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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风起涛涌

“船拗不过舵,人拗不过命。”然而有人却要奋力地去扳一扳那命运之舵,且不管是否能够由此操控自己人生的大船。

大祠堂前的游戏

七千万年前,浩浩长江中下游的南端,是一个巨大的盆地,以一肩扛着这片土地的是一条神鳌。尽管至今也没有人见过那神鳌是什么模样,但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片土地的人们坚定地相信,它一定存在于这片土地之下的某个地方。

没有力大无穷、永不疲倦的人,大概也没有这样的神。天长地久,沧海桑田,神鳌实在有些力乏神疲,便想转换一个肩头。不料在换肩时,稍不留神,扛在肩头上的土地轰然跌落。在漫天烟尘中,那盆地更是深深地下陷,雨落水聚,更有江河汇入,便成为一片汪洋。日月更替,山河换形,这片水域逐时而长,变成了纵横800里的水乡泽国,成为中华大地上的第一大淡水湖。这湖的名字初叫彭蠡,也叫彭浦,在秦汉时定名为鄱阳湖。

鄱阳湖宽广、美丽、富饶、神奇。古往今来,赢得许多赞词,就好像公主的头上戴着一顶又一顶漂亮的桂冠。有人称之为“母亲湖”,有人喻之为“明珠湖”,有人赞之为“聚宝盆”。还有人状之为大镜面,其中一首咏赞鄱阳湖的诗是这样写的:

万里波涛片片帆,西东南北望回环。

鸢飞鱼跃无穷妙,都在壶中一镜涵。

妙哉!把鄱阳湖喻作镜面,真是神来之词。这天下无双的镜子里辉映着天地万象,虚涵着人间古今,收纳着五颜六色,也含藏着神奇迷离。

鄱阳湖的秀美和神奇全都是因为有了渔村、渔民、渔船,渔村给了鄱阳湖魅力,渔民给了鄱阳湖灵性,渔船给了鄱阳湖活力。没有了渔村、渔民、渔船,鄱阳湖便只能是一个徒具壮美的苍白空壳和没有意义的存在。

湖滨有一个县,名叫余南县,这个县的得名与鄱阳湖直接相关。鄱阳湖的巨波大浪涌到岸边时,便成了余波细浪,加之县城位于鄱阳湖南面,由此便得名为“余南”。有诗人在城头吟得诗句曰:“余浪百里雪,势欲掩南城。”这诗句不仅描绘了湖边波浪的雄浑气势,也道出了余南县名的由来。这是秦始皇统一中国的当年设立的第一批县之一,既有广袤坦荡的肥沃平原,又有世罕其匹的大片水域,盛产稻米和鱼类,历来称作“鱼米之乡”。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大湖养育了湖边一代又一代的渔民、一个又一个渔村。

湖边有一个叫铜钩赵家的村落。这一带的村落大都聚族而居,村名往往直观地显示出这个村子的地理位置、周边环境和居民的姓氏、职业等要素。铜钩赵家这个村名,标志着这个村子的人以用钩捕鱼为业,村民全部姓赵或绝大部分姓赵,这赵家是远近闻名的大村落。其实湖边的渔村规模都不小,原因是小姓小村在湖边很难安身立命、发展繁盛,在传统的宗法制度下,小村往往受到大村大姓的欺侮和挤压,于是只好带着怨恨,无奈地迁往外地。大浪淘沙,留在湖边并占据着有利位置的便都是大村大族大姓。只是这个铜钩赵家则是非同一般的大,号称每日有2000条渔船出湖捕鱼,人口有9000之众。村子依一湖汊而建,三面环水,另一面是高高低低的丘陵,是一个依水、用水、吃水的村子。

这个村子还有一个特别之处,村里的建筑是清一色的青砖灰瓦、木柱木梁,很有徽派建筑的风格,而非当地民居的模样。这个村的形成很有些与众不同,村民先祖原本居住在淮河边上,也以渔业为生。北宋王朝在河南开封败亡南逃后,这个村民的先祖当时居住的一带便成了南宋和金朝的边界线,不堪兵燹,也为了追随赵氏皇帝,村里的一些人便亡命南奔。据说以赵氏宗谱论,这个村的赵姓和宋朝皇帝还有点血缘关系。于是,南奔便还有了些忠君忠国的意味。

但南迁的村民并没有进入南宋皇都临安一带,而是在人烟稀少、地荒湖阔的鄱阳湖边开地建村,扎下根来,形成村落,并依然以世代相传的捕鱼业为生。潮涨潮落,800多年的时光,赵家村遂成为一个很大的村落。

在村东头是一座许多村子都有的大祠堂。这祠堂气势宏伟,前后三进,可容纳2000人聚会。柱子房梁和墙壁门窗,都有许多精致的雕刻。雕刻材料有木、竹、砖、石;雕刻内容有花鸟虫鱼,戏文故事。很值得一提的是,那祠堂共有10个六边形的窗户,每个窗户中间的图案都不相同,再细一看,可以辨认出这是10个变形字:仁、义、礼、智、信、忠、勇、节、孝、悌。入门处粗大的樟木横梁上雕的多是《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中的故事,其中有“三英战吕布”“借东风”“闹江州”“野猪林”等,每一幅图画都刻得细致入微却又大气磅礴,人物众多而又栩栩如生。凡路过这个祠堂的人,便会想象着这个村子的历史久远、人口众多和生活殷实。

当然,村里的祠堂不止这一座,因为一座祠堂满足不了人口代代增长的需要,还按血缘的远近陆续建有多个小祠堂,这个最早、最大的祠堂便成了全村人共有共用的祠堂,人们习惯性地称之为“大祠堂”。

大祠堂前面的空地上,一群小孩正在做游戏。小男孩们分成两拨,互为对手。正在进行的是“十字棍”游戏,孩子们分成两拨相对站立,每人手里拿着一根5尺来长、大拇指般粗的竹棍。游戏规则是,一方用自己手中的竹棍猛向对方的头部砸去,被砸方可以用手中的竹棍横起招架遮挡,也可以闪身躲避,并迅速攻防转换,击中对方则为胜。据说当年太平天国军队路过这里时,童子军的训练中有这种套路,被赵家村的人传习了下来。

站在排头的是一个7岁的男孩,叫赵仁生。也许预示着这个孩子一生会命运多舛,出生的那天晚上,风雨大作,湖浪汹涌。在孩子取名时家里便起了一次小小的波澜。父亲见第二天风停雨收,白云生于天际,便想给孩子起名为“云起”。但爷爷不同意,说起名要合族规,不能有违祖训,轮到这一代的名字应是“生”字辈,于是提出取名为“仁生”。父亲又说了一些世道在变、人也当变的道理,认为换个起名的思路也很好。但爷爷说,世上好多东西可以变,但祖训族规可不能变。父亲无奈,只好服从。因为在乡村,爷爷对孙子叫什么名字,有着极大的裁夺权。

喝了7年鄱阳湖的水,这仁生已长成了一个中等个儿,是个显得结实而又机灵的渔家崽。他从小聪明过人,5岁时,一次一个成年人以当地常用的方式与他开玩笑:“仁生,昨晚我睡觉时摸着你的脚了。”对此,一般孩子要么无言以对,要么以一句骂人话作答。

仁生的回答却是与众不同:“是呀,我也摸到你的脚哩。”旁边的人一阵大笑,哈哈,这聪明的小孩今天上当了。

因为大人的话里藏着陷阱。有人便继续追问:“那昨天晚上他真的和你睡在一张床上了?你妈妈也在同一张床上吧?”

“不是。我昨晚是在他家睡的。”仁生回答,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自此仁生的回答就成了小孩们的标准答案,大人们也便越来越少地用这句话与孩童开玩笑了。

一个能说会道、外号“蛇叔”的人听闻后,要亲自试试这小家伙的机灵到底是真是假。一次碰上仁生,便说:“我要跟你说件事。”

“啥个事?”

“我想,一根棍子两个蛋,到你家里赶夜饭。行吗?”

仁生想了一会儿,回答说:“不行!”

“为啥哩?”

“因为你的棍子快要断,你的蛋也有点烂。”说完一溜烟地跑开了。

蛇叔望着仁生的背影,带着笑意自言自语地说:“看来,铜钩村又多了一个油嘴铲刚[1]。”

在今天的游戏中,和仁生对面的男孩叫赵礼生,老天爷对这个孩子有点不公,他因病一条腿残疾,成了个拐子。他们是堂兄堂弟。仁生的堂兄堂弟中还有叫义生、礼生、祥生、智生、信生、孝生……只见礼生挥起竹棍,用尽全身力气向仁生猛地打去,许多小孩子此时一般的反应是躲闪,或一面招架,一面躲闪。赵仁生却选择了站立不动,只是运力用手中的竹棍横在头顶并向上提举,硬碰硬地迎击对方砸下来的竹棍。其结果一般都是两棍双交,不分胜负。

但这次出了意外,仁生手中的竹棍是一根有点变形、表皮灰中带白并已有虫眼的旧竹棍。只听“咔嚓”一声响,仁生手中的竹棍断为两截,他急忙把头一偏,礼生手中的竹棍顺着仁生的左脸颊劈了下来。竹节上残存的竹丫把仁生的脸划开一道很长的口子,顿时脸上像趴了一条长长的血蚯蚓,那血蚯蚓一滴一滴往下吐着鲜血。仁生满不在乎地蹲下来,让有点负疚的礼生在地上抓了些尘土,撒在伤口上,转眼间血蚯蚓变成了灰蚯蚓。游戏继续进行。

孩子们玩的第二场游戏是许许多多的人小时候玩过的,用竹子制成汲汲筒,汲上水互相对射。孩子们进攻、追逐、躲闪、喊叫,快活而热闹。突然,几个孩子几乎同时大喊起来:“谁的竹筒里喷出来的是臭水呀?”仁生就近向勇生的身上一看、一闻,果然很臭,勇生衣服上还沾上了发黑带黄的东西,看来有人汲汲筒里装的是粪水。这是违约犯规的损招。

仁生招呼大家暂停了下来,并问:“谁用歪招,汲了粪水喷人?”无人应声。

仁生便对汲水筒逐个检查,用歪招的人马上现形,是拐子礼生。但礼生却满不在乎地说:“没有规定用什么水呀?”

仁生有些生气地说:“洗澡脱裤子,这还用说吗?”

“你们也可以用嘛,又没有捆住你们的手脚。”礼生狡辩着。

“你做错了事,还说歪舌头话[2]?”

“我就这样,不玩拉倒。”礼生依然不服气。

“违规就得受处罚,不能这样就算了。大家说对不对?”勇生插话了。这勇生的明显特征是眼睛又大又圆,像牯牛的眼睛。他还和大家不一样的是,他是跟着入赘他村的父亲半年前回到赵家村的,姓名也是回村后根据辈分和排行新定的。但他和小伙伴们关系已经很融洽。

“操你个老拐,谁敢?”礼生急了。

仁生问大家:“做错事了还骂人,更要罚他。大家敢不敢?”

