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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上部(1)

在中国北方有一条大河叫黄河,在中国中部有一条大江叫长江,而在中国的南方,有一条跨国大河叫红河。自从盘古开天地,黄河和长江,自西向东,而红河却倔强地掉头南下,带着云南红土高原的血性和人类的伤痛,蜿蜓、忧郁而深沉地穿过滇南的崇山峻岭。

这是一九零零年春的一天早上,一艘名叫“远东号”的汽船,从中国大陆最南端的河口边城出发,顺红河逆流而上。当时的西方人,都把中国称为远东,而远东号汽船就像那时的中国大地,千疮百孔,斑驳破败。整个船舶,形同一个呕唠气喘的老人,拖着疲惫的身子,口中突突地喘着粗气,吃力地向上游蠕动,让人担心随时都会断气,它吐出的粗气,又浓又黑,晃晃荡荡,涂黑了滇南的天空。而船身下的红河水,和血液的流淌没有两样,让人联想到伤痛和灾难。

而让人想不到的是,在偏远的东方河流上,竟然有几个年轻的西洋人,站在船头的他们,像一群天外来客,在这条古老的河道上发出年轻而鲜嫩的感叹,让那天的情景变得有些奇异,但任何兴奋的动作和言语,都不可避免地消隐于厚重而大气的山水之中,留下的只是旷世恒久的地老天荒。

岸边突然出现一片蘑菇,竟然房子一般大小,世上哪有这样大的蘑菇,年轻的洋人们以为见到了东方神话,惊叫声在山谷中回荡,CEPE!CEPE!东方的CEPE!来自异域的语言,同样像天外之音,兴奋刺激着东方古老山水的神经。

一个中国女孩告诉他们,那不是蘑菇,是哈尼人居住的蘑菇房。

蘑菇房?一个年轻的洋女子能说一点点中国话,她睁大眼睛问,你是说哈尼人就住在蘑菇房?

中国女孩被洋女子的夸张表情镇住了,怕她听不懂,洋女子用手比画,像个滑稽戏演员,似懂非懂的中国女孩点点头,说,是的,哈尼人就居住在蘑菇里。

哈尼人真有意思,竟然居住在诗意里!洋人们从船头追到船尾,一边感叹一边拍照,像发现了一个美丽的东方童话。

洋老咪们的兴奋劲,感染了中国女孩,让她重新审视看惯了的哈尼族民居。中国女孩名叫童女红,十三岁左右,穿一件水红筒裙,豆芽菜一样嫩,一双黝黑的大眼睛透出灵气和妩媚神韵,眼白浸着海一样的蓝。她是蒙自商人童政员的女儿、蒙自城有名的大小姐,跟着父亲到安南(越南海防)跑货。一袭长衫、戴着瓜皮帽、脑后拖着长辫子的童政员,板着他那副原本就严肃的脸,见几个年轻洋老咪离开船头,他就走到船头,后面跟着他的管家。留着一撮小胡子的管家,扶了一下眼镜,对童政员说,老爷,像这样的速度,到蛮耗就水过三秋田了,商家们还等着分货呢。

童政员没接话,而是一脸沉郁,焦急地看着前方,管家知道他心情不好,没再说话。这时船老大走上来,递给他一个水烟筒,说,童老爷,来一口吧。童政员没接烟筒,而是说,你们不能快一点儿吗,我的货必须在上午十点前赶到蛮耗,商家们等在码头分货呢。

船老大恭敬地说,童老爷,由不得我们啊,我们已经尽力了,船总不能像鸟一样飞起来吧。

童政员说,我加钱还不行吗?

童老爷,您别说钱,你就是把我斩了,我也快不起来。

童政员一脸愠色地离开船头,迎面碰上正在笑的女儿童女红,在沉闷压抑的河道上,童女红的笑声像一群欢快的百灵。她说,老爸,你不能轻松一点儿吗?童政员说,我能轻松吗,一船的货物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爸呀,不就是一堆货物吗,说白了,是身外之物,即使能换来大把的钱,仍然是身外之物,如果你心情不好,赚了钱又有什么意义?所以说,别急呀,看看两岸的风景,放松放松,多美的景色呀!

