两金子求他把蒋介石爱吃的一种鱼画在瓷板上,进奉给蒋总统。蒋介石见了瓷画后,一脸严肃的脸上,露出了少见的微笑,并特地把这幅画悬挂在餐厅里。还盛传,这块瓷画刚挂好后,宋美龄养的一对波斯猫一声不吭、目不转睛地在这幅画的旁边守候了整整一夜。

今日展现在黄县长面前的正是一幅以鱼藻为内容的画作。但见两尺见方的瓷板上,水波粼粼,湖草青青。一黑一红两条大青鱼领着一群小鱼出游,造型酷肖,气韵生动。那鱼的片片鳞甲,历历可数,鱼头向上,尾鳍扭动,既有由远到近追逐之态,又有悠闲嬉戏之味。身边的几条小鱼,姿态各异,上下翻滚,生动可爱。画的题名是《弄潮图》,题款除有“邓碧珊画”之外,还钤有邓氏常用的朱文闲章“小溪钓徒”。

这画名十分契合黄县长的心思。此时他心中微波轻动:当今天下,动荡无已,危机四伏,但也有重重机会。勇者生,怯者死,强者胜,弱者败。定会造就身手不凡的一代弄潮儿,劈波斩浪,建功立业。

黄县长还注意到,画中还有邓碧珊的题句。邓氏在珠山八友中,被公认为书法大师,多人请他教习书法,书与画相配更是锦上添花。那画作上写的两行字是:“大江波连波,谁为弄潮儿”,意味深长。黄县长真想续上:“笑看旌旗乱,有我黄中和。”

他立即觉得自己就是这画中大鱼,纵横江湖,吞云吐浪,遨游天下。一种豪情犹如喝过陈年美酒一般,涌遍全身。他凝神静气,上下左右,或远或近,不发一语地足足欣赏了一顿饭的工夫。

当然,他也没有忘记几天前他欣赏过、短暂把玩过的乾隆青花瓷罐,于是他的眼光又向仁生手中的布口袋搜索。

仁生明白县长的意思,他用低缓的声音如实地叙述了将军罐破碎的经过,并解释说:“所以才想尽办法求得《弄潮图》相敬,并请县长原谅。”

县长的脸一下耷拉下来,显然这使他大失所望。于是冷冷地问:“那瓷罐破了,在哪?”看来他不相信即将成为他囊中之物的宝贝已成碎片。

“我特地也带来了。”仁生打开包袱,里面正是那已破碎的将军罐。黄县长认真看了看,还特地拿出那侥幸完好无损的圈足,把那“乾隆年制”又端详了一番。既而摇头,惋惜不已。然后带着明显的气恼说:“事已至此,别无办法了。”

他又好像想起了什么,又对勇生说:“那就把那天看过的你家的仿制品也送过来吧。如今真的不在,假作真看,聊胜于无。”

勇生心想:这家伙真是贪婪而精明。但自己此时只能像在手执利刃的屠户前倒地的牛,任其剥皮割肉。便说:“好的。改日一定送来。”

仁生正要重新包起那些瓷片带走,黄县长却阻止了,说:“你不用收拾,就放在这里吧。”

“这些瓷片还有什么用吗?”仁生不由得好奇地问。

“很难说有什么用,但美好的东西即使损坏了也有残缺的美,看着也很养眼。”黄中和回答。

仁生听了,并不完全明白这些话的意蕴,只是心想,大概这就是碎玉和全瓦的差别吧,这县长也太爱瓷器了,都说鸡是他最喜欢的东西,看来有误,他爱瓷器一定胜过爱大母鸡。

当然他并不知道,县长对这堆残片已在心里拨弄了几次算盘:那圈足大可利用,可以在上面加新瓶身,再制成一个完整的瓷罐,光凭那真实的足底和那无损的“乾隆年制”四个篆字,就可以使再生瓶卖个好价钱。即使不嫁接新瓷,那些破碎的瓷片也是物碎不废,作为乾隆年间的官窑青花瓷片,也能以不菲的价格卖给识货的人收藏和把玩。

仁生欲转身离去时,又硬着头皮问了一声:“县长,那官司……什么时候能结束?我们还要做什么准备吗?”

黄县长摆摆手说:“不用,你们等着吧。”那“等”字说得很重。仁生三人只好退出了县衙。

仁生真的回家等着了。但他的心却是焦虑的、悬着的。县长城府很深,或者换句话说很油滑,没有给出任何明确的答案,甚至是暗示。仁生更不明白,县长那又大又深的葫芦里究竟装的是什么膏丸散丹。

康郎山忠臣庙

县长的葫芦确实是深不可测。几天后,他又以调查案子的名义来到了官司的被告方——铁网村。这次与上回不同的是,县长提出要查看鄱阳湖,还特地点名要看忠臣庙。这忠臣庙离铁网朱家很近,因为与朱姓皇帝有关,所以这庙历来由铁网朱家村管护。朱继元也不知道这庙和案子有什么关系,但他只能按县长的要求去办,并做了精心的安排。

