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墨抿抿嘴唇,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是却没有开口,列奥尼达等了几秒,给了他一些时间,但是看到他又把话咽了回去,也不生气,露出一个笑容继续开口。
“1973年,当然,我是说旧地球的1973年,美国芝加哥大学进化生物学家范瓦伦(L. van Valen)提出了一个理论,那就是,虽然生物是自然选择的产物,但自然选择并不是生物进化的动因,进化功能本身并不是自然带来的,自然只是激发出生物本身潜在的进化功能而已,而进化功能本身,才是生物存续发展的根源。”
“举个例子来说,这就相当于……一群生活在湖泊里的鱼,在降水充沛的年代,所有的鱼类都可以作为食物链的一环而存活,但是如果连年干旱,湖泊干涸,那么能活下去的,就只有那些可以跳过礁石,滚过浅滩,进入更大湖泊的鱼类。”
“在这个例子中,自然的选择并没有真正刻意让那些跳不过礁石的鱼死去,它只是公平的发生,而拯救了那些跳过礁石的鱼的,也并不是自然,而是他们本身潜在的进化功能而已。”
“当陨石坠落的时候,兔子和鹿的生存机会是类似的,或许你会说兔子跑得快,而鹿的耐力久,但是在一颗足以毁灭行星生态圈的陨石面前,这又有什么区别呢?最后蟑螂和鼹鼠活了下来,因为他们生命力够强,或者打得洞够深,但这种特性在陨石坠落前并没有特殊的表现,却作为‘进化功能’决定了一个种群的存续。”
列奥尼达伸出手,用食指托住下巴做了一个思考状的动作,然后一边说一边转动着手腕,仿佛一个在阶梯教室讲课的大学教授一样,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红皇后效应……”一直沉默不语的艾琳斯开口了,她低着头,声音轻微。
“‘你必须不断地奔跑,才能够停留在原地’……”
“没错,小姑娘,”列奥尼达赞许地点了点头,似乎对自己的观点被人欣赏而感到开心,这让他微微提高了音量,“表面上看,只要能够跟上其他物种,就可以在这个环境中生存下去,但从长远看,只有具有较大的进化潜力,更多‘进化功能’的种群,在这场赛跑中才具备超长的速度或者持久的耐力。如果我们把眼光放长远,就会发现,竞争的胜利者从一开始就决定了,当前的适应者——哪怕位于食物链的顶层——也并不一定能够在未来存活下去。”
“你知道吗,我去过棱堡。”
突然,就在空气微微沉默了几秒之后,列奥尼达突然低下了头,毫无征兆地转移了话题。
“那个时候,我学会了一句话,叫‘太过先进的科技,与魔法无异’。”栗色短发的中年男人抬起头,用手指轻轻地敲敲桌子,“这种魔法一样的科技,就在我们的身边,就在棱堡里。”
“所以我的想法产生了变化,当我把所有的道德,法律,社会规则和社会等级这一系列由人本身塑造出来的东西都剥离掉,单纯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看我们这个物种的时候,我产生了这个想法——我们,希格斯人正在自我毁灭。”
“先行者,这是一个好听的名字,但是再好听的名字也改变不了我们是旧人类残次品的事实。”列奥尼达摇摇头,而后突然想起什么,耸了耸肩,补了一句,“啊,不要在意我在《纯种人类纲领》里面写的东西,那是骗人的,宣传需要,不是我真正的观点,你知道的,用理性去推广一种行为比用狂热去推广难多了。”
“然而,我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们有一个起点,那就是旧人类的血脉,这很好,这让我们比普通的希格斯劣化人多了很多的潜在的进化功能和种群生存的机会,然而,盲目模仿旧人类的政治体制,让这些没有潜在进化功能的劣等人,用基因和血脉污染我们,剥夺我们潜在的进化功能。”
“所以,你能明白我在想什么吗?”列奥尼达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人类从来都是一个在变革中进步,在变革中存活的物种,我们不会抱着道德和社会结构罔顾我们正在走向毁灭的事实,而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执行者而已。”
“时间差不多了,我想说了这么多,你应该有所了解了,老实说,我很欣赏你,毕竟能让地狱三头犬轮流吃瘪的人不多;何况,我也不会随便杀掉一个哪怕是敌对的先行者,这和我前进的路线不符,不过……总之有机会我们再来探讨这个问题好了。”
列奥尼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后从椅子上站起来,向前走了几步,看向了一直跪坐在白墨身边的艾琳斯,伸出手。
“给我吧。”
艾琳斯愣了一下,她抬起头,看着面前如同一座高山一样的列奥尼达,转头看向旁边的白墨。