童女红的话让童政员脸上有了一点笑意,他问,这就是你从先生那里学到的道理?傻丫头。童女红说,就算是吧,老爸,我的道理很多,比如此时,船往上游行,我的心却往下游走,我已经走到了南洋,走向了大海。

你一个丫头片子,少给我大海大海的,人呀,还是要脚踏实地。童政员对女儿的胸怀不屑一顾。

老爸啊,大海就意味着新的世界,海的那边就是新的大陆,我总有一天会走向大海的。女红对父亲的教导置之不理。听了女儿的话,童政员摇摇头,正想说什么,就听到船左侧突然喧哗起来,人们喊叫有人落水了,童女红和父亲赶过去,看到那几个西洋人乱作一团,一个洋姑娘已经掉到船舷外,她紧紧抓住船沿帮子,一只脚已经浸进水里,几个洋人正在施救,却怎么也拉不上来。童政员见状,对女儿童女红说,一群疯疯癫癫的洋老咪,由他们去吧。

童政员边说边离开船左侧。见父亲走了,童女红一只脚钉住船舷,一只脚跨出船身,钻进船身外的船孔里,左手紧紧扒在船舷帮上,右手托住洋姑娘的屁股往上推,一张细嫩的脸挣得通红,洋姑娘慢慢往上移动,就在洋姑娘一只脚跨上船舷时,女红抓在船舷帮子上的手一松,就落入河水中,人们再次惊叫起来。管家见到童女红落水,跑到船舱里叫童政员,童政员见管家这个样子,说,没出息,惊慌什么,不就是一个洋老咪落水吗。管家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老爷呀,不是洋老咪,是大小姐落水了。

像突然触了电,童政员丢掉手中的烟锅,从凳子上弹起来,跑出船舱,只见水中一团扑腾的浪花,童政员急了,虽然他知道女儿有一把好水性,但一时惊慌,不免大叫起来,对船上的人说,谁救起我女儿,重赏,重赏。

其实,在他喊叫的同时,已经有一个船工跳入水中,另一个船工把船篙伸过去,准备接应,当水中的船工靠近童女红时,女红却不见了,人们张望着水面,水面上出奇的静,水中的船工抹了一把眼脸,左右寻找。见水中没了女儿的人影,童政员突然倒在船上,惊魂未定的管家扶起他,掐他的人中,赶来的船老大用力摇动他,他才睁开眼睛,他脸色惨白,有气无力地叫着女儿、女儿。

在管家的帮助下,童政员撑起腰,看着水面,眼里浸出了泪水,一副绝望的神情。突然几个洋老咪欢叫起来,刚才那个差点落水的洋姑娘激动地哭了。童政员揩了一下眼,他看到不远处的水面钻出一个人头,水中的船工刚要游过去,又停住了,因为,他看到女红镇静地、很有把式地向汽船游来。

见女儿在水中从容的样子,童政员没有眨眼,也没有叫喊,他终于恢复了自信,他知道女儿的水性,一个能在蒙自南湖游两个小时也没问题的水上蛟龙,应该不会有问题的。船老大指挥着人们把童女红拉上了船。童女红对着船上的人们做了一个鬼脸,从红河水里爬出来的她,一身衣裤被红河水浸红。

女红弯腰扶起地上的父亲,问,老爸怎么了?童政员苦笑了一下,没说啥,而是催女儿回舱换衣服。洋姑娘陪女红回了船舱,管家为童女红提来一桶清水,要童女红冲洗身子,然后就出了门。

洋姑娘金发碧眼,想不到她会说一点中国话,因为说得吃力,所以要借助于手势和表情。她一边用清水帮童女红抹身子,一边自我介绍。她叫保罗·菲娅,法国巴黎人,刚从法国中央工程学校毕业,十七岁,到滇南参加铁路测量。听说保罗·菲娅是法国人,童女红来了兴趣,她问了一大堆有关法国的问题。