忠臣庙非常有名,因为这是当年朱元璋为褒扬与陈友谅作战时牺牲的将军们而专门建造的。那忠臣庙建在鄱阳湖上一个叫康郎山的小岛上,去那儿需要乘船。

由三只大渔船组成的船队向忠臣庙水域进发。湖面开阔,水无涯际,船在湖中犁开波浪向前行进,被船犁开的水面像是长长的带着纹路的缎带,给湖面平添了一道风景。高天云白,许多小鸟低空飞过,还发出呼朋引伴的鸣叫声。湖风习习,时有鼓满风帆的船驶过,那白帆与碧水相映,在动与静的变幻中透着浓浓的诗意,也是一幅壮美的风景画卷。这使黄县长十分开怀,来这里任官已近三载,但却从没有来过鄱阳湖。不是这次朱赵两村冲突,也许他永远不会在宽广的鄱阳湖上乘风破浪,做如此惬意的旅行。

在离康郎山不远的地方,有一片洲地,名叫麦黄洲。关于这片洲地有一个神奇的故事:当年朱元璋与陈友谅在鄱阳湖大战多年,一次军粮用罄,后方的给养一时无法运到,眼看就要断炊。朱元璋焦虑地乘船在鄱阳湖上寻求良策,希望能找到军士充饥的东西。忽然发现一大片草洲上金灿灿地生长着野麦子,此时正当麦熟时节,麦秆根根金黄,麦粒颗颗饱满,微风吹拂,麦浪涌动,飘散着阵阵麦香。朱元璋惊喜不已,便令军士抢割麦子,运到湖边的空地上晾晒加工。

麦子晒干后,又发现附近有几个天然的石臼。在石臼里脱粒后,那石臼里的麦子竟然舀不完,掏不尽。这样意外地一下解决了几十万军队的吃饭问题,后来朱元璋便将这片荒洲命名为麦黄洲。

鄱阳湖有像聚宝盆一样的石臼,很快传为神奇的美谈。一个有钱而贪心的船家听闻后,心生邪念:把这个石臼搬回家,就可以米粮无尽,不仅自己不用劳作,还可使子孙享福,世代无饥馑之忧。他便纠集亲朋,备上凿子、锤子、撬棍等物,昼夜施工,把一个石臼挖了出来,运回家中。在院子里装好后,便迫不及待地开始试用。他倒进了少量稻米,果然灵验,真个取不尽、掏不净。既而贪心大发,心想着稻米再多也不怎么值钱,放进贵重物品才好。于是他把自己和亲戚家的金银珠宝、字画钱币等值钱的东西统统放入那石臼里,企望永取无尽。然而奇怪的是,当那些金银珠宝、字画钱币放进石臼后,却眨眼间全变成了沙子,取不尽、掏不完的是满臼黄沙,贪心的船家顿时晕倒。

朱继元给黄县长讲完这个故事,便建议他到麦黄洲稍作游览,但他拒绝了。看来县长对这个故事并没有什么兴趣。是的,此时他想的是,这都是一些好心或好事之徒编出来警示后人的,全是诓人之论。古往今来,这类故事多如牛毛,不见真正起了什么教化作用。且黄县长今天的目标只是忠臣庙。

此时他正沉浸在鄱阳湖波澜壮阔的画幅之中。这里曾是古战场,战场就是斗智斗勇、克敌立功的地方,三国时,周郎就曾在鄱阳湖操练过,在赤壁大战中立下大功,一举击败曹操的水师。这使他思古之情油然而发,他情不自禁地轻声朗诵起了苏东坡《念奴娇·赤壁怀古》的句子:“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他渴望自己有那么一段豪壮的生活。

不过今天他来鄱阳湖是另有用意,别有所图。他已打探清楚,乾隆年间宫廷驻在景德镇的督陶官唐英曾来拜谒忠臣庙,留下诗文,并赠送了他督造的瓷器——毫无疑问是品质不低、价格高昂的官窑瓷器,吸引黄县长此行的是这些瓷器。

船靠康郎山,众人登岸。这康郎山原为鄱阳湖中的一个小岛,方圆不过两里,却是水上交通要冲,扼南昌通鄱阳、余南等县和船经湖口进长江的水道咽喉。洪水季节,鄱阳湖浩渺无际,无风也是三尺浪,稍有风起,更是雪浪如山。康郎山便成为过往舟船躲避风浪、暂作休整的宝地,故民间有谚曰:“鄱阳湖行船,康郎山为岸。”这句话道出了康郎山的作用和在人们心中的地位,还成为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依托权势或亲友为自己谋取利益,或寻找靠山而使用的口头禅。

因地理位置重要,康郎山也就成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岳飞曾在这里降伏农民军领袖余华龙,余华龙后来成为岳家军一员猛将,《说岳全传》中把这段故事误写在洞庭湖上,实则在鄱阳湖上。翼王石达开也曾在这里与清军激战。朱元璋与陈友谅的决战也是在这一带进行的,此战中,朱元璋有36员将领战死。战斗结束后,朱元璋在康郎山亲选地址修建忠臣祠,表彰36位将领的忠勇与功勋,并让他们世代接受后人的祭祀。这建筑初始名叫忠臣祠,后来改称为忠臣庙。

庙建成后,许多诗人名士曾专门到这里游览,唱山咏水,抚今忆昔,留下许多诗文、联语,其中有明代诗人苏曾写下的《康山词》,词的开篇有一段说明性文字:“太祖破陈友谅驻师于此,韩成等三十六人死节,吴元年为立庙。”几十个字便说明了这庙的修造理由、时间等重要内容。

