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都趁这几天的好天气,赶紧把过年应做的茶饭给准备好。一般都是在临近过年的时候就要下场雪了。这里的冬天是简单的,就是干冷干冻,简单到单调、枯燥、乏味。树上的叶叶落得就剩数得见的几片,基本上都是光枝枝。川地里也是,盐滩里没有一个人,冷冷清清的,就是土堆和铺了好久的盐滩,上面还有脚印,这是咸人的,也是周边地里农人们的。还有板车的车痕和驴蹄印,是农人们收割周围庄稼往回拉,走后留下的。哪里都是光秃秃的,山上就更是如此。本来也就没有多少树木什么的。家户们的脑畔上(窑顶上面)杂草正被大火焚烧,或者已经烧过了,留下黑黢黢的一片。这是过个年了,人们想让脑畔上干净些。不过,有句诗不是这样写的么:“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来年还得烧,也就是年年要烧。河里的冰也是冻得厚厚的,像是毛泽东的诗句“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天空是瓦蓝瓦蓝的,蓝得不可思议,蓝得透明,与黄土相映衬得很好,没有一点点生风的意思。高高的大山,千沟万壑的样子,让人感觉就是无比的亲切亲热。太阳洒下算是温暖的阳光,只要没有风,那就是温暖的。不时地会传来几声驴叫、狗叫、鸡叫。现在的鸡也不一般了,在大中午的时候就打鸣,不晓得这算是什么意思。是告诉人们它醒了还是现在是中午了,或者说中午的时候有鸡打鸣提醒的习惯吗?就是怪事多,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么。
立马就要过年了,趁今上天阳阳价,也暖暖的,适合去碾子上碾糕米。艾永平要说是咸人只能是半个,说是农民也只能是半个。因为他在两方面都有涉足,都还做得不错,用两方面来维持着生活。家里也就有这么些五谷杂粮了,不用买。不仅仅是去碾糕米,还去碾黄馍馍面、黄酒面、油馍馍面。碾子是靠人推了,也有人用驴,可是他家没有驴,只能靠人推。所以就全家出动,轮流着来做。艾永平就算是全家出动也就是四个人,四个人里还就他是男的,婆姨是女的,两个娃娃也是女子。老大叫艾蓉蓉,老二叫艾欣欣。老大做生活还可以,老二是不行,不过人家老二的手也不是做生活的手,是治病救人的手。老二是村里的赤脚医生,也算是个正职了。老大没有什么工作,就是给家里帮的做家务活。
永平的心里不舒畅,本来说好要去打麻将的,现在却要在碾子上碾糕米、黄馍馍面、黄酒面等等。嘴上是不说什么,心里却难受着了。说什么,家里怎么个又不是不晓得,缺人少手的。他要是再去赌博,让娘儿们三个在这里忙活,那还算人吗?就是说到哪里去,也没理。再说,这要碾的还不少,苦还不轻了,没个男人是不行的。脸上的表情是控制不住的,满脸地写着心里的不高兴。
婆姨李杏看到他是这情况,心里是清清楚楚晓得什么原因导致的,明得和个镜一样,就说:“你们看,今上你爸没去打麻将,看把他急成什么了,脸都抽成什么了,跟张老树皮一样。”算是说中他的心事了,他也不狡辩什么,只是没好气地说:“你说说,过年那天又吃不了多少。看看现在,还没过年,又是黄馍馍又是油糕,还有黄酒什么的。做下这么多能吃得完了?”婆姨李杏就看不惯永平这思想,一做起点儿生活,就说上个是没完没了。这也不用做,那也不用做。照他那么说,什么也不用做,就过年算了,说:“你年年就这样,让你做点点生活就这样。吃不完?吃不完年年倒了?我就不想说,做下了不晓得谁吃得最快。你幸亏转成男人了,要是转成个女人,就懒得和死猪一样,看人家敢不敢把你腿把子打折。”
永平坐在石头上,等待着婆姨把糕米在碾子上摊好,就说:“年好过,日子难过。过年睡一夜就过了,日子是天天要过了。过年过得有什么意思,把人麻烦的。”李杏摊好了,看见他在吃烟,就生气地说:“一来了就吃烟,快点儿来推。蓉蓉和欣欣一个把碾好的往盆子里铲,我好筛;一个把边边上碾出来的往里扫。你不要吃了,给你说你是不是听不见,趁现在还暖和点儿,等后晌太阳下去了,冷起了,冻得都粘在碾子上了。”在永平推的时候,李杏就开始细细地说:“过年麻烦,什么不麻烦。古人留下这么个么,男人家有什么麻烦的,最麻烦的是女人家,什么都要一手到。不仅要忙着做吃的,还要把家里里里外外的能洗的衣裳、被罩、床单、褥子什么的都要拆洗得净净的。让你们做这么个就麻烦的,那我们女人家还不麻烦死。”
刘克礼家的大小子刘鹏飞抱着膀子走着,估计是要哪里串去了。看见了这情形,就笑得比太阳还灿烂地说:“永平叔,你们这是碾什么了?”永平说:“糕米、油馍馍面什么的,可多了。”刘鹏飞站住了,试探着说:“叔,那我来帮帮你们,我这也是串去了,没事做。”永平倒不好意思推辞了,说:“这怎么好意思。”一看这就不是实心话,就是推让一下,心里正想有人来帮下了。欣欣接上他的话就顺着话说:“对的,不用了,我们几个能行,你还是赶紧去串吧。”欣欣说的是实话。她心里晓得克礼叔家这大小子想做什么了,不行就是不行,在这里胡骚情。