当女红洗好头发,换好衣服时,就敲门进来一个洋小伙,他满脸笑容地向女红伸出手,用他不连贯不通畅的中国话自我介绍,说,我也是法国人,叫卡洛,我们都认识你,你在海防上船迟到一个多小时,全船人等了你一个多小时,谁不认识你呀,没想到你这样漂亮。

女红嘻嘻地笑,说,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

她被迫伸出手,很不情愿地握着一只长满汗毛的西方男人的手。

正说着,童政员进屋,他帮女儿理了一下发丝,说,刚才你钻进水下,有意吓老子,吓得我都死一回了。

见童政员进屋,保罗·菲娅和卡洛就离开了。童政员瞟了一眼他们的背影,对女儿说,那帮洋老咪不是什么好货,离他们远点。

女红说,他们怎么就不是好货了?

童政员说,他们要在我们这里建铁路就不是好货。

女红噘着嘴,瞪圆了眼睛,再没说什么,她知道父亲最恨法国人建铁路,每次和父亲发生争执时,她都以沉默避之,她知道争论下去的结果。她并不喜欢和父亲在一起,这次跟父亲跑货,是想到安南(越南海防)玩一趟,看看大海是个什么样子。一路上,受父亲管制,她心想,我再过几个月就去省府上学堂了,到那时,我就是一只鸟儿,想怎么飞就怎么飞。

就像已经来到省府上学,她的心情飞了起来。

船突然靠岸停下,船老大跑来告诉童政员,前面就是龙滩了,滩大水急,让船喘口气才挣得上去,这叫让滩。

每次到龙滩,童政员心都像龙滩水流一样急,他望着河水皱起眉头。

女红走上船头,只见前面两岸峭壁把河道挤成了一条槽,红色的河水像条变色龙,突然腾起白浪,咆哮而下,只见滩上有一只上水木船,船上只有一个撑竿人,船被岸上的纤夫们拉着,纤夫们几乎趴在地上,手刨着地,伸长脖子,歇斯底里地喊着号子。船在湍急的滩上挣扎,晃晃荡荡,说不清在前进还是后退,看得女红想上去帮着推船。

突然,几个洋老咪惊叫起来,童女红心想,没见过世面的洋老咪。冷不防自己也惊叫起来,因为她看到一只下滩船碰在一堆滩石上,船上的几个人掉进河里,在浪花中晃了一下就不见了。远东号的船员跳下水,救起落水人,拖来一个八九岁的女孩,人们围着躺在甲板上的女孩,船老大掐女孩人中,女孩没动静,没想到的是,那个叫保罗·菲娅的洋老咪竟然趴到女孩面前,嘴对嘴地呼吸,船工们不知她干啥,女孩始终没有醒来,一个落水男人扶起女孩,叫着女儿哭叫起来。一旁的童女红抹了一把眼泪。

那落水男人突然站起来,揪住保罗·菲娅,说保罗·菲娅刚才咬死了他女儿,要保罗·菲娅赔。真是好心不得好报,童女红用身子挡住那男人说,刚才那叫人工呼吸,是洋老咪救你女儿。那落水男人又说,洋老咪是阎王派来的,你看她的样子,黄头发,蓝眼睛,高鼻凹眼,跟鬼一样,人哪有长成那模样的。

落水男人越哭越伤心,扯住保罗·菲娅的衣服,船老大劝住他,好不容易把他们弄下了船,然后发号闯滩。远东号憋着劲向龙滩撞过去,看到船上的人个个紧张,船老大说,没事的,我们这是大汽船,很少出事的。

船在滩上,慢得让人心焦,大家心里跟着鼓劲,船老大握紧轮舵,目不斜视地盯住前面,最后终于上了龙滩。童政员心中的那口气,像从坡头回落下来,和江水一样平展了,他对女儿说,红红,上了龙滩,蛮耗就快到了。