有的诗则从不同角度对忠臣庙进行了描绘和吟咏,明代一个生在余南,名叫甘瑾的知府有诗曰:

云拥惊涛立半空,凭虚览胜倚孤篷。

神祠箫鼓喧初日,贾客帆樯逐便风。

平野欲吞吴楚地,众流不与海门通。

楼船百战今何处?唯有湖山在望中。

这首诗诗意浓郁,感情深沉,将忠臣庙的来历和周边环境作了精致的描摹,十分引人入胜。尤其是诗人寄情于景,怀古论今,表达了自己的思古情怀和对那段历史的慨叹。

忠臣庙建于1364年,历经多次兴废。但每次颓圯之后,总有官吏、文人、民间善士倡导和参与重建、维修。最后一次修葺是咸丰三年,曾国藩在此与石达开交战后,看到忠臣庙在战乱中已几成废墟,心生感慨。以他对忠勇的嘉许情怀和惺惺相惜之心,返京后便着令部属刘于淳整修实际上是重建,共耗去银子多达40万两,可见这庙规模非同一般。虽然由于风吹、雨打、水浸,庙现已多处破败,但风貌依在。

朱继元陪着黄县长拾级而上,不几步便到了忠臣庙前。这庙已度过了500多年的岁月,见证了无数人间沧桑。庙北倚苍翠的康郎山,南对浩瀚的鄱阳湖,又屹立在万顷波涛之中,四边风景极佳。整座山远看像浩瀚鄱阳湖中的宝石,近看则像扼控宽阔水域的城堡。

庙是一组抬梁式木构架的古建筑,柱梁相接,檩椽相连,形成有序而又复杂的结构。房檐高耸,人字分水。屋角上翘,若大鹏展翅,整座庙气势磅礴,巍峨壮观。庙前后共有三进,在地势上一进比一进要高,在进深上一进比一进长,殿堂则一个比一个雄伟。三进各自独立又以廊、亭、柱连接,因而浑然一体。在建筑上深得中国传统建筑的真谛。

黄县长先进入第一进,这是定江王鼋将军殿。说来有趣,这座殿不是为人所设,而是为一只神龟所建。神台上放置了一个大神龛,一尊高约9尺的泥塑金身金面的人形定江王端坐其上。神台下设一个3尺高的祭台,神台与祭台之间,立有一只石雕大龟,头部翘起,身宽2尺,长3尺有余。

黄县长看了好一会儿,不解地问:“这个庙堂里为什么供着人像,还放有石龟?”

“这人和龟其实为一。那坐在上面的人形大将军是龟的化身。”朱继元解释说。

“啊,奇也!”见多识广的黄县长对此也觉得这实在是奇事一件。

于是朱继元讲述了这座殿里供奉神龟的由来。朱元璋在一次交战中失利,驾船败退时,偏在这节骨眼儿上船舵坏了,船身忽左忽右,无法正常前行。眼见追兵已近,朱元璋暗暗叫苦:天亡我也。但就在这时,船突然又能正常航行,于是逃脱追击。回到锚泊地仔细一看,将士惊呆了,原来一只很大的龟紧紧咬住了舵杆,起了船舵的作用。此时,那龟已经死去,但依然侧着扁平的身子做船舵状。朱元璋称赞这条大龟如人臣般的忠贞神勇,于是封那龟为定江王,并塑成人龟二形放在忠臣庙的定江王殿,供人膜拜。人们为镇狂风恶浪而修的老爷庙,供奉的也是这本为大龟的定江王。

黄县长口里说“实在神奇”,心里却在说:这种不知是谁编出来的奇谈,不过是以此证明朱元璋夺取权位有神力相助,承顺天意罢了。但道理似乎又不那么简单,故事有人编,有人信,并且石龟成大众膜拜的对象,一定有其道理。或许是那龟的行为契合了某种社会需求、社会心理,这里的学问就很深很深了。

穿过廊亭,进入第二进。这第二进是观音堂,供奉的观音形象庄严,慈眉善目,观音两旁还置放了十八罗汉。

黄县长又觉得奇怪了,明明是忠臣庙,怎么又供奉观音?祭祀死者和供奉佛像,这二者怎么能联系在一起呢?又怎么能一庙二用呢?

他正想发问,朱继元又告诉他:“这是忠臣庙的又一个与众不同之处。观音与水密切,她的道场在海边,所以用以形容观音功德的一个常用词是‘慈航普度’,鄱阳湖水面宽阔如海并且连通长江,流入大海,所以人们希望观音镇波息浪,保佑船行安全,保佑人生顺利。”

“为什么观音堂要与祠庙合在一起?”县长又问。

“36忠臣在人们心目中不仅是人间英雄,也是天上神灵。所以和观音一样,都是人们祭拜求福的对象。祠与佛殿合在一起,还可使百姓祭祀方便。”