“庙里青面獠牙的罗汉、金刚我们都不怕。敢!”和仁生一拨的小孩中有人大喊。

于是四五个男孩上前,把礼生按在地上,扒了他的衣服,又扯了他的裤子……然后有人从地上捡起一段稻草绳,准备绑住他的小鸡鸡后游行。礼生在地上又叫又骂,但小孩子们不加理会。哼,谁叫你做臭事?你厉害,我们比你还厉害。

正在这时,不远处有人急急地大喊:“仁生,仁生,快回家。你家出事了。”

仁生一听,赶忙放开礼生,离开小伙伴,像一只受惊的猫一样,绕树丛,过篱笆,进胡同,跑回家里。

爷爷的心事

仁生一进家门,立即感到气氛异常。在昏暗的里屋,亮着一盏火苗像黄豆芽似的菜油灯。父亲躺在床上,脸肿得像南瓜,还不断有鲜血溢出,一只眼睛的上下眼眶因红肿而合在一起,像一只桃子,无法睁开。母亲含着眼泪,跪在床上用毛巾给父亲轻轻擦洗身上的血迹,放在床边的木脸盆里的水经过几次投洗毛巾后,已成了一盆红中带黑的血水。母亲抬起父亲一只放在腰边的胳膊,那胳膊已无任何生命的迹象,成了死灰的颜色,显然已经断了,只是皮还和肩以下的地方粘连在一起,就像树枝被风刮断了,只有表皮还和树干相连着一样。爷爷和叔叔双林围在床边,悲悒地看着正奄奄一息的父亲。

仁生走近父亲,紧张得只是轻声地喊了一声“爹”。

见仁生来到床前,父亲拼尽最后的力气,想转动一下沉重的脑袋,好好看看自己的儿子,但他已经丧失了这个能力,几次努力都失败后,便放弃了,然后断断续续地说着:“仁生,我是……被铁网朱家人打的……我也把他们……两个人打落到水里,不要想为我报仇……两个村……世世代代结仇,就会成为永远不能了结的仇恨……你要好好读书,长大了,离开……”仁生在等待着下文,但父亲发黑的嘴唇只是费力地嗫嚅着,无法发出声音,并且永远没有了下文。

“天哪!”母亲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长喊,然后扑到父亲身上放声大哭,对她来说,此刻确实是天塌下来了。仁生和爷爷、叔叔也声声抽泣。眼泪流下来,流在仁生受伤的脸颊上,和那条血蚯蚓混合在一起,生痛生痛。他下意识地用手背揩了揩脸颊,沾在手上的是湿乎乎、黏糊糊的一片,分不清是血还是泪。但眼前这惨痛的画面却是分外清晰。

父亲的丧事办完后,仁生大致知道了父亲死去的原因。多少年来,自己所在的铜钩赵家与相隔不远的铁网朱家的村民,在鄱阳湖上常因捕鱼发生冲突,往往由争吵、对骂到挥拳动脚,甚至动刀动枪,造成伤亡。这次父亲成了彼此间又一次冲突的牺牲品,当然对方也有伤亡。这件事,在他幼小的心灵如刀刻锥刺般留下了深深的、痛苦的印记,此刻他似懂非懂地明白了父亲临死前对自己嘱托的含意。

到了报名入学的时间,仁生想起了父亲临死时的叮嘱,向爷爷提出了上学的请求。

爷爷是一个聪明过人而又非常勤劳的渔把式,已年过50,本来是个中等个头的他,因年龄和生病的原因,显得又瘦又小。身子骨单薄得就像湖边枯萎的芦苇,好像一阵大风就能把他吹倒。他常常咳嗽,有时还会咳出大口大口的鲜血,仁生常常会因爷爷剧烈的咳嗽声从梦中惊醒,那咳嗽声有时一阵紧似一阵,似乎五脏六腑都要被咳出来。爷爷对仁生上学的要求只是频频点头,没有明确表示是行还是不行。

又过了几天,礼生拄着拐杖,背着蓝靛染过的土布缝成的书包来邀仁生去上学。但仁生只是本能地看了一眼爷爷,什么也没说。

“你不想上学了?”

对礼生的问话,仁生只是摇了摇头。

“为什么像菩萨似的不开口,有话你说呀?”生来性急的礼生忍不住催问了。

“我爷爷还没有答应。”仁生嘟噜着小嘴。

“那我也不上学了。我宁愿干活也不喜欢上学,家里硬逼着要我去读书。这样,我回去就说你也不上学,我们就可以都不上学了。”礼生说着,真的就折返身,又蹦又跳地回家去了。

仁生慢慢吞吞地走到了爷爷面前。其实,仁生和礼生刚才的对话爷爷都听见了。他正在痛苦地盘算着:俗话说,富要养猪,穷要读书。孙子是该上学了,虽然读书不一定能做官发财,但识得字算对仁生自己、对家庭都无疑大有好处。让爷爷犯难的是,大儿子已死,儿媳妇已成寡妇,自己只剩半条命,已无力劳作。小儿子双林年近30,因家贫还没有完婚。大儿子一死,家里的生计都成了问题,哪有可能再让孙子读书?孩子长到七八岁就可以干活挣钱养活自己了,仁生聪明又不怕吃苦受累,已经能帮家里做许多事情了。这孙子上学的事还真像鱼刺卡在喉咙里,上不得上,下不得下。

仁生看了看满脸胡楂、面色红中发灰的爷爷,喃喃地说:“爷爷,我喜欢读书。人家都上学去了,我什么时候去上学?”

孙子的话让爷爷喉咙里的那根“刺”又晃动了几下,显得更疼了。他把仁生拉到身边,无可奈何地说:“你是该上学了。可是你爹去世了,你上学不但要花一些钱,还不能帮家里干活。我现在是上不了船、布不了钩,你说怎么办?”

“不是还有叔叔吗?”仁生仰着脸向爷爷反问,眼神里充满对读书的渴求。

听了这句话,更触动了爷爷心头的心病。小儿子双林现在还没有娶亲,如果娶了亲,就要单户另过。仁生和妈妈就成孤儿寡母了,别说上学,就是一日三次让灶里冒炊烟都成问题。

爷爷不愿让孙子伤心、失望,又搂了一下孙子,说:“我和你妈妈再商量一下吧。”

仁生走后,爷爷又开始琢磨起来,想着想着,他本来因忧愁变得灰暗的双眼突然有些光亮了,就像油灯拨了一下灯芯,变得豁亮了许多。他又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决定和儿媳妇认认真真地谈谈他的想法。

随着他的呼唤声,仁生妈站在了他的面前。这是一个家里家外都很受称道的贤惠女性,虽然湖上的风浪、终年的劳作,使她青春早逝,身子也略显单薄,却是十分干练,连划船布钩的这些事也都是行家里手。

爷爷清了清嗓子:“孩子,有件事,老憋在心里不痛快,想了好久好久,还是得和你说说。”

仁生妈多少有点奇怪,从来没有见过公公如此认真、郑重地同她谈过什么事情,家里的大事小事本不用她去操心的。于是,她点了点头,走到了公公面前。

“大林希望仁生能上学,仁生自己也很想上学,这几天老缠着要去报名上学,你说怎么办?”爷爷说完以期待的目光看着儿媳妇,希望她能给出一个圆满的答案。

“要我说,就让他去上学吧。”仁生妈想了一会儿,做了回答。

爷爷叹了一口气:“可他一上学,家里就缺了人手干活,还要花钱。”

“那……”仁生妈知道自己的家底,一说到钱,她便像秋后的蝉——无言无声了。

“我倒有个既能让仁生上学又不影响家里过日子的法子。”仁生爷爷的这句话说得有些犹犹豫豫。

“啥个法子呢?”仁生妈略带喜悦地抬起了头。

“我说出来,不管你同意不同意,可都不要生气。”

仁生妈一怔:有让孩子上学的好办法,还生什么气?她没搭腔,只是带着狐疑而又期待的目光看了公公一眼,意思是——你说吧。

爷爷欲言又止,但还是喘了喘气,定了定神,说出了他的想法:让仁生妈、双林结为夫妻,叔嫂成婚。这样虽然没有了大林,但整个家庭依然能完整地存在。儿媳不会成为寡妇,双林也不再是光棍,仁生也不会成为孤儿并且还可以上学。

仁生妈听完,没有回话,连点头摇头的动作也没有,一副发木发呆的样子,接着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然后双手捂着脸跑进了自己的房间,躺到床上,抽泣着,呜咽着……

第二天一大早,她到丈夫大林的坟前点起了三支香,真情地跪拜着,放纵地哭泣着,尽情地倾诉着……

私塾里的苏先生

这是一个学校教育处在变革的年代,村里有刚办起来不久的国民小学,还有一所传统的私塾。许多人还依然愿意把孩子送到私塾念书。

仁生和礼生一起走进了大祠堂边的私塾。这是一所很有些年头的私塾,由一位姓苏的先生执教。

这个私塾先生年纪四十上下,外表上的一大特点是留着稀稀疏疏的口髯,一年四季都穿着一件灰色的长袍,袍子就像和肉长在了一起,永远揭不下来。他来自邻县,现在依然和刚来时一样,独身一人。其实他有妻室,而离妻别家的原因是他妻子生产时难产。妻子生产持续了两天两夜,不断痛苦地喊叫,不停地汩汩流血,可以说是在阎王爷那里打了几个转转。结果是,孩子死了,大人保住了。苏先生也在惊心动魄和痛苦不堪中煎熬了两天两夜,一会儿坐着,一会儿站着,一会儿在屋里机械地来回踱步,一会儿在庭院里像断了一截的蚯蚓似的胡乱移动。妻子每在屋里喊叫一声,他的心就跟着收缩一阵,妻子在流血,他的心也在滴血。他还不断地喃喃自语:“造物主无道无情,我之不仁不义也!”

兹后他再也不和妻子同室而居。但又有人提醒说,妻子难产,这不是你的罪过。现在你这样别室而居,让妻子守活寡,才真的是不仁不义。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几天后他把家产尽数交给了妻子,并交代:留家、出嫁完全由你自己做主,本人概不干涉。他还把这些话写在一张纸上,并郑重地签上名字、摁上手印,交妻子留执。然后只身来到了铜钩赵家教书。

他自称是苏东坡的后代,因为苏东坡的小儿子曾在他居住的县里做过官,那里至今也还有苏氏聚居,所以他说自己是苏氏后代并非虚构自夸。铜钩村很少有人知道苏东坡是谁,但却很喜欢这个私塾先生。他十分敬业,上课,一丝不苟;解惑,不厌其烦。对学生既宽厚又严厉。并且平常哪家哪户要写个对子、喜帖、寿幛,给新生儿取个名字,他都欣然应允并做得极为认真,甚至以此为乐。

他来到村子里教书伊始,就同大家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因为他是孤身一人,便在每个学生家轮流吃饭。伙食标准约定为:“无鱼肉也可,无鸡蛋也可,无蔬菜豆腐不可。”大家都觉得这个苏先生要求不高,饭菜中只要求有蔬菜豆腐等素菜,无须鱼肉鸡蛋等荤菜,可能是个戒斋奉佛的读书人吧,所以天天给他吃的菜肴都是青菜豆腐。

过了一个多月后,苏先生找到村长,称伙食最好有所改善,现在顿顿不见有鱼、肉等物,肚子里没油,人有点乏力。村长带着微笑按当时的约定应答。

苏先生也笑着说,非也。当时约定的意思你们可能没弄明白,或者说我没说清楚,约定是这样的:无鱼肉也可,是说无鱼、有肉也可以;无鸡蛋也可,是说无鸡、有蛋也可以。

村长连连点头,啊,是这个意思,我们是大老粗,确实没弄明白先生的意思,现在明白了。经过这一段时间,大家已很认可这苏先生。所以对起初关于伙食约定的解释被当作了有趣的笑谈,于是饭桌上出现荤菜的时候明显增多。

仁生和礼生走到了先生面前。先生叫他们先站立着,然后认真注视着他们。这是苏先生的一个秘招,他可以通过这一站一看,迅速地大致知道学生的性格,进而思考着如何因材施教。

仁生规规矩矩地站着一动也不动,像根木桩似的。那礼生却是大不相同,像只很少安静的猴子,一会儿动腿,一会儿抬胳膊,一双小眼睛滴溜溜地左顾右盼。

先生开腔了:“你们记住,读书之要是用心用脑。一定坐要正,心要静。脑子不能胡思乱想,身体不要左右摇晃。”

仁生只是点点头,什么也没有说,礼生却是嘻嘻哈哈地应答着,然后各自坐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仁生在学校很快表现出了喜爱读书的性格和极好的天赋。先生教过的课文几遍后便可背诵,先生讲述的内容听了一遍便可复述,并很爱提问,这很让先生喜欢。

一次,先生讲授《百家姓》时,仁生问了一个问题:“为什么‘姓’字是由‘女’和‘生’两个字组成?莫非最早用姓的是女子?”