女红没说话,往蛮耗方向看了一眼。

蛮耗以北的整个云南,交通都靠脚走,靠马拉牛驮,人背肩担,山间铃响马帮来成为云南的一道风景。而到了蛮耗,云南交通喘了一口气,在河道上航行。蛮耗是红河最上游的码头,是红河航运的起点,不仅滇南,整个云南的进出口货物大多都从这里进出,蛮耗码头是红河河道上最繁忙的码头。

那天,“远东号”汽船到达蛮耗码头时,已经十一点,远远超过了童政员所需要的时间,等候在岸的商贾们看到“远东号”汽船,就像看到久违的亲人。船一靠岸,整个码头像突然来了电,人们像热锅上的蚂蚁,马帮牛队随处可见,而这时的天空,也突然像码头一样忙乱起来。乌云像码头上的搬运工,三五成群地穿来穿去,很快,大雨倾盆,不管赤身半裸,还是穿着衣服的搬运工们,都没把雨当回事,相反,在雨中搬运货物,劲头更足,搬运工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脚步飞动,雨地上溅起层层晶亮的水花。

站在船头的童政员,指挥搬运工们下货,一个船工帮他撑着伞,管家在办理提货登记。保罗·菲娅几个洋老咪穿上雨衣,扛着标杆和勘测仪器下了船,准备找马车去蒙自,女红和他们道别。

女红站在雨中的一块礁石上,湿透的衣服紧贴身子,把一个正在发育的少女胴体,毫无保留地显现出来。在繁忙的搬运场地上,有一双目光,从不远处的一把黑伞下向她投来,她并没有注意这双目光,她被码头上的吆喝声和繁忙景象镇住了,她看到雨在赤裸的搬运工们身上汇集成水流,从头上往下流淌,在搬运工们肌肉发达的胸脯上,水流闪着亮晶晶的天光,作为一个大家闺秀,她从没有听到过如此雄壮的吆喝声,也从没看到过这样充满力度的场面,以至于一把黑伞为她挡住雨水,她也全然不知。

你一定是被眼前的阵势吸引了,但我不理解的是,你全身湿透也在所不惜。

本来说话的人就在自己身边,而童女红却觉得,那说话声是那样的遥远,只是意识到身边有个人为自己撑着伞。那人说,你这样会淋病的。

她没有动,掉头打量着他,他赶紧说,我叫鲁少贤,十八岁,从个旧赶来提货的。

她仍然一动不动,望着搬运场面,他又说,你不知道鲁少贤,一定知道鲁仲道吧,他是我爸,我是他儿子。

废话。女红哼了一声,蹦出这两个字。

鲁仲道是个旧最大的矿老板,这个名字在滇南一带如雷贯耳,但女红听了,仍然没有反应,鲁少贤被她的冷落逼急了,就对她说,我知道你是谁。女红说,但我不知道你是谁,刚才你说的,我都没有听到。

说完,女红就回到船上,童政员看到女儿被淋透,就叫女儿把衣服换了。很快,女红就又换好了衣服,这一次是件绿色的镶花衣,走在黑乎乎的搬运工堆里,女红芽样嫩,像行走的春天,搬运工们都驻足、扭头看她,而她面带微笑,从容走过。

她提出自己先回蒙自,童政员同意了,叫管家跟她一起回去,女红不想让管家跟着,又不能推托,就由了父亲。管家带女红租马车,但租车场已经马去人空,连先赶到的保罗·菲娅他们也没租到。管家跑上跑下,最后拉住路旁已被人租用的一辆马车,两人争执起来,管家对那人说,你知道是谁要用马车吗,告诉你,是童政员老爷的女儿童大小姐,你还是知趣一点,让了吧。

租用人说,我为重病在家的老人跑药,药已拿到,我要在天黑之前赶回家里,家里等药治病啊。

听到争执声,女红要管家放开马车,她说,没啥的,没车就等着爹爹一起坐家里的马车回去。管家说,这样也好。他正要带着女红回到船上时,鲁少贤出现了,他身后是一辆大马车,他对童女红说,童大小姐,如果不嫌弃,就让我的车把你送回蒙自吧。