什么神佛合供求平安,莫名其妙。人神不辨,神佛不明,真是民智未开。三民主义,路行何艰?黄县长心中涌动着一些杂乱的念头。

众人进入殿堂高大、灯火明亮的第三进,这是全祠的主要部分,也是供奉36忠臣塑像的地方。整个神台像口字缺了最后一横,依次排列着36尊神像。每尊像前放置一个雕有双龙戏珠、黑底描金的牌位,上面记有神像生前的姓名、封爵、容貌特点、籍贯等内容,各神像前还都放置一个供祭拜上香用的铜制小香炉。

最初为了再现英雄的威武之态,36忠臣像都是能够活动的、站立着的木偶式神像。一次有游人不小心触动机关,原本坐着的神像突然呼啦啦全站起来了,吓坏了许多游人,并有人因此而发病甚至丧命。后来重建时,便改用陶土塑像。

殿内的立柱上挂有许多香樟或楠柏木板雕刻漆饰的楹联和匾额。

入门处的对子是:

捐躯报国,忠勇有同心,四百载于今为烈

取义成功,英雄无二志,卅六人视死如归

这副对子开宗明义地概括了那36人的忠勇节义。

大殿中间立柱上,有联曰:

生当封侯,死当庙食,卅六人英风犹在

勇不失节,智不乖时,九十年元鼎方沦

这是乾隆年间重修时有人撰写的对子,强调的仍然是英雄的忠勇节义。这也许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忠臣庙为人们代代相朝,屡废而又能屡兴的原因。

刘于淳奉曾国藩之命重修忠臣庙时,自己也撰写了一副对子:

面彭蠡踞康郎,形势自天开,河山千秋赖有威灵支大厦

净欃枪安桑梓,转旋属我辈,心香一炷敢凭忠义答前贤

黄县长对这些匾联倒是饶有兴趣,看得很是认真,并还不时加以评点。

看过这些联匾之后,黄县长问:“听说这里有清代督陶官唐英赠送的东西?”

这黄县长对唐英感兴趣自有原因。唐英不仅是清廷盛世在景德镇的督陶官,监督和组织烧造宫廷用瓷,他本人也是极负盛名的陶瓷艺术家。他曾慕名前来拜谒忠臣庙,留下诗作,并敬奉瓷器。

朱继元对忠臣庙的历史沿革、文物礼义了如指掌。他引黄县长到西壁,指着刻写在木匾上的诗作说:“唐英来这里时,留下了《题忠臣庙》组诗,共为三首,这是其中的两首。但他的书法真迹和另一首诗作已经毁于洪水。现在这字是一位书法家写的,但诗是唐英所作。”

黄县长对着诗匾轻声念了起来:

其一

十年想见忠臣庙,今日秋风拜社来。

我亦丈夫高全节,愿将马革裹尸回。

其二

风涛如雪浪花堆,隔岸云烟取次开。

红日半湖秋水阔,一帆仿佛自天来。

从第一首诗看得出,那个子不高、斯斯文文的陶瓷艺术家,对忠臣庙心仪已久,自己也是一腔热血,思报国建业,并对忠臣们充满敬意,还想效法那古代名将,战死沙疆,实在是令人钦佩。那第二首诗,则诗情优雅,画意浓烈,显示了诗人对鄱阳湖的观察之细和赞美之情。如果作成一幅画,那一定是意境幽远、美妙无比的鄱湖胜景图。

“这里有唐英赠送的瓷器吗?”黄县长发问。

“唐英当年来时,送了一套精心烧制的陶瓷祭器。但岁月交替,时间很久,又经历匪患、水患,现都已不见踪影。”朱继元有些惋惜地回答。

“有残存的吗?”黄县长继续追问。

“没有。只有那主神台上陈列的两个大瓶是唐英所赠花瓶的仿品。”

黄县长的目光迅速移到了那两件花瓶上。花瓶高约三尺,造型优雅,也是青花瓷,远看透着沉稳和古雅之气,但那是供奉神灵的物品,他不敢取过来近看。但他还是涌起了一种占有的欲望,就像猫儿见了鱼,难掩本性。但碍于这庄严的场合,便把本想说的话费劲地扼住了。他换了话题,又问:

“那各个神像前的铜香炉是明代的东西吗?”

朱继元摇了摇头:“都是明代的仿品。”

“怪不得极为精致,会不会是以正德款的香炉为蓝本仿制的?”黄县长知道,正德年间出的铜炉品质最优,价格最高。

“这我就不清楚了。”朱继元回答说。

“要不然,拿起一个我来看看。”

朱继元没有作答。心里很是惊讶,这香炉供在神像前,插在里面的香柱正烟雾袅袅,绕殿绕梁,如果把香炉拿下来,实在是亵渎神灵。这就好比你县太爷吃饭时,人家无理端走你的饭菜一般,这怎么是可以做的事情?这县官竟然不畏神灵,真是爱古董爱得有些痴迷、失态了,或许是利令智昏了?这与县长的身份和谈吐似乎判若两人,难道这是为官的习惯做派:一面是道德文章,风雅过人;一面却是心地污秽,面目可憎?

一阵沉默,无人应承。黄县长也就不敢贸然取过香炉来观看,便弯腰俯身,对那36个香炉逐个细看。虽不敢上手,但有时却忍不住以手轻轻抚摸一番。

最后他站在了两个香炉前审视良久,并问:“这两个香炉似乎与别的香炉不同,是何原因?”