苏先生连连点头:“问得好,想得对。因为人类社会曾有过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的时代。所以,中国的姓氏应当是女子最先使用。一些姓氏的偏旁带‘女’字,如姜姓和姬姓,都能说明这个问题。”

苏先生一次对仁生的叔叔说:“你这孩子天分好,很用功。要是还有科举,他考个进士之类当是可期的。”

双林回答说:“感谢先生。大富大贵不敢想,我们只希望他读书知理,长大了有些出息。”

双林第二天到集市上卖鱼的时候,花10斤鱼的价钱给仁生买回来一支自来水笔,仁生成了班上第一个口袋里插着自来水笔的学生,这让所有的同学们羡慕不已。

礼生则是另一番表现,课堂上总是坐不住,难以集中精力,写的字也像鬼画道符。学习成绩是全班的尾巴,正如当地人的一句俗语所说的,是教了三遍也不会犁地的牛,很让先生头痛。

一次上课时,苏先生在黑板上写了个“渔”字和一个“鱼”字,准备向学生提问。每到这个时候,礼生总是迅速低下头,目光不和老师对视,恨不得像鱼儿一样,遇到危险时赶紧沉到水中躲藏。可这次先生不点富生、贵生,也不点义生、智生,偏偏点了礼生,让他解释这两个字的含义有什么不同。

礼生站起来,故意揉了揉眼睛,好像是要把黑板上的字看得更清楚一些,又挠着脸颊想了一会儿,然后以低低的声音说:“一个是活鱼,一个是死鱼。”课堂上一片笑声。

先生让他具体解释。他接着回答说:“鱼离不开水,所以带水旁的‘渔’字是活鱼的意思。那无水旁的‘鱼’字是死鱼的意思,因为鱼离开了水必然会死。不信大家回家问爹去。”又是一次哄堂大笑。

礼生的脸微微泛红,声音一下变大了:“笑什么?谁有种谁站起来回答。”

先生摇了摇头,宣布下课。

下午,礼生提前到了教室,和几个小伙伴私语了一番。然后,他用毛笔将“苏先生之灵位”几个字写在一张白纸上,用书本支撑着放在先生的讲台上。又让几个小伙伴站在两旁,犹如侍卫。礼生脱下上衣,系在腰间,裸露着上身,用黑板刷敲着桌子,嘴里念念有词:“天神地神,过路游神,你们好好听清楚。今有我们的苏先生染病身亡,要去天界,你们各路神仙要加以护佑而不要阻拦,更不要伤他害他,否则将你们一个个打下十八层地狱。”原来他装神弄鬼,是在模仿见过的场景给苏先生做道场。

其他小伙伴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就在这时,苏先生出现了,一见这情景,气得连胡子都随着嘴唇的抖动而不停地飘忽。

先生便叫学生们通通站好,狠狠训斥了一顿,然后抽出戒尺,走到礼生面前,不轻不重地打了他屁股几下。礼生也知道自己错了,但他不叫不闹,也不求饶,任老师又打又责,尽泄胸中的怒气。

苏先生停下戒尺问:“下次还敢不敢?”

“下次再也不会让先生再打我了。”礼生像发誓似的回答。

看来,戒尺让这个调皮捣蛋的小家伙认错了、屈服了。

第二天,礼生却没有来上课,并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来过学校,这便是他上午话里的真正意思。尽管苏先生家访两次,希望他回到学校,但礼生像没有穿鼻绳的牛,怎么拽也拽不动,连家长也没有办法,苏先生只好作罢。这一年礼生刚满10岁,他拄着拐杖开始了自己的生活。

湖波送暖,南雁北归。湖岸边的柳树冒出芽苞,露出鹅黄,并一日比一日转绿,垂下的新枝新叶如丝如缕,柔软碧绿,在风中摆动,婀娜多姿,古代诗人以“丝绦”状之真是贴切无比。

这一天,老师在课堂上问大家,春天最快乐的事是做什么?学生们七嘴八舌,答案五花八门:“玩”“吃肉”“吃糖”,都是答案;还有一个学生的回答是“睡觉”。

老师点名让仁生回答。仁生略加思索,回答说:“子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我觉得就像古人说的,春天到野外游玩,河中戏水,然后唱歌、诵诗是最快乐的。”

老师连连点头:妙,妙,有读书人之情愫也。既而又说:“春天应当走出屋外,在春风之中、山水之间,踏春赏春。我们不放风筝、不戏水,明天一起去游龙泉寺吧。”教室里响起一阵欢呼声并夹带着脚掌跺地的声音。

翌日,天气晴放,蓝天莹莹,白云悠悠。那被春风催得适时破苞绽开的油菜花开得分外欢畅,黄澄澄、金灿灿,宛若百里金色锦毯,从天上铺向人间,绚丽无比。蜜蜂飞舞穿梭,并不时停驻在那花蕊之上,贪婪地吮吸着花的琼浆,蜜蜂飞舞时发出“嗡嗡”的声音犹如美妙的音乐,这是再高明的乐师们也无法创作、演奏的自然奏鸣曲。那风软绵绵地,吹在身上轻柔而且夹带着新花新草发出的让人迷醉的气息。学生们一路说笑着,打闹着,来到了龙泉寺。

元末,朱元璋和陈友谅在江南争战多年,决定胜负的一战是在鄱阳湖上,主战场就在离铜钩村不远的康郎山,因而这一带有许多与朱陈大战有关的历史陈迹和传说逸闻,龙泉寺里便有朱元璋的故事。

这龙泉寺始建于南梁,是梁武帝萧衍下旨敕建的,曾经是远近闻名的佛寺。经历多次兴废,如今已是瓦漏墙裂,香客不多,游人稀疏。只有十几个僧人在此看寺兼修行。虽是破败之庙,但它的历史地位和影响力却是非一般寺庙所能比,这正是苏先生领学生们前来游览的原因。

苏先生带领学生们随僧人在殿前殿后一一观览,僧人在正殿东侧门一块诗匾前停下,徐徐讲起了当年朱元璋游览这座寺庙并载于史籍的一段故事。

1364年夏,朱元璋和陈友谅各调集战船、兵马,对决于鄱阳湖上。最初,朱元璋一方战事不利。一日,他听说这里有一座远近闻名的宝泉寺,历史久远,香火很盛,并有高僧修行。他一则心情郁闷,二则小时候曾在安徽老家的皇觉寺当过僧人,对寺庙特别有感情,便身着便衣来寻宝泉寺。

来到庙前,他让随从留在门外,自己独自带剑入门进殿。庙里方丈见一个长相有些怪异却气宇不凡、佩着宝剑的大汉进入庙里,很有些惊讶,便向前双手合十相迎,并问施主尊姓大名,有什么需求?连问几遍,朱元璋概不作答,只在大殿供奉的佛像前以手作揖,默默祈祷。然后叫小和尚取来笔墨,旁若无人地径自在大殿的东墙上奋笔疾书。写的是一首七言诗:

战罢环湖百万兵,腰间宝剑血犹腥。

老僧不识英雄客,何必叨叨问姓名?

写完,把笔放下,又把手伸向腰间解下佩带的宝剑,不轻不重地放在供案之上,然后一言不发,龙行虎步离寺而去。

朱元璋走后,懂诗的方丈细细将墙上的题诗一读,觉得诗中大有英雄气概,诗人自称统领雄师,鏖战布列在鄱阳湖的百万大军,叱咤风云,龙泉喋血,满纸英雄之气。没有吞月吐云的胸襟和笑看刀光剑影的豪情,决然写不出这种大气磅礴的诗来。只是诗中带着狂傲,且弥漫着血腥之气,觉得这与寺庙作为供佛诵经的场所很不相宜,于是叫几个和尚赶紧取水将墙上的墨迹全部刷去。

朱元璋大败陈友谅之后,领着一队人马,一身戎装再次来到寺庙。方丈一看,大吃一惊,这不就是前不久题诗留剑的怪异之人么?虽然身上着装有别,脸上表情不同,但那突出的额头和很长的下巴让人一见便会留下深刻印象。听说朱陈在鄱阳湖的大战已经结束,朱元璋赢得胜利。一看这威仪,联想到他上次题诗的内容,猜定来者便是朱元璋,不过这次他与上次相比,双眉舒展,脸上显得轻松自如,透着掩饰不住的快意。

老和尚猜得半点不差,这人正是朱元璋。他径自走到曾经题诗的墙壁前,双眼梭巡,但见诗迹已无,见到的是刷过洗过的痕迹,便问:“我的题诗呢?”

方丈暗暗叫苦,这可如何回答?念经求佛、请神灵帮忙解围都来不及了。但这老和尚毕竟是名寺的方丈,非同一般,他略一思忖,便有了办法。只见他撩了撩僧袍,跪到地上,连呼“善哉!”也叫小僧取来纸笔,信手写下一首诗呈给朱元璋,诗曰:

御笔亲题不敢留,意恐鬼哭与神愁。

漫将法水轻轻洗,尚有余光射斗牛。

朱元璋此番是带着大胜后的得意和狂喜来寺庙的,见僧人写的诗对自己和自己的诗作赞誉有加,把洗去墨宝的理由说得入情入理入胜,尤其最后一句,写得既有气势又极为精彩,便微微一笑,说了句:“也罢,好好奉佛吧。”便带领随从离开了寺庙。从此以后,宝泉寺便改名为龙泉寺。

如今,苏先生带领学生们面对的就是那朱元璋题过诗的墙壁。现在墙上挂着的则是一位书法家书写的那首御题诗,旁边还以很小的字附了方丈的诗作。

苏先生把朱元璋和方丈写的诗细细地向学生讲解了一通。便问学生们有什么感想或有什么问题要问。

一个孩子说:“那和尚太聪明了,要不然就会被朱元璋砍了脑袋。”

又一个孩子问:“那和尚为什么要把墙上的诗擦洗了呢?留下来可以使这寺庙更有名气呀?”

苏先生一一做了解答,见仁生若有所思,便问:“仁生,你有什么要问?”

仁生的问话开始了:“先生,朱元璋和陈友谅为什么要打仗呢?”

苏先生想不到仁生竟是问了一个与墙上题诗没有直接关联的问题,并且是很不好回答的问题。便简单地回答:“为了争夺天下。”

“为什么要争夺天下?”

“夺得天下,就可以成为帝王,治理国家,造福百姓。做人就应当有这样的雄心壮志。人若无志,便如同行尸走肉。”

“争夺天下,对他们个人很有好处,是吗?”仁生似乎有问不完的问题。

“当然,可以实现自己的远大理想,可以光宗耀祖。国家统一,便可社会安定,对天下百姓也很有好处。”先生在用心地加以引导。

仁生继续问:“您多次给我们讲过,先圣们倡导的是‘礼之用,和为贵’,‘仁者爱人’,并主张‘兼爱’。但,听说康郎山一仗就死了许多许多的人。他们两个人统领的军队进行了10多年的战争,死的人就更多了。这对老百姓有什么好处?这合乎先圣的主张吗?”

先生微微一怔,这孩子问的问题挺大,还挺深奥,是一般的大人也不会问的问题,略停了一下说:“是的。从中国历史看,争夺天下,争权争利,往往会流血。从来如此,确是可怕又难以避免的代价,并且首先是天下百姓受苦受难。但这个问题很复杂,一下说不清楚,你长大了就会慢慢明白的。”

仁生没有再问下去,对老师的回答他不能完全听懂。既然长大了这个问题会慢慢明白,那就让自己快点长大吧。

小铁匠

寒来暑往,仁生转眼在私塾上学5年。按县政府的命令,全县建立了新的学校体系。铜钩村只办初小,高小和初中则要到10里外的锣鼓山镇去读,他的学业遇到了无法绕开的新情况。

家里也有了新的变化,3年前叔叔和母亲又生下两个妹妹,并且是一对可爱的双胞胎,一个叫山花,一个叫水花。虽然爷爷似乎不喜欢这对小姐妹,甚至会半真半假地说:“生了两个赔钱货。”但仁生却是对她们喜爱有加,有时抱着,哄着,还会一手拉一个,到湖边游玩。但由此家庭生活的担子更见沉重,爷爷的病不但不见好转,反而不断加重,已像村边的老柳树,日渐枯萎。脸颊发红发灰发黑,就像掉在了地上正在变烂的老丝瓜。仁生从大人那里知道,爷爷得的是痨病,是无法治好的病,村上不止一个人得了这种病,为此他常常为爷爷担心。

在又一次猛烈地咳嗽,并吐了很多血以后,爷爷把双林和仁生叫到了床前。他先仔细端详着身材已快和自己差不多、虎虎有生气的孙子,心里充满了欣慰。但旋即又被难言的苦痛所取代,结核菌不停地吞噬着他的肺叶,无情地摧残着他的健康,并即将夺去他的生命。他在生命之灯即将熄灭的时候,有一些重要的话要告诉自己的儿孙特别是孙子。

老人家的话语很轻很慢,除了对孙子的夸奖和对疾病的诅咒外,特别交代的内容是他的遗愿:仁生,你已读了五年书,和曾祖父、爷爷我还有你父亲这三代人相比,你读书最多;年龄已经快满13岁了,应承担对家庭的责任,因为家里越来越穷困了。我快要去见你的父亲了,但今天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交代给你。说到这里,爷爷停顿了一会儿,然后以极为认真而庄重的语气说,仁生,你父亲被杀去世已5年多,爷爷把这件事一直记在心中,没有一天放下,但到现在还是大仇未报。俗话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不报父仇,不是好子孙。你父亲在地下会不得安宁,我死了也不愿闭眼。

接下来爷爷又历数了和朱家村的一代又一代冤仇,在这几百年相继不断的争斗中,几乎代代都有人或死或伤。

说着说着,爷爷又用颤抖的手拿出一个小包袱,一字一顿地说:“这是你父亲去世时留下的血衣,我一直收藏着。我没有能力为你父亲报仇,只能靠你了。你一定要记住爷爷的话,向铁网朱家人讨还血债。你记住了吗?”