看到鲁少贤一脸的诚恳,女红脸上掠过一丝犹豫,还没等她决定,管家就说开了,他认识鲁少贤,他说,这不是鲁家少爷吗,谢谢你的一片好心。

管家掉头对女红说,小姐,别负了鲁家少爷一片好心,就坐他的车回蒙自吧。

说着,管家就上了马车,并把女红往车上拉,女红坐上车后,鲁少贤就叮嘱马锅头,把童大小姐平安送达。马锅头点点头,向两匹大红马吆喝了一声就上路了,女红本想叫停,却看到路边上的保罗·菲娅他们,就叫他们上了马车,七八个人挤在车上,女红叫管家下车,陪父亲料理货物。管家只能听童大小姐的,跟马车夫交代了几句,就赶回了货船。

保罗·菲娅见到童女红,高兴得和女红拥抱,女红心想,这些洋老咪,就喜欢拥抱,身上一股洋狐臭。卡洛和几个男洋人也兴奋起来,他们和女红搭话,问这问那,女红不冷不热地应付着。

一路上,几个洋老咪跟女红学说中国话,他们说中国话的样子,很夸张很滑稽,笑得女红合不拢嘴。当马车翻上一个山坡时,滇南重镇蒙自城出现在前面,就像海市蜃楼,人们欢呼起来。距城十公里的原野上,有两片相连的浩渺湖水,湖水映照着天光,所以湖水明晃晃地耀眼。童女红对保罗·菲娅说,那是大屯海和长桥海。当他们来到长桥海湖岸时,已经下午三点半。湖岸有一个只有十多户人家的彝族村寨,全用石块垒建,掩映在树丛中。卡洛拿出地图,指着长桥海湖边的寨子说,这一带在我们勘测范围。

很快,他们在这个寨子下了马车,女红陪保罗·菲娅他们勘测,就叫鲁少贤的马车回去,并付了费,马车夫没敢接钱,女红硬给了他,马车夫只好接过钱,说回去就把钱交给鲁少爷。

一行人走到村头,村头有一群玩耍的村童,他们一见洋人就溃而散之,躲到墙角像看怪物一样盯着洋人,女红走上前,笑盈盈地说,我是蒙自人,你们别怕。

一个八岁左右的男孩闪动着他那双大眼睛,用下巴指着洋老咪,说,他们呢?

女红知道男孩指的是保罗·菲娅他们,就说洋老咪是自己的朋友。男孩歪着头想了想,但没再说话。保罗·菲娅蹲下身子,问一个小女孩:你们这里叫什么村,没想到,小女孩恐慌地退了两步,更没有回答,那个八岁男孩把食指和大拇指塞进嘴里,发出了一声口哨,村童们一哄而散,隐进村子。

很快,村童引来村人。一群赤胸露腿、包着大包头的彝族男子走来,和女红他们呈对峙之势,村民们拿着棍棒、猎枪和砍刀,有的胸脯和脸上涂着红,其中一个皮肤黝黑、瞪着大眼睛的三十多岁男人叉开双腿,手持大砍刀,站在前面,他的说话声雷一样响,以至于他大包头上的角也在颤动。他拍了两下胸脯,问:你们什么人?女红反问你什么人?旁边一个巫师打扮的人说,哪儿来的丫头片子,不得无礼,这是我们的地巴拉土司。

女红小声告诉保罗·菲娅,土司就是村里最大的官,菲娅点点头。童女红转过身,跟土司说明了情况,土司脸上竟然没一点儿反应。保罗·菲娅拿出糖果给孩子们,孩子们不敢接,那个八岁男孩接过糖果分给伙伴们,保罗·菲娅问他叫什么名字,八岁男孩说,我叫巴目,这里的王子。旁边一直阴着脸的巫师解释说,王子就是土司的儿子。保罗·菲娅点了点头,又对巴目说,我叫保罗·菲娅,法国工程师,你们这里叫什么名字?巴目说:这里是壁虱寨。