“香炉有没有不同我没太注意。但在36个香炉中,这两个香炉对着的两位将军最为重要。”朱继元回答。

“你说来听听。”县长这次似乎对故事有了兴趣。

朱继元介绍起了这分别叫韩城、丁普郎的将军。一次交战中,陈友谅船多兵众,排山倒海般地进攻,朱元璋兵力不敌,节节败退。陈友谅看准了朱元璋的指挥船,集中力量进行攻击。在这危难关头,大将韩成换上朱元璋的红色战袍,戴上朱元璋的头冠,从船上跃入水中,并朝另一个方向奋力游去。陈友谅的军士一看,认为那是朱元璋走投无路,企图跳水逃跑。许多战船一起追了过去,韩成最后死在了乱枪之中。朱元璋则金蝉脱壳,得以乘机逃脱。

朱继元接着讲了丁普郎的悲壮之死。一次两军对垒时,丁普郎到陈友谅军中诈降,把陈军引到朱元璋布下疑兵阵的一个湖洲。陈军原以为朱元璋的主力在此,因为湖洲上满插军旗——这便是插旗洲名字的来历。但洲上少有士兵,朱元璋却在另一个方向集中兵力对陈军发动了猛攻,大获全胜。陈友谅知道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便急呼:“上当了,诛奸!”军中一位将军突然挥刀向丁普郎砍去,顿时鲜血四溅。丁普郎的脑袋滚落在船板上,又掉入水中,但他的身躯仍然站立不倒,士兵们吓得弃船而去。

听完故事,黄县长连连点头:“都是舍生取义的壮士。”

“所以这两个香炉也与众不同。”

“这两个应当是明朝的东西吧?”明朝的香炉像是搁在了黄中和的心中似的,挥之不去。

“不是,都是仿制的。只是为了突出这两位忠臣的功绩,铸造时在器形上有所区别而已。”朱继元已察知了黄中和的内心所求,便想以这番话打消他的妄念。

黄县长多少有些不快地回到船上,简单地问了一些与铜钩村冲突有关的问题。朱继元一再强调自己一方在理,经皇帝下旨、官家确定的事项,如铁铸石刻,断不可随意改变。否则只能因变生乱,乱而成灾,难以收拾。务请县长明察秋毫,秉持公理,依法决断。

“但据实情看,你们村却是有亏于理,有悖于法。叫我如何处断?”黄县长有些为难地说。

朱继元:“务请县长明鉴,如果此次胜诉,我们将感恩不尽,并当重谢县长。”

县长淡然地说:“本官无金钱之好。”

“县长真是难得的清廉之官。那依你的学识修养,你一定也有自己的雅好吧?”

“我也就闲暇时把玩把玩古物古器而已。”黄县长似乎是漫不经心地回答着。

但,锣鼓听音,朱继元一下明白了县长的意思。联系县长刚才在忠臣庙的言行可知,他看中了祭台上的那两个青花大瓶和韩成、丁普郎像前的香炉。但这可是天大的难题:同意给他,在礼法上不能允许,也愧对忠臣,并会引犯众怒;不同意给他,则官司必然会输,村民利益随之受损。怎么办?

朱继元陷入重重忧虑之中。但他最后还是想出了办法,对县长说:“县长兴趣高雅,令人佩服。只是庙里的瓷瓶香炉均都是奉神的物件,取走实在是多有不便。加上那都是仿制的东西,价值也不大。我家收藏有当年朱元璋部下一位将军的寿山石印章,我也不认识上面的文字,因而不知是谁的印章。如果您感兴趣,可以奉送。”

“虽然我确实喜欢这类东西,但夺你之爱,这样不合适吧?”县长做出推辞的样子。

“我们是乡野大老粗,不懂这些东西,就好比轿夫夏日用檀香团扇驱汗求凉,实在不相称,太委屈了那些人间尤物。送您,那印章就找到了真命天子了。”朱继元说得十分诚恳,还非常合乎情理,让黄县长很是高兴。其实,朱继元完全知晓那是谁的印章,也知道那印章的收藏价值,并且十分喜欢那印章,还时常把玩,视为家中珍宝。

黄县长没有再作声,心里却是喜滋滋的、甜滋滋的。

朱继元便立即叫大儿子去办。

黄县长拿到印章后,喜不自禁。那印章个头不小,两寸见方,上有虎头钮,坚实细腻,润泽有光,质地如玉,透着古色古香。虽然不是田黄石,却是寿山石中的上上之品。细看文字,篆刻着“徐达之印”。他更惊喜过望,原来是朱元璋麾下第一大将、明朝开国功臣的印信,这人死后还被封为“中山王”。

这不仅仅是一件很有价值的文物,更重要的是这方印的主人的地位与黄中和在仕途上的追求暗合,自己的人生目标正是称王称霸的一方诸侯。

朱继元看着黄县长的神态,知道他很喜欢这件东西,朱继元自己也有像渔人捕到一条大鱼的快感。便趁机说道:“县长,我们与铜钩村的官司还请你多为关照。”

县长通常绷得很紧的脸上微有笑意,这笑意传自心里,回答说:“你的意思我很明白,此事我心里更有底了。”