这下仁生可犯难了。父亲临死时说的是不必报仇,离开村子,到外地谋生;而爷爷临终的交代却是一定要报仇雪恨。他想用“听见了”这类词含混地应答爷爷,可是看到爷爷他那带着泪光却流不出泪水的双眼,看见他十分期待而又显得绝望的表情,他觉得此时别无选择,任何违背爷爷意愿的话都会使爷爷加重痛苦,甚至真的会使他死了也难闭双眼,在地下也将不得安宁,于是他带泪迸出了一句话:“爷爷,我记住了。”

他想再听听爷爷还要说些什么,但爷爷的嘴使劲地抽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再一细看,爷爷眼睛紧闭,眼角挂着流不出来的泪滴,脸上似乎带着几分满足,又带着许多遗憾。他握着的爷爷的那像柴火棍一样干枯的手,已经毫无力量,并慢慢变僵变冷。仁生悲切地喊了一声“爷爷!”然后放声恸哭。又一位亲人带着未了的心愿、带着对仁生的殷殷嘱托和极大希望离开人世。仁生无形中感到有十分沉重的担子压在自己的肩头,也压在自己的心头。

办完爷爷的丧事,仁生开始考虑自己该干什么了。学是不打算再上了,村里他也不愿待下去,但他这样的年龄能干什么呢?他苦苦地思索着,这聪颖的少年有了自己的烦恼。

一天晚饭后,叔叔主动地同他谈起了上学的事。叔叔还是希望仁生到锣鼓山镇去上初中,继续学业。

“叔叔,我不想再上学。”仁生说得很坚决。

“为什么,怕家里没有钱?就是砸锅卖铁,我也要让你再上几年学。”叔叔说得同样坚决。

这使仁生大为感动。他何尝不想上学?但,家里太穷了。他绕开家境的话题,说:“反正读了书也做不了官,不如早点干活或学些本事。”

两人又你来我去地说了好几个回合,仁生还是坚持不再上学。

叔叔叹了口气,他知道仁生从小就很有主意,下了决心做的事,就像顺风顺水的快船,很难转舵向相反的方向走。那让他干什么呢?他知道,仁生虽然已学会了驾船布钩,但他并不愿意上船打鱼,可除了这代代相传的祖业,又能另有什么生计呢?他觉得自己是个睁眼瞎,实在想不出什么路子。

这时,忽见苏先生急急地走了过来,本来做一切事情都慢条斯理的他,这一次不仅步履匆匆,说话的语气也是又快又重:“听说仁生不再上学了?太可惜了,太可惜了。”双林向好心的苏先生道明了原因。

“仁生还是上学为好,这样的好苗子我教书20余年来都没有碰到过。家里有困难,我可以资助一二。”

“谢谢先生。读了书又做不了官,就像许多人说的,读书读书,越读越输。像苏先生这样饱读诗书,也还是困在渔村,只能勉强养活自己。”仁生居然想说服先生。

苏先生表情严肃:“你不可这么说。耕读历来是中国人之根本,读书虽不一定能做官,但可以明理修身,进而报效国家,还可以善育子孙。”

“先生说得很对。但我再读下去,要拖累许多人,甚至包括您,决不忍心。天下可走的路很多,况且我也读了一些书,粗通礼义了,我还可以继续自学。”

苏先生连连点头,复又摇头:“天道不公啊。真是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说罢,长叹一声而去。

但过了不到一会儿,苏先生又来了,还夹着一个包袱,打开后,里面是一大包书,有传统经典,还有当代书刊。苏先生把这些书郑重地交给仁生:“学,不可以已。许多很有作为的人都是自学成才的。你已有足够学力,可以自学,不可放下书本。”仁生深谢老师的教诲之恩和关切之情。

第二天,叔叔又问仁生:“你不愿去读书,那你想过干什么吗?”他想听听仁生的想法。

仁生蹙着眉头想了想:“我想学门手艺,比如学铁匠还是学木匠什么的。”

叔叔觉得这倒是个很好的想法。俗话说:纵有万贯家财,不如薄艺在身。他又想起,自己认识县城里一个铁匠,便说:“学打铁怎么样?”

“好,我愿意。”仁生立即表示了自己的态度。

过了几天,一大早,双林先划船,再走陆路,进到县城。找到他熟悉的一个铁匠铺的姜师傅,把来意说明。

姜师傅说:“巧了,我现在的徒弟学徒时间已满,可以另起炉灶了。我正掂量着再收一个徒弟哩,就让你侄儿来试试吧。”然后又问:“这可是力气活,孩子受得了这个苦和累吗?”

“这个孩子什么苦都能吃。”双林肯定地说。

几天后,仁生带着铺盖卷随叔叔来到了姜师傅的铁匠铺。

仁生看了师傅一眼,先有几分敬畏,只见师傅虽是中等身材却是全身肌肉发达,孔武有力。浓眉下一双圆眼,镶在黑中泛红的方脸上,使人觉得有几分亲切,但更有几分严厉。

师傅没有说很多的话,只是上下打量了一阵仁生,觉得这孩子各方面都好,就是有点像个书生,文质彬彬的样子,和打铁这一行好像很不般配。便问:“你吃得了这个苦吗?”

“苦本来就是人吃的,别人能吃,我也能吃。”

师傅便像锤子砸在铁砧上那样干脆地说:“行吧。”

于是,叔叔便请姜师傅坐下,让仁生重重地磕了三个头,拜师仪式便告完成。

人们对凡是干又重又累的活便形容为“像打铁一样”,铁匠干的那可真是铁对铁、硬碰硬的重活。师傅掌小锤,仁生抡大锤,学艺生涯开始了。

起始锤子似乎并不太重,活也没有太多的技术要求,一上一下费点力气敲打便可以了。但不曾想到的是,那锤子却抡一次重一次,后来每抡起一次都得拼尽全身力气,身子在左右摇晃,加上火炉发出的热力的烘烤,还有锤子砸在铁砧上叮叮当当刺激耳膜的声音,不多一会儿仁生就汗如雨下,头也隐隐生痛。

一天下来,双手磨出好几个大泡,胳膊变得麻木,身子哪一块稍微一动,随之而来的便是难忍的疼痛,就好像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筋腱都被刀子划过一遍似的。

天麻麻亮,仁生还在梦中,听见外面有响动,知道师傅起床了,便也赶紧起床。哪知今天起床的感觉和往日完全不同,平日里如一条鱼般地一跃而起,今天身子却像打残了前腿的牛,好半天爬不起来。费了好大劲才坐起、下床、穿衣,走到炉子前。

“叮叮叮叮”,铁锤敲打铁砧的声音又响起来了。不一会儿,他觉得双手生疼、僵直,怎么也举不起锤子了。当他费力地把似乎已粘在锤柄上的双手掰开一看,天哪,昨天的血泡一个个破了,满手是又红又黏的东西。他觉得鼻子一酸,眼睛里也一下变得湿漉漉的。但他只用已变得有些红肿的手背按了按眼睛,没有让眼泪掉下来,男子汉皮开骨不软,流血不流泪。

师傅看见了,找出一些旧布给他把手包了包,然后让他暂停抡锤,干些杂活。并还安慰他说:“过几天就好了,并且脱了一次皮,就不会脱第二次。”

他只好照师傅的吩咐,清理废料。此刻他真觉得全身被钉满了钉子,手痛、脚痛、腰痛,全身都在痛,并且是钻心的痛、难以忍受的疼……

几天后,叔叔又来了,他给仁生带了换洗衣服,也是特来看看情况,特别关心地问:“啥个样?”

“蛮好!”仁生言不由衷地说。

“如果不习惯,实在太苦太累了,我们就回去。”

回去?仁生确实闪过这个念头,但这念头转瞬间便像铁器在水中淬火激起的水雾一样,变得无影无踪。他暗暗地用劲咬了咬牙,语气却是很平缓地说:“再苦再累也要打下去。你和妈妈放心吧。”

炉火点起又灭,灭了又起;铁锤响了又停,停了又响。又是一个又快又慢的5年过去了,仁生一次次地像蛇一样做着蜕变。随着时间的流逝,他长高了,变壮了,浑身肌肉发达了,已长成一个健壮的小伙子。手艺更是日见长进,已经学会了师傅教给他的所有技能,打制农用铁器、渔用铁器、家用铁器、船用铁器,几乎无所不能,无所不精。

还有一个额外收获是,师傅不仅是技术高超的铁匠师傅,而且从小习武,是一位武术高手,他像精心传授铁匠手艺一样,把自己的一身武功也传给了仁生。仁生不但认真学艺习武,并且牢记苏先生的嘱咐,有空便翻开书本或提笔书写,他屋子里的油灯常常亮到深夜。

师傅总是以赞许的口吻同他说话,鼓励他读书,评点他的手艺,近来多次明确地告诉他:可以选个日子,结束学艺生涯,自立门户了。

每到这个时候,仁生会坚定而诚恳地说:手艺还不精,还要继续再学。尤其舍不得离开师傅,他愿意就这样一辈子跟着师傅学艺打铁,他已习惯并喜欢就这样和师傅在一起的生活。

仁生不愿意改变现在的生活,但生活却往往不遂人愿,他本来机械而平静的生活突然在一天深夜被打乱了。

遭劫后坐牢

夜黑风高,一阵激烈的敲门声把师徒俩惊醒。随后几个人破门而入,用马灯照着姜师傅连喊带喝:“起来,跟我们走!”仁生在灯影中看见,这几个人手中都拿着枪。

“为什么跟你们走?你们是干什么的?”师傅似乎并不怎么害怕,也许勇者无畏,也许许多凶险的场面他都见过。再者说,这个时候怕又有什么用呢?

“别啰唆,跟我们走。天亮后就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了。”为首的那人用枪托狠狠地砸了师傅一下。

这些人又七手八脚地把铁匠铺的炉子、风箱等各类打铁工具一并装到一辆手推车上,直向湖边走去。然后又连人带物一起装到了一条船上。

天快亮的时候,船停下。又来了好几个人,喝令师徒二人上岸。这是湖边一片高高低低的山丘,长满了参差不齐的马尾松。在弯弯的小道上走了好一阵子,最后在一个山坳中的松林里停了下来,这里有几座简陋的草房,掩映在高耸的大树之中,附近还有几个人端着枪并不停地来回走动。

仁生见状,心里一下明白了:被劫持到土匪窝里了。他小时候在村里就听说过,鄱阳湖常年有几股土匪出没,劫掠过往船只,甚至杀人越货。他不明白的是,这次这些人并不勒索钱物,也不抢夺物品,而是把他和师傅带到这里,为什么呢?不会是绑票吧?他立即暗暗为叔叔和母亲担心起来,担心他们受惊受怕,遭到勒索,备受煎熬。

一会儿,一个挂着驳壳枪的人出现了。他大约三十来岁,皮肤黝黑,并且是少见的黑,人们说的“抹了四两粉,还是猪肝色”,大概指的就是这样的人。这人身体略胖,个头不小,当地这种高大威猛的人并不多见,左手戴着一个金光闪闪的戒指,嘴里叼着不知道是什么牌子的香烟。他的头微微昂起,眼神里一副什么都不屑一顾的样子,故作威风地走到师徒二人面前,用阴阳怪气的语调说:“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道。”师徒二人摇了摇头。

“说出来你们可不要尿裤子。”接着那黑汉子提高了声调说,“告诉你们吧,我就是灰鲇鱼。”

仁生一听心里一惊,坏了,碰上鄱阳湖上的大盗了。对这个强盗,人们并不知道他的真名实姓,但对他的存在和恶行却是远近无村不知,无人不晓。因为他凶狠冷酷,像肉食鱼一样大口掠食,只要碰上他,不死也要脱一层皮。这强盗又极为狡猾,做下案子总能溜之大吉。更兼有一身好水性,能在水里像鱼一样追波逐浪,所以外号“灰鲇鱼”。大人小孩,只要一听到灰鲇鱼的名字都会顿生恐惧,就像半夜三更在坟地里看见黑影一般。师徒带着几分好奇,看了看这个人们传为恶魔的强盗,没吭声。

“知道让你们来干什么吗?”

师徒俩又摇摇头。

“当然不是请你来吃酒席,进洞房的,是让你们来老老实实干活的。”

“我们只会打铁,不会干别的活。”姜师傅不卑不亢地回答。

“正因为你们会打铁,所以把你们打铁的家什也一起带来了。就是叫你们来干铁匠活的,当然不是一般的铁匠活。”

没等师徒二人接腔,灰鲇鱼又继续往下说:“最近老子新添了几位兄弟,缺家伙。你们给打几支枪。”

“我们是打铁的,不是造枪的。”姜师傅迅速作答。

“那造铳应当会吧?这个很多铁匠会。”灰鲇鱼说得十分肯定。

“也不会。”姜师傅摇头作答。

“嘿嘿,连这个都不会,老子留你何用?”随即拔出了手枪,又问,“到底会不会?”