壁虱寨?保罗·菲娅不解地摇摇头,女红对她说,虱是一种长在人身上会咬人的小虫子,非常讨厌的小虫子,等于吸血鬼,壁虱就是这些虫子爬满墙壁的意思。保罗·菲娅点点头,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的山水,说,小虫子不好,壁虱寨不好,这里风景如画,怎么会是虱子爬满墙壁呢。她想了想,自言自语地说,壁虱,碧色,应该叫碧色寨才对,没错,湖光山色,碧绿的颜色,应该叫碧色寨。

巫师名叫莫里黑,生活在人鬼之间,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阴阳界,当然也是和神打交道的人,算是壁虱寨最有文化的人了,他看了一眼长桥湖四周的景色,对着地巴拉土司的耳根说,碧色寨这个名字好。地巴拉土司不以为然,脸上没有反应。过了一会儿,地巴拉土司才悄声对巫师说,壁虱寨再不好,也不能随便更改,以我看,这事得和先人们商量一下。

巫师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回头就和祖先们神会,看看他们的意思。

地巴拉土司说,你把咱们寨子一直不顺的事告诉祖先们,水灾旱灾蝗患匪患,像赶场一样,让村民吃不饱穿不暖,人人像蔫了的茄子,是不是跟这寨名有关呢,你向祖先们说道说道,他们说改名就改。

巫师点头说,我这就办。

土司他们说的是土话,女红没怎么听懂,她对土司说,我也是蒙自人,我也觉得碧色寨这名好。

保罗·菲娅为自己取的寨名得意,不管当地祖先神灵同不同意,不久,“碧色寨”这个名字很快传开。

保罗·菲娅一行没有进寨,向土司、巴目和村人挥手告别后,在寨子不远处停下,卡洛把红白相间的标杆立在地上,保罗·菲娅在三脚架上的仪器里探望,有人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巴目拉着比自己大五岁的愣子走过来。愣子一张方形脸,表情冷峻,眉头悄悄皱着,腰间扎着腰带。他读过私塾,明了一些道理,他想弄清洋老咪们到底要干什么,就问了洋老咪,卡洛把建铁路的事告诉了他。不久,法国人要在云南建铁路的事,很快在蒙自一带传开。

时值八国联军入侵中国不久,再加上义和团运动、红灯照起义在全国兴起,一场“抗洋扶清”运动席卷全国。以蒙自为中心的滇南地区,也揭竿而起,阻止洋人的一切活动,所以,当清政府同意法国修建滇越铁路的消息传来,滇南各族民众奔走相告,义愤填膺。

保罗·菲娅一群人走后的第三天傍晚,巫师莫里黑来到地巴拉土司家,表情神秘、形色诡异地说了他与先人们神会的结果,他说先人们不高兴啦,质问他为何自己的寨名由洋老咪来改,这事有辱祖宗,他被先人们骂得全身打战,就破了神界,回到了人间,他问地巴拉土司咋办?

地巴拉土司说既然先人们都不高兴了,我还能说啥?但此事被楞子他们叫开,没法收回了。

两人正说着,寨子里就出现了狗叫声,地巴拉土司心里七上八下,果然,不久,土司家就有人来访,地巴拉土司不认识来人,但巫师莫里黑认识,闹义和团时,他和来人都是义和团的小头目,常在一起磨刀擦枪。两人见面,相互行了义和团拜礼。

来人杨自元,蒙自杨家寨人,一身侠义之气,在蒙自一带很有威望,他还带来了附近最大的村庄头人,两人和土司双手做拜,杨自元说,尊敬的地巴拉土司大人,近日来,法国人勘路打桩、强占民田,破坏风水,要在我们这里建铁路,我们不能坐视不管啊。