确实,他更有底了。他原先的想法是一个字:拖,将案件搁置。对双方示好,力求安抚他们而使冲突暂不爆发。他算计好了,自己的任期即将结束,只要离任前无大事,他便万事大吉,成为余南县少有的任满正常任期后离职的县长,这就极有可能得到升迁。而通过对两村渔民的接触和从间接获得的印象,其中还有来自苏先生的高谈阔论,他更得出了结论,“拖”是最好的对策,那关云长的拖刀关键在一个“拖”字,看似消极,实则暗藏机巧,是求胜之道。

在黄中和看来,任何解决问题的方案都可能导致难以收拾的后果。因为当地渔民的性格鲜明又复杂,实在不好对付。

他们忠直而执着。对自己形成的文化传统、追求的目标,忠贞不移。执着于以习惯性的观念和行为方式去解决问题,不为外人所动,不为外力所扰,不肯轻易改变自己的行为方式。渔民们总是直面困难,少作退让,反而是迎难而上,犹如逆水推舟,无畏向前。对此要付出的代价哪怕是生命也并不掂量、犹豫。因而,对他们认定的敌对方,决不示弱,决不妥协,也决不宽恕。情急时杀人放火等极端的事都能做得出来。

这些人是很简朴而又很复杂的人,是难以操控、难以制服的人。他又想起,私塾先生曾谈到,对本县治理的三条,其中有兴教化,倡礼义。但这些渔民分明都是有礼义之人,践行忠孝节义,这些无一不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还要如何再施以教化,灌输礼义?

以这场官司而论,他判定任何一方获胜都将难以收场。败诉的一方必然不服,不服则会愤怒,愤怒则会妄动。那时,无视判决的仇杀可能又一次发生,直指县衙的暴力也可能出现。无论发生什么结果,都会直接累及他的仕途甚至身家性命。所以他更明确了自己的处置之策。

临行,县长又意味深长地撂下四个字:“你们等着!”

这和他在县衙内对仁生说的话一模一样,甚至连语气都没有差别。

县长走后,金根立即问父亲:“为什么把家中宝物送给那贪婪无道的县官?”

“什么是宝物?”朱继元慢悠悠地问。

“很稀有、很值钱的东西呗。”木根抢着回答。

“稀有、值钱的东西未必是宝物。关键时刻有大用,能够起到别的东西不能起到的作用,从而能化凶为吉,或能换取最大收益的东西,才能叫宝物。”

兄弟二人听了父亲这番话似有所悟,连连点头。

父亲接着往下说:“万物的价值在于用。宝物无用便非宝,形同废物。这方印在我们家收藏了500多年,有何用处?也只是我在闲暇时摆弄摆弄而已。这印章今日若能帮助我们打赢这场官司,那才真是奇珍异宝,显示出千金难买的价值。你们可以想想,能有什么东西能在关键时刻有此大用?”

兄弟二人真有大雾弥漫风来顿开的感觉。

朱继元顿了一下,又说:“财物如水,关键在动。古人说花钱如流水,不可作简单理解。如果说的是大手大脚,奢靡无度,这诚然不对。但另一方面,钱又必须像水一般流动,不动不用便如破铜烂铁。对财物的用与不用,要点在于紧松有度,用得其所,用得其时。财物之用可以打个比方:紧时,不容过一只虱子,毫厘也得算计;宽时,可过一头水牛,一掷千金不皱眉头。”

兄弟俩又连连点头。

此刻,鄱阳湖上微风不起,水上只有细细的波纹,就好像织锦中隐隐约约能看见的波浪纹,显得极为妩媚。当然,这不是鄱阳湖的常态,她似乎也在等待着什么。

注释:

[1]钉鞋:鞋面刷上桐油,鞋底钉上圆钉可以防滑防湿的雨鞋。

[2]二万倌:方言,对呆傻者的称呼。

同类推荐
  • 生死状

    生死状

    程喜田从镇长办公室里出来,下了楼,就看见镇委大院里摆了好几张桌子,桌子前围了一群年轻人。这些年轻人有外村的,也有他们村的,手里都拿着一份合同样的东西。有的在看着,有的按在桌子上,在写着什么。程喜田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明明知道这厂子有这么大的危险,却还是往里钻吗?为了几个钱,这些人连命也不要了吗?他三步并做两步,蹿到那些年轻人跟前。他拨拉开人群,从一个年轻人手里抢过一份协议,站在那里,迅速地浏览着上面的字句。他看到,上面印着的是进厂后的待遇、双方的责任义务等,当然,除此之外,上面也不乏“全厂职工要维护厂子的荣誉,不泄漏秘密”等语。他感到喉咙干干的,似乎有啥东西从腔子里在往外冒。他心想,这不是啥用工协议,这是一份卖身契,这是一份生死状嘛!
  • 吴陆争霸

    吴陆争霸

    吴大陆,距今有5000年的历史,谁来揭开他神秘而古老的面纱?战国分崩的时代,吴陆会迎来一个真正的大一统帝君吗?他将会给吴陆带来怎样的变化,选择怎样的结局?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铁骨铮铮,笑傲吴陆春秋!
  • 中国历代通俗演义:后汉演义(下)

    中国历代通俗演义:后汉演义(下)