姜师傅正要回话,仁生抢先接腔了:“我们确实没有造过铳,要么让我们试试看?”

灰鲇鱼吐了一口烟雾,龇着被烟熏得黄中带黑的牙齿说:“那就抓紧试,尽快把铳给老子造出来。造不出来,就用你们的大腿骨当枪管。”

在一个匪兵的监视下,师徒二人垒炉子、架风箱、摆铁砧,准备开工。晚上,在一个地窝铺里,师徒二人挤在一起,怎么也睡不着,开始悄悄交谈。

师傅抱怨地说:“你怎么答应试试看?”

“这是缓兵之计。要不然,那灰鲇鱼这个杀人像杀猪的强盗,可真会开枪。”

“但造不出枪不还是走脱不了吗?”

“那就走一步,算一步吧。”后面怎么办,仁生当然没有底。

师傅没有再说什么,翻了个身开始睡觉,现在身不由己,想什么、说什么都没有用,睡个好觉最实惠。

第二天,一个匪兵严词喝令抓紧造火铳。

仁生心想,火铳比较简单,以师傅的手艺是完全能够造出来的。但奇怪的是师傅却坚持说不会,甚至连做做样子、应付应付也不愿意,这可和性命交关啦。

仁生只好自己支起铁砧,拉着风箱,开始敲敲打打并琢磨着如何造火铳,他还请求师傅指点。

“停下来,要不然你就不是我的徒弟。”

师傅的严词厉色让他吃了一惊,在仁生的记忆中,师傅从来没有用这样的严厉语气和毫不客气的用词同他说过话。他本能地停下手来,紧张地望着师傅。

正在这时,那灰鲇鱼拿着一把火铳走了过来,冷冷地说:“比照这个造。如果三天造不出一支铳来,就只能按老子昨天说的办了。”说完,扔下铳走了。

仁生无奈地望着师傅:“这可怎么办?”

“你爱怎么办怎么办,反正造铳这种事我不能办,我不能帮土匪杀人。”

仁生一下像明白了什么,点了点头说:“那就照师傅说的办。”但转念一想,三天造不出铳来,这些匪徒绝不会让他们活到第四天。

于是又对师傅说:“好汉不吃眼前亏。造出铳来土匪就会放我们走。”

“走?如果你真能造出铳,土匪就更不会放你走。造了第一支,你就得造第二支、第三支,直到你死。”

师傅说得很对。但总不能像断了翅膀的鸟躺在地上等死,他又在师傅耳边轻声细语了一番,不料这下师傅频频点头。

于是师徒二人叮叮当当地在铁砧上敲打起来。仁生的主意是,造出铳作为武器,再找机会逃出匪巢。即使逃命不行,也可以杀几个土匪殉葬,这总比白白死在土匪手里强,所以师傅对这个想法很是赞同。

但新的情况出现了。当睡到快天亮的时候,忽然响起了噼里啪啦的枪声。两人爬起来一看,远远近近出现了上百个穿制服的人,原来是县保安大队前来剿匪,四面包围,突然袭击。土匪除了死了几个、逃了几个外,其余的十来个人包括灰鲇鱼在内全都做了俘虏。

师徒二人庆幸自己可以得救了。这时过来几个保安团的人,不由分说,把师徒二人也五花大绑,推入土匪队列往县里走。

仁生大喊:“错了错了,我们是打铁的。”

“错什么?打铁的,烧饭的,打枪的,一个样,都是土匪。”一个保安团员吼着。

“不不,我们是被土匪劫持到这里的。”仁生辩解着。

“谁信?有人能证明吗?”

为首的一个保安团员指着灰鲇鱼说:“这两个铁匠说是你们劫持的,真的还是假的?”

灰鲇鱼故意犹豫了一下,又斜着眼睛看了师徒二人一眼,然后说:“让我说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说真话,说真话还可将功折罪。”

“这里哪有什么被劫持的?都是剃头打湿脑袋,自愿来的。他们是我们一伙的,负责造军火。”在灰鲇鱼嘴里,师徒二人转眼由铁匠变成了土匪,并且打铁转眼变成了造军火,这个罪名可就大了。

仁生大喊:“你这个该杀该剐的土匪头子,血口喷人。”

一保安团员对着仁生踢了一脚,骂道:“哼,看来你年纪不大,名头却是不小,不仅是土匪,还是不一般的土匪。回县城等候县长大人发落吧。”

师徒二人随这帮土匪被押回了县城,关进了牢房。

县长似乎并不忙着审案判罪,对抓来的人一天又一天地在班房里放着。几天后放出话来:“给所有被抓的人一个改恶迁善的机会,如果本人没有血债,又有人担保,并押上担保金,可以取保候审。”

灰鲇鱼以100个花边[3]的担保金第一个走出了牢房,紧跟着大多数土匪也陆陆续续地脱却了羁押。拥挤的牢舍最后就剩下仁生师徒二人和一个受伤的土匪。

一天早晨,叔叔出现在牢门口。这些天他一直在火急火燎地找仁生,想不到却是在令人害怕的大牢里找到了。他告诉仁生:“县长说每人交50个花边就可以出去,现在正在凑钱。”

仁生不解地问:“交了钱就真能放回去?”

“当然能。”话说得很肯定的是同关在一个牢房里的最后一个没走的土匪。

仁生便转而问这个土匪:“不是取保候审吗?也就是说还要吃官司,如果交了钱还判罪那不人财两亏吗?”

那土匪兵嘿嘿一笑:“你也太不懂人情世故了,取保候审就是用钱买人。他们逮我们的主要目的也是为了钱,我已是第三次坐牢了。”

仁生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三天后,叔叔又来了,还带来了全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东拼西凑才集得的50个花边。仁生可以回去了。

仁生又问:“那师傅怎么办呢?”

叔叔无可奈何地摊了摊手,即使鱼能上树,他也不可能集到100个花边。

“那就让师傅先出去吧,我年轻,多蹲几天没关系。”然后十分坚定地表示:师傅不出去,我决不出去。

师傅的语气像铁锤砸在铁砧上,又硬又脆:“我不能成为你们家、你们村的负担,仁生先走。”

“师傅,走一个总比一个都不走好。当然是你先走,我怎么可能把你留下?”仁生的嗓门变得有点高了。

师傅深深地了解自己的徒弟,只好离开监牢。便也想着如何救赎仁生,但要凑50块花边谈何容易。

仁生坐在班房里,整日想的是叔叔、师傅如何凑钱。家里和左邻右舍、亲戚朋友为了凑齐第一个50元早已膏血全枯,不可能再拿出钱来。他曾忽闪过一个念头,出去以后,也像灰鲇鱼那样当一次强盗,抢一次有钱人,并且只做一次。抢得足数的钱后,救出师傅就永远歇手了。但现在是自己蹲在牢里,便没有了这念头,也许这样便遏制了自己一次邪恶的念头和行为。可见,许多人都是心存邪恶之心的,只是没有表现出来或不需要表现出来而已。

几天后,叔叔又出现了,告诉仁生:很快就有办法了。他已经凑到了25个花边,外加有姜师傅给的10个,只差15个了。

两天后的中午,叔叔又来了,轻轻地说:“钱凑齐了,可以出去了。”一问才知道,师傅又到处借了5个,保安大队方面见仁生家实在拿不出钱来,同意减免10个,这样交40个花边便同意放人。看来官府的赎金并无定数,居然可以讨价还价。于是一手交钱,一手放人。仁生带着满腔的愤恨走出了监狱的铁门,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还能不使人变鬼了。

他又感激地看了看叔叔,发现叔叔的脸没有因为自己走出牢房而变得轻松,更没有喜悦,而是隐隐地挂着泪痕。

铁匠铺的火炉又燃烧起通红的火苗,叮叮咚咚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经过这次劫难,师傅说话变得更少了,仁生则好像一下子又长大了许多。

一天,结束白天的活计,上好店堂的铺板,师傅把仁生叫到跟前。告诉他:“仁生,你已经可以自己开业了。”

仁生一怔:“师傅,你是不是一定要让我离开?”

“学艺就是如此,不能在师傅身边待得时间过长。老是不出师,不自立门户,师傅和徒弟的名声便都不好听。再者说,你再开一个炉子,我们可以快点把你叔叔不知费了多少心血凑的钱还上。”

还钱的理由打动了仁生:是的,那笔钱必须抓紧还上。

师傅接着说:“我今天还要传一样本不想教给你的手艺。”

仁生心里一震:跟随师傅5年多了,师傅所有会的手艺他也都会了,有的可能还超出师傅,怎么还有“不想教的手艺”?便不解地问:“什么手艺?”

“造枪!”师傅说得很干脆。

“你不是连铳都不会造吗?”

“不,我不仅会造铳,还会造枪。是我师傅特意传授给我的。”

“那被土匪劫持的时候,连性命都像摞起来的鸡蛋,你为什么竟然说铳都不会造,差点丢了性命?”仁生不由得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一件事不但有会不会干的差别,还有能不能干的差别。枪不能为坏人造,为坏人造枪,那是作恶造孽,是帮坏人谋财害命,就是脑袋搬家也不能干。”

听完师傅的话,仁生对师傅的敬仰之情又添了几分。

师傅接着说:“我越来越明白了,这世道很不太平,也很难太平,这造枪的手艺有时候还真用得上。但我还要再说一遍,造枪只能为善,不能助恶。”

不到半个月时光,仁生便学会了造枪技术。虽然最后装配成的枪扔进了火炉里,但造枪技术已熟记于心了。

师傅了却自己的一桩心愿后,便又琢磨着安排仁生的出师仪式,另立铺面,并告诉仁生:“你明年就20岁了。过一两年,我在城里帮你说一房漂亮媳妇。凭你的为人和手艺,将来一定能过上好日子。”

仁生没有多说,但却像又打造好了一件精美的铁器,心里美滋滋的。当天晚上还做了一个梦,自己和一个漂漂亮亮的城里姑娘拜堂成亲……

湖上行船,风雨难测,人生似乎也是如此。即将发生的一件大事,中断了仁生这本可顺理成章的人生进程,击碎了他孜孜以求的美梦。

返回铜钩村

与铜钩赵家村隔着十来里水面的地方,也有一个很大的渔村,叫铁网朱家。村民全都姓朱,世代居住在湖边,以网捕鱼。两个村子近邻而居,又都捕鱼,在难以划定边界的鄱阳湖上经常发生冲突。仁生的父亲就是因为与这个村的渔民发生冲突,身受重伤而死的。这种冲突可以追溯得更远,明洪武年间,双方各集结了几百号渔民,驾船在湖上摆开战场,为争夺水面进行了残酷的械斗,共造成数十人伤亡。

当时朱家吃了大亏,便将状子告到应天府,即今南京。为什么这个村子敢告御状?原来,朱元璋在鄱阳湖争战时,因为朱家人与朱元璋同宗同姓,便组织了许多朱姓青壮年参加朱元璋的水师,在给养供给等许多方面更是尽了许多力量,朱元璋对此大加赞许。

战争结束后,朱元璋离开鄱阳湖时留下话说:将来朱家村里有什么大事,可以直接找他。有几个表现勇猛的渔民跟随朱元璋继续征战,朱元璋称帝后,还给他们封了个小小的官衔。两个村子争夺水面的事关系全村生计,当然是大事,于是朱家村的状子递到了御前。

朱元璋看了状子,追忆起鄱阳湖大战之事,沉吟半晌。许多往事涌到眼前,他自然还记得朱家村儿郎的湖上助战之功,同姓且为朱家天下出过力的铁网村自然不得不高看一眼,为此他很想偏袒朱家,同时又转念一想,那赵家也是帝王之姓,当年为追随落魄的北宋皇帝从淮河边到了鄱阳湖边,足证心怀忠直,皇家需要这种忠行义举。朱元璋从诉状中还得知自己和这铜钩赵家的祖先还有同籍之谊,家乡人不可随便得罪,否则难免背下骂名。忠义需要弘扬,否则何以治理天下?于是几经权衡后写下朱批:着江西省主官据实酌理,公平处置。划界定线,各方遵守,以福及百姓,永保安宁。

地方官立即照旨办理。又是勘察,又是会商,又是施压,外加给双方每个渔民各一两白银的抚慰金,费尽心机,不辞烦劳,最终总算奉旨把界线划定。茫茫湖上无法立桩树碑,便以湖中的一个小岛——插旗洲为界,这洲的两侧分别为朱赵两家捕鱼的水域。因插旗洲本是当年朱陈大战时的一个重要战场,朱家坚持这湖洲应当全部归属朱家,又经过讨价还价,官府最后将插旗洲整个划属铁网朱家,那洲岛的一侧便成了界线。