鹏飞没有听欣欣的话,说话中就向碾子这儿走来,说:“你看看,欣欣,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也是待着没事,就来帮帮你们。婶子,你说是不是?”把皮球踢向了在忙活着的李杏。“是了,你不嫌累不嫌弄脏衣裳,那就做么。”李杏接话道。欣欣是无力回天了,也改变不了此局面,声调由高到低地喊了句:“爸妈,你们,你们……”说什么又说不出,吞吞吐吐了半天。
永平就问:“二女子,怎么了?我们怎么了?”看来是没人懂了,李杏忙得哪里顾这么些,姐姐蓉蓉倒像是懂了,只不过是笑了笑,又继续做生活了。欣欣就跺了一下脚,地上的黄尘立马就张牙舞爪地飞舞起来。忙活着的李杏就说:“二女子呀,你这是做什么了,黄尘都进糕面里去了,还怎么吃了。”欣欣就没好气地说:“怎么吃,就这么价吃了。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刘鹏飞不识眼色地跟着就说:“对着了,农村人没那么多讲究。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听到这话后,欣欣嘟囔了句:“哪里都有你,要你在这里胡骚情。”姐姐蓉蓉就把她给推了一把,意思让她悄悄价。
明眼人一看就晓得这其中的弯弯道道了。欣欣还是小,小就是小,尽管欣欣和蓉蓉就差那么一岁多,可是,就是小一天也是小。娃娃处理事情上,有的就是比较成熟,蓉蓉就是。她也觉得碾糕面的时候怕人手不够,这倒还不算什么,最大的问题是,碾好了,这么多怎么拿回去。就在前天晚上,她把海东悄悄地约了出来,问:“海东,明后晌你忙不?”两人就站在公路畔畔上,月是明亮亮的,两个人的脸被照得清清楚楚。
天空净净的,只有几颗沉默寡言的星星点缀着。它们生怕吵醒了这样的寂静和弄脏了这样的干净。蓉蓉在月光下就更是显得花眉俊眼的,皮肤白格生生的,身材也是端个正正的,就是个俊人人,好女娃娃。毛毛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仅有几步远的海东。海东也是好后生了,受苦能行,又务正踏实,老老实实的受苦人,最适合过日月。海东老高大个,小平头,一张不大不小的脸,恰当地点缀着眉眉眼眼。
两人是一搭(一起)耍大的娃娃。两个人说话呼出的白气,很自然地交织在了一起。海东说:“不忙,怎么了?蓉蓉。”蓉蓉扭扭捏捏地说:“我想要你帮我家……帮我家……”把海东可是急坏了:“帮什么,你说么,咱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蓉蓉这才鼓足勇气说:“我想要你明后晌帮我家来往回拉下糕面。”在我婶婶家的碾子那儿。“为什么不去机器上磨,在碾子上碾多累。”海东奇怪地问。“我一开始也是这么给我妈说的,我妈说机器上磨得不好,吃起来涩了。”蓉蓉说。海东就爽快地说:“这样啊,好的,没问题,我明后晌四点半过来,迟早了?”她心里盘算了下,说:“能行,正好,我估计那时候也差不多碾完了。”月光把个黑夜是照得亮亮的,一点点也不像黑夜。
天冷了起来,太阳要走了。蓉蓉看下手表,四点二十了,可是要碾完还得一会儿了。怎么办?海东要是来了怎么说,让等会儿?还是让他先回去?怎么弄么?她心不在焉地拾掇着糕面,拿着笤帚边往碾子里扫面边想。“蓉蓉,看手!”正在用手往碎捏糕面里的疙瘩的李杏,看见差点点就要把蓉蓉的手给轧上。就差那么一点点,你说这临年腊月要是被轧上了,怎么办?李杏就害气地说:“你说你这娃娃,想什么着了么?手都差点儿让轧上,你说被这么重碌碡轧下,还有没有手了。常做什么都细细心心的,今上是怎么了?”任凭李杏怎么说,蓉蓉就是不说话。
蓉蓉现在是处于刚才有惊无险的后怕中和海东要是来了怎么办的思考中。说来就来,海东吃着烟好奇地问:“婶子,怎么了?说什么着了?”等蓉蓉听到声音,海东已经是到跟前了。李杏看了看还在发呆发愣的蓉蓉就恨地说:“你看看,突然间就成这么个了。刚才手还差点儿被碌碡给轧了。”这样就很巧妙地跳过了海东来这里被问起做什么来了的这个问题了,顶多就是想路过看到这里人多,来凑凑热闹,反正就是无意而来。海东走过去,对她说:“你怎么了?病了?”蓉蓉没反应,当眼前的这个大活人不存在。昨晚还是好好的,让过来帮忙了,今天就傻傻的了?海东又问了一遍:“蓉蓉,你怎么了?病了?”听到有人说自己名字,她才一惊,反应过来,说:“没事,没事,就是刚才走了下神。”海东看她恢复了就说:“注意点儿,快做,看你们拿得这么多,我也给你们帮下。”
看到鹏飞也在,正在起劲儿地推着碌碡,头上的汗水子淋淋地往下淌,从头发里滚到脸颊,从脸颊上再落到地上。头发上是直冒热气,做得真不是一般的起劲儿,是真真价实心实意地给做了。海东就掏出烟给永平叔递了一根,点着,然后又给鹏飞递,他笑着给海东示意了下,忙着了,顾不上,让海东自个儿吃。永平说:“鹏飞呀,来歇会儿,吃根烟。累坏了吧?”鹏飞笑着说:“不累,大叔。你吃你的,不用管我。”鹏飞继续着,每次看着一边的欣欣都是满脸的言语,只不过,都全在表情和眼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