白墨闭着眼睛,似乎已经放弃了抵抗,青年没有给白发少女任何指示或者暗示,几秒钟的犹豫后,艾琳斯狠狠一咬牙,而后甩出右手,在她的掌心,一片银白色的六边形聚合成的金属片在黎明的微光中泛出白色的光芒。
艾琳斯站在原地,举着右手,却没有将钻石筹码递过来的意思,列奥尼达一开始并不着急,但是几秒钟之后,却浅浅地皱起了眉头。
列奥尼达感觉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这让他少见的感觉到了一丝紧张,那不仅仅是因为面前这个毫无惧色,死死地瞪着自己的女孩,而是因为女孩身上所散发出来的一种东西……一种和他十多年前所见,并且改变了他一生的东西类似的感觉。
“你——”
列奥尼达上前半步,张开嘴,刚吐出一个字,还没整理好要说什么的时候,艾琳斯纤细的手腕,就突然被一只手抓住了。
那是一只有些狼狈的手,掌心的鲜血还未干涸,细小的伤口和灰尘泥土鳞次栉比;那甚至算不上一只有力的手,隔着衣袖,艾琳斯也可以感觉到它的主人的虚弱。
但是,他还是开口了。
“遗憾啊,列奥尼达,其实,我差点就以为你真是范瓦伦的信徒。”
白墨左手抓着艾琳斯的手腕,右手撑着身后已经被砸碎的镜子,缓缓地站起——或者说,只是倚靠着墙壁不倒下而已。
艾琳斯转过头,眼神中露出的是再也无法抑制的欣喜,哪怕身后的那个青年依然奄奄一息以至于还需要自己搀扶,哪怕他连提高一点说话的声音都做不到,她依然露出了如同溺水者抓住泳圈,沙旅者终见绿洲的表情。
“但其实,你是查尔斯·达尔文……不,赫伯特·斯宾塞的簇拥,才对。”
白墨抬起头,靠在身后满是龟裂的墙壁上,右侧腹部之前的伤口再次破裂涌出的鲜血顺着他的大腿流下,在他的身下积成小小的一滩,但是青年却依然满不在乎地露出了轻蔑的笑容。
“你说我是社会达尔文主义者?”看着再次站起来的白墨,列奥尼达保持着皱眉的表情,回应道。
“谁告诉你,先行者一定比普通人更有‘进化潜能’了?”
白墨摇摇头,脸上的笑容已经近乎挑衅了,没有给列奥尼达回复的时间,青年抿抿嘴唇,继续开口。
“先行者是比普通人跑得更快,跳得更高,生命力更顽强,但是我们真的是完全超越普通人的优势物种吗?在那之上,你的‘优势物种’又是如何定义的?跑得快,跳得高就是优势物种?你刚才举的例子是什么来着?陨石掉下来,谁活下来了?跑得更快的鹿,还是跳的更高的兔子?”
似乎是伤口的剧痛让白墨轻轻地吸了一口冷气,但是他没有停顿。
“在自然选择到来前,谁都不知道即将会发生的是什么,也就根本无从判断什么样的物种才具备‘进化潜能’,才是能够应付灭绝危机的‘长跑者’,除非你已经看到了未来希格斯会面对怎样的筛选和‘大过滤器’,否则你所有的论断,从一开始就根本不成立!”
他的声音微微提高了一点,不再那么虚弱,并不是因为他的伤势缓解,而是因为,他清晰地感觉到了一种力量,那是来自自己左臂,搀扶着自己的女孩所传递过来的力量。
是的,就是这样,那个时候,就是这样,当火焰席卷过来的时候,当横梁倒塌下来的时候,年幼的自己,也是用这样的一双手,紧紧地握着那个人的胳膊。
只不过,这一次,自己是接受这份力量的人,是保护者,是能够让这份力量继承下去的传承者!
“是的,就是这样,列奥尼达,佩雷斯·列奥尼达。”
白墨不知哪来的力气,向前一步踩出,摆脱了依靠着的墙壁,再一次坚实地站立在了地面上,他左手一甩,用一个自己无比熟悉的动作,将紧握着自己,眼神中迷茫已经彻底散去的少女拦在身后,面对着这个星球上最强大的敌人,用不容置喙的语气直捣黄龙!
“什么样的人才会在完全不知道我们将要面临什么灾难的情况下,就坚定不移地得出‘先行者’更具有进化潜能呢?社会达尔文主义者,只着眼于此时此刻,这个星球这片大陆上,这个种群现在的社会结构,我们才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先行者比普通人类更有战斗力,所以理应获得更多的社会资源,甚至独占这颗星球上的一切,需要我翻译一下吗?这叫‘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我说的有错吗?”
“笑话!”
列奥尼达终于开始了反驳,他没有长篇大论,而是直接开口。
“既然如此,旧人类为什么要改造自己的基因使自己变为超人?”
“变为超人的旧人类并没能免于灭绝的命运,你又怎么解释?”
白墨毫不犹豫地反驳,让列奥尼达陷入了沉默,只不过,从栗色头发的中年男人的眼中流露出来的不是疑惑或者思考,而是一种重新审视的目光。
“你比我想的,还要有意思,白墨。”
列奥尼达眯着眼睛,用一种仿佛正在鉴赏一副世界名画一样的目光看了白墨几秒,而后突然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开口。
“不过,我们时间不多了,下次再聊吧。”
“是的,已经拖了足够久了。”
突然,毫无征兆的,白墨的脸色一变,如同一位优秀的演员一样,将之前脸上的义正言辞和大义凛然收起,换上计划成功履行的得意笑容和如释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