同时,为利于防范冲突,在捕鱼工具上也做了规定。朱家只使用网具,包括大网、拖网、丝网、罩网、耙网等等;赵家则只能使用钩具,包括大钩、小钩、鱼叉、铁刺、卡子等等。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后来便形成了“铁网朱家”和“铜钩赵家”这两个非同一般的村名。

自从奉旨勘定的湖界确定后,双方各守其界,各事其业,长时间相安无事。可是天有寒暑,河有枯盈,世界万事万物都在不停地变动之中,这种变动谁也未曾想到。这种变动造成的后果,更是始料未及。

随着湖水涨涨落落,湖面时大时小,由于水流和泥沙的作用,那作为界标的插旗洲却是一天天变大。初定界时,只不过是个方圆一二里地的洲岛,历经几百年的变迁,如今已变成十几里长的半岛了,洲岛竟生生伸进本属铜钩赵家的水域七八里地之多。矛盾发生了:赵家说,插旗洲的变化导致了水域大小的变化,赵家的水域因此少了许多,插旗洲不能再作为界标,应按当初确定的水域捕鱼;朱家不肯,认为官家颁制的文书写得明明白白,插旗洲一侧是两村水域的钦定边界,决不能人为变动。

这样,双方对界线各执一词,各奉一理,交叉捕鱼的事出现了,矛盾冲突发生了。随着人口的增加,尤其清末以后,社会动荡不宁,民生更加凋敝,双方矛盾更如春季的湖水,步步推高。前不久双方又有数十人发生械斗,虽无人死亡,但双方多人受伤,所以为了各自的主张和利益,近日双方在酝酿着进行一次械斗。两个村子都在摩拳擦掌,准备大打大杀一场。

但赵家的头人也是村长已经年过50,且身体状况不佳,没有能力组织对朱家的械斗,需要推选新的头人。大家论来论去,认为赵仁生最是合适。因为他生性聪明,体魄强健,自小在全村便有好的名声。读了不少书,后又在县城学铁匠多年,见多识广。还因为他与朱家村有杀父之仇,一定刻骨铭心。所以便成了新头人的不二人选。

叔叔双林实在挡推不过大家的意愿和催促,只好来叫仁生回村。

这一天一大早,叔叔来找仁生。他头发上还挂着露水,看得出他是连夜赶来的。陪他来的还有勇生,当年的小伙伴也已长成一个彪悍的汉子了。他那双又圆又大的眼睛,依然是那般闪亮,只是更多了几分成熟和深邃,让人一见难忘。恰好师傅有事外出,几句话后,叔叔便说明来意:“村里有大事急事,需要你回去,你也应该回去。”

“回去?还非回去不可?为啥哩?”仁生有点奇怪而又紧张地问。

叔叔和勇生简要地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仁生听了,第一反应是,不能回去。双方开战,必有伤亡,这样只会加深仇恨。加上自己手艺已经学成,已有生计,可照父亲的遗愿离开村子,不用再去湖上打鱼。

“我不回去。”仁生连连摇头。

“你不回去,全村近万人的生计怎么办?”勇生发话了。

“我没有能力管近万人的生计。”仁生无奈地说。

“伙计,你也太自私了,你不常说要有公义之心吗?为村里打赢这一仗就是公心。别忘了,你姓赵,是赵家人。”勇生担负全村人的嘱托,他极力想法说服仁生。

“我只想老老实实地做一个铁匠。”

“打完仗,还可以回来继续打铁。”叔叔说。

“不,离开铜钩村,另谋出路,这是父亲临终对我叮嘱的。”仁生似乎找到了合适的理由。

“那爷爷临终的叮嘱是什么?”叔叔反问。在仁生的记忆里,这十多年来,叔叔极少用这样的语气和语速同自己说话,仁生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仁生无语。并又突然感到:自己面对的是爷爷和父亲两个遗嘱,并且是内容明显矛盾的遗嘱,该从哪一个?就好像他面前摆着的是两副担子,应该挑起哪一副呢?作为子孙后代,对两个遗嘱他都是必须遵从的,这两副担子他都是必须挑起的,但他显然没有同时挑起两副重担的本事。望着放在地上像两个僵硬而交叉的问号的铁钳,他在问自己:该怎么办?

叔叔又告诉仁生,如果在这个重要时刻不回去,会有可怕的后果。按村规,会从族谱上把全家人的名字抠掉,这叫“铲谱”,意味着我们家永远不再是赵家人了,就成了无宗无根、无依无靠,村里谁也不认不理的漂泊者。同时要把房子掀掉,把猪牛鸡鸭都宰了让全村人吃掉。一家人只带些衣被等日用品装满一担,驱逐出村。

“是吗?”仁生问着,这样残酷的事他只是听说过,没见过。

叔叔接着缓缓地告诉他:我小时候亲眼见过一家被铲谱的惨状。全家六口人被赶出村子,像无家的狗一样到处流浪。后来,父母和一个儿子,还有他老婆因贫病死在外乡。实在熬不住了,最后他又带着仅存的亲人——脚有残疾的小儿子返回村子,哀求村子再接纳他,死也要死在铜钩村。为这事,全村推出的代表商量了一整天,才算让他父子回村了,这人就是礼生的父亲。“你不考虑自己,也得考虑考虑家人吧?”陈述完往事,叔叔提出了一个仁生完全无法回避的问题。

仁生打了个寒战,真是太可怕了,这就等于是说,人一生下来有了姓氏和宗亲,记在族谱上就好像登记在了阎王簿一样,不能改写,个人也没有了自由,人便要随着这宗亲的命运起起落落,并且不能逃避,更不能违抗。但他依然不想屈从。愣了一会儿说:“哪座土岗都埋人。只要不偷不抢不偷懒,在哪儿都可以一样活着。”

“那让你妈妈和叔叔也像无家的狗一样到处流浪?你忍心吗?”勇生大声问道。

“让他们到县城来住,我能靠自己的力气和手艺养活他们。”仁生咬了咬牙说。

勇生咆哮起来了:“你想得倒好,别忘了,赎你小命的花边是全村凑的。你能这样忘恩负义吗?”

“我会挣钱还给大家。”仁生没有和勇生比声音高低,很平和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啊,还钱?人你也能还吗?”勇生接着逼问。

“啥个人?”仁生瞪着眼睛问。

“你知道后来救你的40个花边是怎么来的吗?”

仁生摇了摇头。他也一直在琢磨,后来是怎么弄出那40个花边的?那实在是一件太不容易的事。

勇生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告诉你吧,其中的20个花边是你叔叔把一个女儿卖了才换来的。”

“啊!”仁生大叫了一声,像挨了重重的一击,顿时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响,然后死死地抓住头皮,颓然地坐在凳子上。接着伤心地问:“卖了哪个妹妹?”

“山花。”叔叔有气无力地回答。

仁生的心肺肝肠像被掏了出来放在铁砧上敲打,一阵比一阵痛苦。两个可爱的小姑娘的形象立即浮现眼前,她们一起吃饭,有时抱在一起睡觉,也一起跳房子,一起上学校。有一次在湖边玩耍,水花掉进水里,是山花大喊大哭,惊动附近的大人,才把小水花救了起来。想不到山花竟然小小年纪便遭受了如此厄运。那山花卖到哪里去了,将来的命运如何?这对水花无疑也是一种极大的伤害。老天爷为什么如此残酷无情?

此时,仁生明白了那救赎自己的花边的来历,也明白了自己走出牢门时,为什么不见叔叔有半点喜悦,反而满脸忧伤,更似乎明白了他已身不由己。唉,人许多时候都好像是为他人奔忙,甚至是为他人痛苦,为他人活着。到此时,他已没有理由,也没有勇气继续拒绝回村的要求。难道这就是命运吗?就像人们常说的:船拗不过舵,人拗不过命?

这时师傅回来了。仁生“咚”地跪下向师傅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并向师傅辞别。然后以一种似醉似醒的状态随叔叔回到了铜钩赵家。

先礼而后兵

到家时,薄雾冥冥。全村笼罩在蓝中带灰的轻雾之中,各家养的猪、鸡、鸭等正纷纷地跑回自己的家里,归巢的鸟儿叽叽喳喳。他跨进家门,呼喊着被卖掉的山花的名字,见到水花,他赶快走过去,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似乎怕她也被人买了去。然后又跪在母亲面前失声痛哭,并哭喊着:“都是因为我,害了妹妹,也害了你和叔叔。”母亲什么也没说,只是抱着仁生的头轻一声、重一声地抽泣着。

此刻,湖岸边的芦苇在晚风中瑟瑟作响,湖面上铺满的晚霞一半猩红、一半青灰。

大祠堂里,灯光亮起。祠堂是供奉、祭祀祖先的专用屋宇,是一村一姓人的精神高地,同时又是讨论决定重大事项的地方。每当有人在这里聚集的时候,便意味着村子里一定有重要的事情发生了。

老村长也是老族长和各房的代表十几人同坐在一起,讨论推选新村长的事,也讨论与铁网朱家开战的事。谁任新村长的事早在船上、桌边反复商量,并已经定下,就像米饭已经做熟,只是没有揭开锅盖而已,现在就等着仁生答应。

仁生知道自己是老鼠进到了又窄又长的竹筒里,根本没有退路,只能应允,并言不由衷地说:“大家看得起我,我就勉为其难吧,还请大叔大伯和各位兄弟们多关照、多帮助。”并补充说:“我的想法是,村长还是不变,我只在这次与朱家的械斗中做个牵头人。”

大家表示认可,接着便开始商量和铁网村械斗的事。

老村长介绍了一些情况后说:“这事关系到全村几千人的饥饱寒热,再这样下去,我们就会像大鱼放到浅水里,先是变成瘦鱼,然后是变成死鱼。必须想办法,找出路。”

“我看只有一个办法,仁生已是铁匠师傅了,那就是铁匠的招数——打。谁怕谁?”说话的人站了起来,并拄着一根大拐杖。这个是仁生儿时的玩伴,是父亲辈被铲谱后好不容易又回到赵家村的礼生。他长大了,已是一条汉子,并且是一条很有些与众不同的汉子。

像礼生这样腿脚有残疾者在铜钩村大约能坐满四张八仙桌。有人经过观察统计后,说左腿和右腿有残疾的刚好各半。因而有人开玩笑说,如果让这些拐子合抬一条大龙船,那龙船在岸上就会像在水里一样,时高时低、左右摇晃地向前游动,一定特别有趣。

礼生这个拐子与别的拐子可大不一样。他是在父亲被铲谱出村期间,在外地出生的。当他3岁时,一连三天高烧不退,身上像火炭似的烫手。到第四天,烧退了,可呼吸也没有了。父亲只好请邻居帮着把这可怜的“取债鬼”[4]埋了。邻居用一只菜筐把他提到坟堆里,挖了个小坑,把他放下去,便提锹送土。小孩却忽然动了一下,邻居吓了一跳。定了定神,又铲了一锹土,礼生这下不仅动了身子,还扯着嗓子哭了起来,邻居赶忙把他抱了回来。后来他的病居然好了,但却成了拐子。正是这一年,他跟随受尽颠沛之苦的父亲返回了铜钩村。

虽然一条腿不灵便,但他从小逞强好胜,从不以肢残而自卑,与他人发生冲突时也决不示弱,更不相让。他的口头禅是:“我已死过一次,不怕死第二次。”人好像很奇怪,某个方面有缺陷,便能从别的方面得到补偿。礼生除了挑重担不便外,其他方面的能力和一般人相比,丝毫不弱。

一次在集市上买牛肉,复秤时发现牛屠户少给了他半两肉,便反身讨要,屠户却不认账,因而发生争吵。

那屠夫一身肥膘,满脸横肉,加之干的是提刀宰牛剁肉的活计,经常是一身油污,满手鲜血,叫人望而生畏。他还有一个让牛也望而生畏的习惯,他常常在宰杀活牛前,先拿着一把稻草喂牛,待牛伸出舌头卷食稻草时,他却以闪电一般的动作,用利刃割下牛的舌头,然后趁鲜炒了下酒,微醉后再提刀宰牛。因而许多牛见到他来时,便浑身发抖,甚至瘫倒在地,他便从容下手。这个连牛都害怕的屠夫,也让许多人见到他时,心里发怵。但今天碰到的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飞天拐子。

在这样的场合,飞天拐子是不会示弱的,瞪着眼睛说:“我不想多要你五钱,你也休想少给我半两。”

牛屠夫见他是残疾人,更不把他放在眼里,态度强硬,不肯找补。吵着吵着,牛屠夫把砍骨刀提起用力往下一剁,那刀便尖刃对外,立在了肉案上,随着说道:“你想吃冤枉[5]?到土地庙里去吃吧。老子还怕你这个该死的拐子?”