    为了写作的方便,作者把三国时期的历史并入到后汉的历史中叙述。本书讲述从“第五十一回 受一钱廉吏迁官 劾群阉直臣伏阙”到“第一百回 失蜀土汉宗绝祀 篡魏祚晋室开基”的历史。桓帝以后,外戚、宦官更迭擅权。变端百出,初为乱党交讧时代,继为方镇纷争时代,终为三国角逐时代:曹操、袁绍、袁术、齐备、孙权等群雄争霸……
  • 绿色的青春期

    绿色的青春期

    本书是著名作家刘兆林的作品。刘兆林,现任中国作协主席团委员、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有《不悔录》《啊,索伦河谷的枪声》等小说、散文作品集四百多万字。曾获全国优秀中、短篇小说奖,冰心散文奖、曹雪芹长篇小说奖,系国家特殊贡献专家奖获得者。
  • 今夜酒冷

    今夜酒冷

    本来我的嘴巴是最紧的。我老板钱总正是看中了我这张嘴,才聘我为他开车,每月五千,比起同我一批拿到大车驾照的方建波来整整高出两千。不过,方建波钻进的是米篓,财政供养,旱涝保收,何况方局长就是他三叔。我跳进的是糠篓,虽然眼前比他多拿两千,但毕竟是民企,哪阵儿吃肥肉,哪阵儿喝汤脚子,不好说。所以有一次,两家老大在滇王大酒店的包间喝酒谈事,不要外人在场,我和建波两个抬轿子的自然碰在一起。方建波刚开始很牛逼,明明矮我一个头,却硬是跳起来拍着我的脖颈子说:大嘴,可以呀,傍上大款了。平时大家都叫我牛结子,也就是牛结巴的意思。
热门推荐
  • 认命不如拼命

    认命不如拼命

    认命的人,不会摆脱不幸,不会减弱不幸,不会驱走不幸。只有拼命的人,才能使不幸变成幸运,才能把失败转化为成功!拼命是一种勇气,是一种力量,拼命是生存的一种姿态,是比站起来更重要的姿态,是强者的象征。只有抱着一往无前的精神和必胜的信念,拼命做好每一件事情,才可能到达卓越的巅峰!
  • 奇思妙想的故事(世界科幻故事精选丛书)

    奇思妙想的故事(世界科幻故事精选丛书)

    科幻故事,主要是描写想象中的科学或技术对社会或个人的影响的虚构性文学作品。科幻故事是西方近代文学的一种新体裁,诞生于19世纪,是欧洲工业文明崛起后特殊的文化现象之一。人类在19世纪,全面进入以科学发明和技术革命为主导的时代后,一切关注人类未来命运的文艺题材,都不可避免地要表现未来的科学技术。
  • 妾为后

    妾为后

    吴笑烟并不美,于女子来讲她太过高大,皮肤又太黑,比男人力大,比男人吃得都要多。她年纪渐长,只想嫁个平凡人,普普通通的过一辈子,可是这个她养大的小狼崽子……真是个小狼崽子!!
  • 重生之踹了渣男去种田

    重生之踹了渣男去种田

    前世,她误信良人,最后落了惨遭折磨,悔恨至死的下场;重生大学时,她斗恶人虐残渣,却意外多了一对萌宝;落跑回乡,带领乡亲脱贫致富;眼见着日子红红火火,只不过,这缠着跟着的又是谁?片段一:某男:"嗨,姑娘,你妈妈没告诉过你,看热闹的时候别盯着人的胸肌看,小心我认为你暗恋我呢!"某女:"你妈妈也没跟你说,喜欢这种话不能当着别的女人面前说,瞧,你女朋友咬牙切齿的样子,老兄,晚上回家肯定跪搓衣板了。"片段二:“老婆,我饿!”某男抱着肚子打滚。某女:“滚,三分钟前不是刚吃过饭吗?”“我饿。”某男继续打滚。某女:“你是怀孕了吗?”某男:……
  • 农家商女,富贵多娇

    农家商女,富贵多娇

    穿成被父亲抛尸荒野的农家女,李多娇无家可归、无食果腹。不过无妨,街头大婶的馒头包子卖不出去了,她出谋划策,赚取吃的。富二代要创业,有资金没方法,她可以帮忙,从中抽取佣金……声名鹊起后,遭人对付?没关系,让你破产,直接从富人变负债人!父母亲戚纷纷赶来巴结?李多娇呵呵笑,所有曾经欺负我、抛弃我的,统统没资格!只不过那个粗犷霸气又英俊无匹的糙汉子,为什么总要求她帮忙赚钱?他已经富可敌国了!糙汉子:为了让你前半生没机会给别人挣钱,后半生只需要在我身边好好数钱啊!
  • 刁蛮丫头傻王爷

    刁蛮丫头傻王爷

    她,杜雪雪,虽然不会武功,但却好管闲事抱不平,不知道什么叫做江湖险恶自己以身试险,谁知道老天待她不薄,竟赐给他一个如意郎君。他,十四王爷,为了逃避皇室的纷争,入了江湖,而且懵叉叉当上了武林盟主,而且还骗回来一个叼蛮丫头回来做王妃,虽然老被人家欺负着,心里还挺开心的!
  • 纵宠傲世狂妃