这事当然不能答应。地巴拉土司迎合着说,莫里黑接过话头,说,我们义和团就是专为抗洋反法成立的,洋老咪得寸进尺,竟然要把又长又大的铁家伙架到我们这里来,我们必反之。

看大家意见统一,杨自元就把来意说了,他要地巴拉土司用他的威信,招集附近村民参加抗议活动,也要莫里黑通联附近巫师教人,发动民众。莫里黑往自己手心里吐了一泡口水,搓了搓手说,是得这么干,不然我心头不滑涮,不跟洋老咪对着干,就对不起土地爷,也对不起老祖宗,土司,我看这事用不着神会老先人了,你发话吧。

地巴拉土司说,还用说吗?我们井水渗进河水,一起干。

地巴拉土司叫娃仔杀了一只公鸡,往碗里滴了鸡血,三人喝了血酒,然后,三人伸出手掌重叠在一起,发了盟誓。第二天,几人走村过寨,暴风骤雨即将到来。

几天后的一天,天不亮,莫里黑敲锣示众,人们走出家门,地巴拉土司带领碧色寨村民走村串户,把附近村寨的村民集中起来,然后向蒙自城进发,十多岁的愣子和八岁的王子巴目也在其中。没想到,沿途各村寨的村民同样走出寨子,来自四面八方的村民会集在一起,黑压压的一片,人们潮水一样,涌向蒙自城中的法国领事馆和海关。

把法国佬赶出去!

中国土地不准法国人建铁路!

人们向法国领事馆和海关扔石子,口号也像石子一样坚硬。法国领事馆门庭威严,几个门卫把人群堵在门外,激起群愤,民众往里冲,和看守扭打起来。很快,朝府人马赶到,清军一边吹哨子,一边驱散人群,人群大乱。清军的到来,像火上加油,不但没驱散人群,反而惹怒了民众,杨自元凑近地巴拉土司说了几句,土司会意,他把愣子拉到一边说,你把洋老咪发动机里的洋油弄出来,泼到洋楼上,把洋楼烧了。愣子找来锤子,砸烂油箱,杨自元指挥着人们烧洋楼,很快洋楼一片火海,清军被淹没在火海人海里,无能为力。在清军的护卫下,洋老咪们从后门溜走。一个乡民将此情况报告给杨自元,杨自元指挥乡民涌向后门,追赶洋老咪,迎上来的清军堵住乡民,人们和朝廷军扭打在一起,但很快,村民就被枪声镇住,有的开始往回走。

仓皇而逃的保罗·菲娅,被一只箱子绊倒在地,被乡民发现,乡民们一涌而上,围住她,一个村民上去就给菲娅几拳,赶到的愣子和巴目一看是保罗·菲娅,就用身子挡住乡民的攻击,并说菲娅是朋友,乡民不吃这一套,就把愤怒泼到巴目和愣子身上,拳打脚踢,都喊着打卖国贼,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地巴拉土司挤到里面,才看到是自己儿子和愣子,他大吼一声,也没制止住,是杨自元上来才解了围,杨自元跟乡民介绍了地巴拉土司和王子巴目。

土司?王子?怎么帮着洋老咪呢?

连杨自元也弄糊涂了,怎么回事,地巴拉土司支支吾吾,说不明白,是愣子凑近杨自元说,是有人要刮女洋老咪的衣服,被我们制止。

听愣子这样说,旁边的乡民要跟楞子理论,被杨自元打断,刚要说什么,赶到的童女红拨开人群,拉着惊魂未定的保罗·菲娅就跑。杨自元制止了乡民的追赶,带着人们走向正在燃烧的领事馆和海关。火越烧越旺,引来了很多人。

看到童政员等众多蒙自的各界名人,杨自元走上前双手握拳作拜,说,感谢各位理解支持,感谢童老爷。

我们也是中国人嘛,不必言谢,我还自责没有亲自点火呢。童政员拍了一下杨自元肩膀,又说,洋人收我们的税,占我们的土,看到眼前这片火海,我们心中解恨啊!

此时的洋楼,一片火海,火光中,晃动着正在救火的清军身影,火势越烧越大,清军无力控制局面。

最后,洋楼成为一片废墟,清军收拾残局,并保护法国领事馆、海关人员及铁路勘测工程设计师全部撤离蒙自,灰溜溜地撤到了安南(越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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