礼生见这屠夫不但短他斤两,还欺他残疾,更是怒从心起。面对气势汹汹的屠夫和白晃晃的屠刀,他没有丝毫害怕,更没有半点退让,拿起拐杖冲了上去,猛地一挥杖把那砍刀挑落地下。那屠夫愣了一下,敢在自己面前如此凶悍的人实在太少见了。哼,怕你这样一个拐子我将来如何在这半条街上立足?立即怒火直蹿天开穴,随手操起一把剔骨尖刀,朝礼生迎了过来。礼生灵活闪过,又迅速操起拐杖朝屠夫劈了过去。屠夫来不及躲闪,这一拐杖打在手臂上,只觉得手臂发麻,手一松,尖刀“嘡”的一声掉落地上。礼生旋风般地转过身,又一杖横扫过去,屠夫一闪,屁股上着了一下。礼生这一挑一劈一扫,原是平常反复练习过的看家功夫,就是练过刀枪的人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屠夫一看来者不善,自己已处于下风,平日杀牛的那胆子、那劲头一下像被大风卷走了似的。好汉不吃眼前亏,撒腿便跑。礼生拄着拐杖便追,那拐杖像哪吒的风火轮,助拐子跑得飞快。旁边有看热闹的人说话了:这屠夫平日把牛吓得丧魂丢魄的,今天自己却被拐子追得像猪一样没命地跑。哈,真是一报还一报,恶人自有恶人磨。

眼看就要追上,屠夫急中生智,翻过一道矮墙,以求摆脱追击。他没有想到的是,礼生用拐杖点地,纵身跃起,像猴子攀树一样敏捷地翻过墙头,依然穷追不舍。屠夫见势不妙,赶紧闪进了一户人家,从里面把门闩上并挪过一张桌子顶住大门。拐子追来,对着那大门杖砸肩顶,随后又操起一条板凳把门撞开,四处找那屠夫。那屠夫已从后门跑了。

正因为礼生个性刚强,又身手了得,是个没有舟船能下海、没有梯子能上树的拐子,所以有人给了他一个外号——“飞天拐子”。大家觉得这个外号对礼生很合适,连他自己也默认了。逐渐地,人们很少叫他本来的名字了。

飞天拐子又接着补充说:“身上的脓包,不挑不破。和朱家不大打一场解决不了问题。”

仁生这时发话了:“古人说,和为贵。刀枪都是凶险之物,动刀用枪绝不是好事。是不是考虑先跟铁网朱家谈谈,谈不成,再动家伙不迟。这叫先礼后兵。”

老村长表示赞同这个意见。

“我也觉得可以先谈。吐血喝草木灰煎水,好歹这也是一个办法。”说这话的是仁生的叔叔辈,他在铜钩村也算得上是一个人物,从小跟父亲贩卖鱼虾、米粮,到过九江、南昌,甚至到过武汉。因为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能说会道,肚子里故事还特别多,还因为他的属相是蛇,所以他也有一个外号,叫“蛇舌俚”。他就是那个与小时候的仁生开过玩笑的“蛇叔”。

“蛇叔,你这一起哄,肯定瞎耽误工夫。你是除了嘴就没有人。”飞天拐子喊道,他不满意先礼后兵的做法,但不便否定仁生的意见,便逮着机会,呛了蛇叔几句。

“但也总比你那死活一根筋,进退一条路的想法好。”蛇舌俚回了一句。

勇生说话了:“我看这样吧。既然老族长把担子交给了仁生,就该叫仁生拿主意了。”

大家觉得勇生说得有理,便不再发声,都像看戏似的把眼光对准了仁生这个主角,等待着他的表态。

仁生很认真地说:“我现在也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我的想法是千想万想,还得为了大家的利益着想。”

“打……”仁生话没说完,飞天拐子就接茬了。

仁生接着说:“如果真的是小水沟里行船,只有一条路,只能打,我们不能当软骨头。刚才村长和蛇叔都认为先谈后打可以试试,要不然就……”说到这里他把话顿住了,他有意不把自己的意见完全说出来,是为了留有余地,也觉得自己新来乍到,不能有一人决断的味道。

老村长接口说:“死鱼当作活鱼烹,可以先找他们谈谈,还是先来软的再来硬的吧。”

“我赞成老村长这个意见。”仁生迅速接上话茬。

既然老村长、新头人都主张先谈再打,大家就不再说什么了,因为这二人的话在村里那是最有权威的。大家明显感到,办事的方式变了,过去与邻村发生争斗,大都是械斗场上见输赢,现在却是商谈在先,求和当头。这意味着什么,这样行吗?

于是当即确定:由仁生带着蛇叔和勇生到铁网村商谈。

同时,由各房推选出几个人一起负责打仗的事。他们是:仁生、勇生、礼生、祥生、蛇舌俚,共为五人。当场便有人戏称他们为“五大罗汉”,并毫不客气地说,铜钩村是胜是败、是祸是福就全在你们这五大罗汉身上了,你们可不能紧要时刻像个软骚俚[6],关键时候硬不起来。

朱家村谈判

作为铜钩赵家对手的铁网朱家也坐落在湖边,一个“人”字形的湖汊直深入村子,这使村子里的大部分居民临水而居,进出湖上很是方便。这个村落也很大,因为当年曾参与朱元璋鄱阳湖决战的原因,在远近百里赫赫有名,凡周边村落与之发生摩擦、冲突,大都会退让三分。这使得朱家村常常以湖边第一村自居,把许多村落不放在眼里。

这个村里的头人同时也是被政府任命的保长,叫朱继元。年近50,身体强健,生得一表人才,年轻时学过一阵子戏,还扮演过周瑜。他是村中的富户,除了打鱼,家里还在湖边有60多亩上等农田。他祖上曾有人在省城做官,但到他爷爷那一代衰落了,他也曾读过好几年书,并且一直读书不辍。他常为祖先的荣耀自豪,也常常怀着重张祖先荣光的念头。

朱继元生有五男一女。五个儿子依五行分别叫金根、木根、水根、火根、土根,还有一个17岁的小女儿叫小鲤。五个儿子俱已长大成人,一个个生龙活虎,被人们称作朱家五虎,另有同堂的龙根、虎根、豹根、鹰根、鲲根等,被称为朱家“十大铲刚”。俗话说:打不过亲兄弟,杀不过父子兵。只要这些个铲刚在场,村里村外,凡与人争斗论强,很少有示弱认输的时候。

这一天朱继元正在院子里练习拳脚,忽然侄儿虎根来告,铜钩赵家村来人要和朱家村当面商量重要事情。

“共来了几个人?”朱继元停步收势,向虎根发问。这虎根身体强健,性格刚勇,很得他的喜欢。

“三个。”虎根回答。

朱继元略加思考,然后一挥手:“让他们进来。”转过身在大儿子金根耳边说了几句什么,自己走入了后堂。

仁生三人近前叩门。好一会儿,朱金根才把重重的红漆大门打开,脸上少有表情地问:“你们是……”

仁生通报了姓名,并申明来意,要拜会朱保长。金根点了点头,伸手示意三人进门。

仁生刚要把一只脚迈进高高的门槛,一只全身乌黑发亮的大狗,大叫着冲了过来。那声音不是一般的狗通常发出的“汪汪”声,而是由胸腔通过咽喉从口中喷出来的“嗷呜嗷呜”带着回声的大吼,犹如虎啸狼嚎,听来十分瘆人。这狗四肢强壮,头如雄狮,双目如黑宝石般地闪着晶莹的光,这是有着很强穿透力的凶光,在晚上一定是像狼眼睛射出的两道绿黄色的光柱,一看便知是一条极为凶猛的狼犬。仁生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金根对着大黑狗喝了一声:“黄狮,走开!”嗨,这狗明明是黑的,怎么叫黄狮哩?仁生当然不会知道,这狗的名字是朱继元想了好久才确定的,一般人也都很难明白其中的深意。

朱金根把三人引进院里,在前院的厢房坐下,然后叫妹妹小鲤倒茶。按当地的待人接物之道,来客必敬茶,不敬茶表示不欢迎客人的到来。但如果只倒一次茶而不续水,就意味着,客人可以走了。只有不停地续水才是让客人留下的意思。

金根转脸又对仁生说:“家父正在为省城的一位官员回复书信,请你们稍坐。”

仁生等趁这个时候打量了一下这座房子的外院。院子不大,但收拾得很整洁。入门处,挂着一面擦拭得很亮的圆镜和一把精雕细刻的桃木剑,这些应是为辟邪而用的物件。

大门两边,镌刻在暗红色条石上面的是一副对子:

修身忠孝义

持家耕读渔

大门旁还有一个无闩不关的小门,寓意“门尚无官(关)”,其含意是现在家里无人做官,待家里出了做官的,再把这门加闩关上。可见主人的意趣非同一般。

仁生又看见,院子的一角还立着一根齐胸高的拴马桩,是一根四棱形的石柱,表明祖上曾出过较高品级的政府官员。那拴马柱顶部雕刻的是一只大猴,细一看,后背上还趴着一只小猴,仁生看了好一会儿,不明白这拴马柱上雕刻两只猴是何用意,便悄悄地问蛇叔,得到的回答是:“辈辈封侯。”

仁生恍然大悟,然后又心想:像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就从来不会动这种念头。

闷坐了一顿饭的时光,仍不见动静。也不见有人来续茶水,蛇叔心想,看来主人不想见了,那就得离开了。今天算是吃了半个闭门羹。但就在这时,小姑娘来续茶水了,看来主人还是愿意一见。勇生便说:“小妹,你告诉一下父亲,我们已等了很久了,下午还要出湖捕鱼哩。”

小姑娘点了点头,轻捷地进了后堂。

又等了好一会儿,勇生正要起身去后堂找人,忽见院子里放着大中小三个石锁,这应是主人平日练功习武用的。便走到石锁前,挑了那个儿最大的,举了起来,蛇舌俚凑趣地在旁边数着数。勇生忽上忽下地举了十几个,然后把石锁扔到地上,站在一边有些急促地喘着气。

正在这时,金根出现了。他见勇生放下石锁,便也走向前:“想不到你们喜欢举石锁,好力气。我也来试试。”然后“噌噌噌”一连举了15个,比勇生多了两个,看来举这个数他是刻意确定的。

勇生暗想这人厉害,本想自己再上,但他知道仁生身手不凡,便怂恿着:“你也试试吧。”仁生摇了摇头,蛇叔也在一旁打敲边鼓,仁生还是没挪动身子。那金根在旁边也推波助澜:“反正不比输赢,举三个五个也行。”这话显然是话外有音。

仁生便慢慢起身,伸了伸胳膊,抻了抻腿。然后拎着那大个的石锁举了起来,一起一落,一连举了16个。

金根说了声:“客人好功夫!”走过来又一次把石锁举起,这下举了18个。

仁生再次上场,举了20个。

顿时双方较起劲来,可以说,战鼓未响,刀枪已经相交,实在是一种较量。于是你来我往,每次总要超出对方两个。

在金根举到30个时,仁生也举了30个,然后说:“实在举不动了。”

站在一边观看的虎根已看出仁生只举到30个便放下是有意不再多举,心想这个家伙还真厉害,但不能让这“看似是平手,实则有输赢”成为结局。便顺手操起一根扁担,走了上去,说:“举石锁就到这里,换个花样,我们玩玩顶扁担吧。只是游戏,不论输赢。”

顶扁担也是乡间很流行的角力游戏,双方各用一只手掌攥住扁担的一头,用力对推,后退或者扁担脱手者为败。这虎根是个顶扁担高手,村里无人能敌,号称“扁担王”。此时他只将拇指和食指两个指头捏住扁担顶端,那一整条扁担便悬空成平衡状伸了过来,足见他功力过人。他正想着以己之长,显显威风,挽回刚才举石锁金根实际上输了的面子。

仁生看出虎根的用意,为避免由此产生意外,便拱了拱手说:“已看出你功力深厚,我认输了。”

“何必过谦?不赌地,不赌房,也就是玩玩而已。”虎根说着扁担已像蛇一样进到了仁生、勇生的身边。

这已有挑战的味道了。勇生正要接住扁担,不料仁生已抢先半步,把扁担的一端握在了手里,笑了笑说:“说得好,那就随意玩玩吧。”他要亲自对阵是担心如果勇生应战会弄出什么岔子来。