    纵宠傲世狂妃

    【正版简介】她,是21世纪的金牌杀手,亦是妙手毒医。清冷傲然,我行我素。他,是嗜血狂妄的名门将相,亦是紫眸鬼王。冷血狂妄,蔑视天下。当现代杀手,穿越时空,成为懦弱无能的相府嫡女。她将如何翻云覆雨,在异世闯出自己的一片天空。*【歪版简介】新婚之夜,她骑在他身上:“想上我!先打赢我再说!”他妖艳的嘴唇轻笑:“本王只会疼女人,不会打女人!”而后来她掐住他的脖子:“你要是敢喜欢别的女人,我就…”“什么?”他无声笑。“先奸后阉!”她恶狠狠的说他立刻脱光了衣服,“奸吧,奸完了你一定舍不得阉,更何况…”一个翻身压倒在她身上。“本王的身心都是你一个人的,只给你一个人奸!”【P:宠文+女强+男强+爽文+1VS1!】*【伪装篇】“废物,如果说你跪下来的话,我可以纳你为妾。”孤傲的太子俯身看着眼前瑟瑟发抖的女人。凤知雅低下头,唇边冷笑。“那——多谢太子。”抬头的那一瞬间,手腕处的匕首顿出,猛的刺出。“凤知雅,你好大的胆子!”太子面色惊恐。凤知雅手上的刀子却越加飞快的滑动,太子身上的衣衫顿时化为破布,零落在地上。一记冷刀猛的抵住了太子脖间。“太子若是跪下来,或许我会考虑纳你为夫。”阳光之下凤知雅冷眸轻动,光彩耀人,哪有半点废物的模样。*【占有篇】狂妄的沙场之上,金戈铁马。风起尘埃,血肉飞溅。城楼之上,轩辕渊孤傲的迎风站立。无视身上的伤痕,目光紧锁那狂沙中一抹白色的身影朝着自己狂奔而来。看着那张朝思梦想的面孔出现在眼前,眸子却带着莫名的血腥,顿时大吼一声。“凤知雅,谁允许你来的!”凤知雅抬起头来,憔悴的面孔带着清爽的笑意,爽朗的声音回荡空中。“轩辕渊,你说过我的命是你的。”所以,我生死随你!*【恶搞篇】“报——王爷不好了,王妃又带着三位大人出去打牌了!”某王微微挑眉:“随她去!”“可是…”某侍卫擦去额头上的汗水。“说…”“可是王妃说了,今晚哪位大人赢的次数多,就让那人给王爷侍寝。”某侍卫汗流浃背。某王脸色剧变,一拳砸在桌子上面:“该死的,马上把那个女人给本王绑过来!”
  • 逍遥妃

    逍遥妃

    天底下就有这么巧的事,明明只是无聊在细雨中走走,却被一个雷给劈中,成为一缕游魂。好吧,谁叫她是个没脾气的人呢,死就死吧,反正活着也是受罪,早死早超生!什么?居然是弄错了,还说什么如果就这么让她死了,阎王一定会把他们停职的,为了保住他们的工作,只好与她商量,让她到另一个时空去生活。听起来还是不错的,不过也不能便宜了这两个糊迷的家伙,至少要给她一点自保的能力嘛!就当是给自己试想福利好了!前世自己是一无所成,既然给了她这个重生的机会,又怎么能不好好利用呢,再说也对不起资质这么好的身子不是!介绍好友的文:《冥帝请你温柔些》《出牆王妃拐相公》
  • 我的首席执行官

    我的首席执行官

    (高甜+独宠+1v1+双强)六年的分别,再相遇她带班主持他参加的访谈节目。他,没了少年的不羁与洒脱,多了男人的硬朗与霸气。她,一如初见时的可爱甜美,温文尔雅,楚楚动人。……他再次追求她,撩她,宠她。她再次爱上他,信任他,依赖他。婚后夏凉风:早晨“暖暖,起床吃早饭了。”^3^十点钟“喂,暖暖水果给你送去了,吃完,听话,乖。”十二点“喂,下来,我带你去吃午餐。”十五点“喂,暖暖点心给你送过去了,抓紧吃。”十八点“走,回家吃饭。”二十二点“暖暖,喝杯牛仔睡觉吧。”某日叶冬暖一上秤:“夏凉风!你这不是娶媳妇儿,你这是养猪呐!!”
  • 落花生(中小学必读丛书)

    落花生(中小学必读丛书)

    《落花生》主要包括了上编空山灵雨《空山灵雨》弁言,心有事(开卷底歌声),蝉,蛇,笑,三迁,香,愿,山响,愚妇人,蜜蜂和农人,“小俄罗斯”的兵,爱底痛苦,信仰底哀伤,暗途,你为什么不来,海,梨花,难解决的问题,爱就是刑罚,债,暾将出兮东方,鬼赞,万物之母,春底林野,花香雾气中底梦,茶蘼,七宝池上的乡思,银翎底使命,美底牢狱,补破衣底老妇人,光的死,再会,桥边,头发,疲倦的母亲,处女的恐怖,我想,乡曲底狂言,生,公理战胜,面具,落花生,别话,爱流汐涨,下编俗世微尘,无法投递之邮件,无法投递之邮件(续),危巢坠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