双方各把扁担一端握紧,金根喊了一声:“开始!”虎根弓箭步站定,运全身之力于手掌之中,既而力气传递到扁担的顶端,猛地前推,强劲的冲力便瞬间通过扁担贯到对方的掌上。平常他只用这一招,输赢立见,对方多半踉跄后退数步,把扁担放下。但这一次却是遇到了未曾遇到过的劲敌,那仁生只是身子微微后仰了三五寸,便周身之力聚于手掌之中,迅速稳住身子,前脚如硬弓拉满,后脚如控弦利箭,凝神定气,目视对方。任凭虎根如山洪般连连发力,一次又一次猛推猛攻,仁生依然像大树巨石,纹丝不动。

僵持了好一会儿,金根一看阵势,知道虎根难以取胜,便说:“真是棋逢对手,改日有机会再练吧。我父亲的书信已写好,马上派人送去省城。我是来请你们进去的。”

双方便立即收势,放下扁担。

蛇舌俚心里暗想:真没道理,让我们等这么久。什么给省里官员回信,八成是这个朱继元故意虚张声势,也以此摆架子、显威风,借势唬人。

于是仁生三人穿过天井,进入院子二进的客厅。

仁生朝厅堂扫了一眼,觉得厅堂很大,柱子很粗。正上方的墙壁上挂着“天地君亲师”的牌匾,那五个字立体、镀金,写得合规合矩。书写时刻意在笔画中体现“人不顶天,地不离土,君不开口,亲不闭目,师不带刀”的规则,这五个字及其书写规矩,实在有太多的文化内涵。中堂下陈列着一张油漆的深褐色大条案,上摆两个花瓶和一面镜子,寓意平平安安,并有专门放置帽子的瓷制官帽筒,足证这是一个很讲究的人家。

那朱继元正端坐在八仙桌边,桌上还放着几本书,搁在最上面的是一本《风水要津》。见仁生趋近,他徐徐站起,招呼坐下。这样,仁生在八仙桌边和朱继元西东相对面坐,坐在下首的是蛇叔和勇生。朱继元的下首则坐着金根和虎根。

朱继元打量了一下坐在对面的仁生。呦,铜钩村来的竟然是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后生,年龄充其量在十八九岁上下,和自己的第四个儿子火根的年龄差不多。那有近万人之众、声名远播的赵家怎么会让这么一个嫩后生来谈那极为重要的事情呢?但俗话说:“出得征便挂得帅”,也许他是一个和自己当年一样的少年英才哩。又一细看,见这小后生虽非虎豹之相,也无慑人之威,但在平常中透着与众不同,浓眉如剑,目光有神而不游离,眉宇间流露出的是既年少又老成的表情,脸上则显出的是坦然而坚毅的神色,使人强烈地感受到他十分显然却并不外溢的英俊之气、智慧之态。此人绝对不可小觑。

朱继元的策略是,先弄清对方的来意和想法,再随机应变。便拱拱手说:“好风吹得贵客来。请讲。”

仁生还礼,接着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晚辈实在是万般无奈才来府上相扰,也是相求。”

朱继元一听这几句话,便知道这仁生看来还读了一些书,不是那种只是在水里滚泥里爬的土包子,这就更得小心为妙,便语气平缓地说:“不要客气,今天我们就驾船撑篙,直来直去。”

“看来保长是个爽快人,既然如此,我就直说了。”仁生几句虚语之后,便直奔双方争执的关节点:“我们两村共湖而生,相邻而居,应当如同亲戚,和合交往。但自此湖面定界之后,尤其是近百年来常有冲突,双方都大受其害。当然这主要不是人之过,而是天之咎。”

朱继元对这几句开场白似很有兴趣,微微抬起头:“你这话讲得倒很有意思,接着往下讲。”

勇生很佩服仁生的口才,似乎打动了朱继元,不然朱继元不会做这种客气地表示。看来开船第一桨很顺利,也许这次和谈会有好的结局了。

仁生接着说:“千错万错就错在鄱阳湖的潮起潮落,泥沙堆积,使插旗洲域越变越大,正如人们常说的‘沧海桑田’。于是改变了原有的水域界线,也导致了人的纷争。”

金根见机插了一句话:“既然是天意,是天之过,人也就无能为力了。”

勇生也正要插话,朱继元却对着金根挥了挥手:“少插嘴,听客人把话讲完。”又示意仁生往下讲。勇生又想,看来这朱继元还是比较讲道理的人,自己本想说的话便噎回去了。

“虽是天之过,却是人受罪。如果这界线变动不影响铜钩村的生计,倒也无所谓。但结果是,我们村捕鱼水域越来越窄,而吃米穿衣的人口却越来越多,所以生活也就越来越贫。我本不该自损威风,相比之下,我铜钩村的生活水准比你们铁网村差了许多。”

“你们人口增多了,我们人口也没有减少呀。你们变穷我们富,我们也没偷没抢呀?”虎根插话了。

“直接原因是你们占用了我们的水域。”勇生也说话了。二人开始争论。

朱继元压住双方的声音,又向仁生问:“那你们打算怎么办哩?”

“人的身体不通会生病,人与人之间不沟通会生事。我只是想双方好好商量,争取有一个双方能接受、能解百年纠纷的方案。”

“看来你有妙计安天下?往下说。”朱继元此时用了《三国演义》中的一句话,颇有深意。表面上是把仁生比作智勇双全的周瑜,实际上他的意思是,你即使像周瑜般有神通,你又有什么奇计妙法,能破解这百年难题?

仁生并不理会这些,接着说:“我无妙计安天下,但有诚心对天地。人有病,会小病拖大,大病拖死。双方都要看到,现状不能再继续下去。因为这样下去,冲突会越来越大,受罪的只是两村渔民。迟一日解决,则可能多几人伤亡;早一日解决,则能多一些人得福。所以,双方应有解决问题的诚意。”顿了一下,仁生话锋一转,“朱村长,这一点你同意吗?”

朱继元顿时觉得这个年轻人很不一般,他讲的内容在道理和道义上无可挑剔。但不知他下文是什么,担心掉入他设置的陷阱,因而不便立即作什么呼应,便不置可否地说:“继续说你的方案。”

“现在还没有方案,我有两点想法。第一,我们不谋求一下回到明朝洪武时划的界线,这样动作太大,你们肯定难以接受,对吗?”

朱继元点了点头,说得还真在理。

“第二,我们的想法是将标界的方法适当变一变。”

“咋样变?黄鼠狼恐怕不能变狗吧!”金根插话了,他的意思很明确,不能变。

“少说!”朱继元又一次制止了金根的话语。

“因为插旗洲不断变大,并且还在变。所以考虑在洲上设一个固定的石碑界柱,就可以把水域永久固定下来。这个界柱可以设在当年的界线和现在插旗洲边缘的中间点,也就是说,当年界线和现在常发生争端界线的这片水域,我们只要其中一部分。”

接着是虎根喊:“不行!”

勇生喊:“让得太多。”

仁生不理会他们的乱喊乱叫,只是问:“朱保长,你意下如何?”

朱继元清了清嗓子:“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对一家是这样,对一村也是这样。住乡里,就当睦邻村,两村和睦同心,胜过千银万金。”

勇生听着,心里又升起了几分希望。

接着朱继元用手指了指那“天地君亲师”五个字,像剥茧抽丝般地说出了如下话语:中国人历来敬天敬地,忠于君王,孝敬祖先。当年界线的划定,是皇家旨意,不是由两家百姓商定的。插旗洲不断长大,它往哪里长,非人力所能控制。足证这也本是天地之意,不是人意人力。我们小小百姓怎能做逆天地之道、违君王之意的事情呢?况且本是双方祖上协商确定的,子孙又怎能斗胆地违背祖先的意愿呢?

蛇舌俚正要插话,朱继元不容置喙地用手一挡,提高嗓门继续往下说:“在插旗洲上另立界碑,将洲分开,是绝不可为的。”他用手指了指挂在东侧墙壁上题为《咏插旗洲》的一首诗,并念道:

衔枚战士此沉舟,满月寒沙掺客愁。

夜半几星磷火碧,西风猎猎荻芦秋。

然后接着说:“那插旗洲是我太祖当年击败陈友谅,开创大明基业的重要战场。当年我朱家儿郎也随太祖在那里搏杀,那里有皇帝的荣耀,有朱家的鲜血,至今在夏天的夜晚还能见到点点磷火闪烁,那是当年阵亡的灵魂游动巡视,仍在守护这片土地。正因为如此,当年官府把这洲断给朱家。这洲实际上可是朱家的祖兴之地、神圣之地呀,怎能在我辈手上把这洲给分开割断,像刀切豆剖似的分出去一部分。人的躯体、人的手足能切能分吗?当然不能。若如此,那我们岂不为天下人耻笑。死后又何以见朱家皇帝、列祖列宗?”

蛇叔又在心里嘀咕:真是个老古董,你这一介草民,成了鬼魂之后,还能见得着朱家皇帝吗?完全是自欺欺人。

“试想,如果那插旗洲不是往你们那边长,而是往我们这边长,由此你们的水域变大了,你们会要求改变吗?”金根又忍不住插话了。

勇生回应道:“如果真是那样,我们的湖面变大了,你们的湖面变小了,你们会任其变化、甘愿吃亏、默不作声吗?”

金根想以适当的话来回答。

仁生却接过话头,并微微提高了嗓门:“天也好,地也好,皇也好,帝也好,古往今来,天下就没有不变之事。你看,那管得了中国两百多年的满族皇帝不也被推翻了?且……”他本想说:朱家天下,不也是被满族皇帝夺了位?这不像屋檐流水——一拨接一拨。有万年江山,无千年皇位。有什么不能变的?为了不刺激对方,这些话他没有说出来。只是接着说:“自从盘古开天地,出过的皇帝很多,我们赵家也出过皇帝。现在是民国,那个朝代皇帝的圣旨能代代管用?”

一听这话,虎根有点火了,站起身说:“皇帝的话无用,那你我的话就更是放屁撒尿了。还谈什么?”

仁生没有理会金根的插话,继续说:“湖面水域的变化是由于水流沙动的变化造成的,顺应这种天地的变化,才是顺天应人。比如,江河改道,就不应在旧河道上行船,而应在新河道上摇桨。如不顺应这变化,船无法行进,人就难免要吃亏受罪。”

“这里不是学堂,不必讲天文地理,也不要把别人当学生。”金根又发话了。

朱继元又挥手示意大家不要争吵,并由刚才的恼怒迅速变为平静:“你们刚才说皇帝的话没有用。为什么没有用?因为世道变了。世道为什么会变?是因为有人不遵王法,甚至想造反。难道你们也想不守王法、动用武力来改变湖界?”

“谈皇帝,论世道,我实在无知无能。就两个村的争执而言,我们正是不愿动武才来找你商量。因为一旦动武,必然是两败俱伤。我想保长也不愿意这样吧?”仁生回答。

朱继元心里又“咯噔”一下:这小后生言辞犀利,还真有些不好对付。但自己不愿在这些年轻人面前表现得狂躁易怒,有失体面,淡淡地说:“我只遵从传统,服从天意。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福祸在天更在人,故古人说人可以趋福而避祸。”仁生有针对性地接了一句。

朱继元觉得不能再说下去,否则不但谈不出什么结果,接下来由于双方的几个人年少气盛,很可能要恶语相向甚至拳脚相加。于是他脸色略加绷紧地说:“不必扯得太远,你们还有什么招数,尽管使来,我们一定以礼相待。送客!”然后起身而去。

仁生知道今天的商谈已经结束,便也站起身,并礼貌地说了声:“承蒙款待。”然后也向门口走去。

金根便领仁生三人走出庭院。双方的脚把地上的石板踩得嗒嗒作响,却都一语未发。到门口道别时,金根以冷冷的口吻说:“恕不远送,船行平安。五百年了,世事变迁,大风大浪无数,鄱阳湖还是鄱阳湖,谁也无力改变。”

勇生也冷冷地回了一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该变的东西一定会变。”

接着,朱家的大门重重地关上了。门口那一对石狮子正威猛地盯着身边的外来客。

此时的天空半阴半明。不知何时风起了,铅灰色的云笼罩着湖面,湖上奔腾起了灰中带白的大浪,汹涌着,咆哮着。

注释:

[1]铲刚:是当地对不怕事、敢作敢为但有时行为不合常理者的称谓,近似“金刚”的含义。

[2]歪舌头话:意为强词夺理。

[3]花边:即银元。

[4]取债鬼:夭折的孩童,也是当地家里责骂小孩的常用语。

[5]吃冤枉:占便宜的意思。

[6]软骚俚:指性无能者,也是软弱退让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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