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原先生逝世后,我把他生前惠赠给我的,还有我自己历年来买到的,他的各种创作集和译著的单行本,以及厚厚的六卷本《绿原文集》,都归拢在了一起,竟然有二十多册。一一翻看着他老人家那一笔一画、从不潦草的题字和签名,我感到十分难过,心里充满了对他的感念和怀想。他的这些著作,不仅是我一直以来最珍爱的藏书,如今也是他老人家留给我的永久的纪念了。
七十多年前,绿原先生在诗中这样憧憬过:“有一天,这世界太平了:人会飞……小麦从雪地里出来……钱都没有用……我要做一个流浪的少年,带着一只镀金的苹果……旅行童话王国,去向糖果城的公主求婚……”可是,这个艰辛而多难的世界,并没有给他的童年送上玫瑰花。他从童年时代起,到青年时代,再到整个中年时代……都没有享受到多少“太平”的日子。他是那么深爱着自己的故乡和母亲,深爱着自己的祖国和人民,深爱着他所从事的文学事业,然而,他的一生却历尽了苦难。他的大半生都是在冤屈和受难中度过,身心和人格曾经遭受过非人的折磨和践踏。可是,“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即使身在炼狱,他对自己所热爱的一切,仍然爱得那么深、那么真挚,包括那些悲苦。
“我的罗雷莱,我的罗雷莱啊/她只能是你——我的中国/哪怕离得再远,再远/我也望得见你的嵯峨,你的平阔/也听得见你的呼吸,你的歌。”看,这就是先生作为一位赤子、一位真正的诗人的最真实的人格写照。他有一本诗集题为“人之诗”,我觉得,他的一生就是一首大写的“人之诗”。
他也不仅仅是中国现当代诗歌史上的一代宗师,“七月诗派”杰出的代表性诗人,他还是公认的优秀的文学翻译家、文论家、外国文学研究学者和编辑出版家。他本来就懂得英文等外语,在因为胡风冤案而受难被囚禁的牢房里,竟然又自学和精通了德语,成为一代德语文学翻译大家。这需要多么坚苦的毅力和“火热的耐心”啊!
诗人聂鲁达当年在诺贝尔文学奖受奖演说中曾如是说道:“我的诗是痛苦的,像雨水一样流淌。然而,我对人类一向充满信心,从未失去希望。……只要我们怀着火热的耐心,到黎明时分,我们定能进入那座壮丽的城池……”这些话用在绿原先生身上,也是多么的恰当。果然,当黎明到来,他走出牢房,重新站到阳光下之后,迈着不再年轻的脚步,他进入了一座又一座“壮丽的城池”。他先后翻译了歌德的《浮士德》、《里尔克诗选》、《叔本华散文选》、《请向内心走去——德语国家现代诗选》、《拆散的笔记簿》(波兰诗人米沃什诗选)以及黑格尔、海涅、茨威格、君特·格拉斯、莎士比亚、纪伯伦等等经典作家的作品。
我在阅读《绿原文集》第五卷里的外国文学评论时,读着他那些洋洋洒洒的谈论古希腊和罗马神话,谈论《圣经》,谈论歌德、席勒和海涅,谈论莎士比亚,谈论里尔克、叔本华,乃至谈论维柯的《新科学》的长篇文论,不能不由衷地感叹:这是何等专业和精深的学术造诣啊!
记得他在一篇谈论冯至先生的翻译成果和学术成就的文章中这么说过:“冯先生不是职业翻译家,但他以诗人的敏感和德语学者的造诣,翻译了歌德、海涅、里尔克等大家的一些精品……冯先生在学术研究领域熔古今文学因缘、新文学创作经验和直接翻译原著甘苦于一炉……”用这段话来描述绿原先生自己的著译和学术成就,同样也是那么的恰当。
作为晚辈和后学,在绿原先生生前,我与他除了几次编辑出版上的通信之外,也有幸见过他老人家两次面。一次是在他的老朋友、诗人曾卓老师家里。绿原先生那次来武汉小住了几日,有一天他们那些三四十年代的老朋友聚会时,曾老邀我去他家一起吃饭,我第一次见到了仰慕已久的绿原先生。先生给我的印象是删繁就简、人淡如菊,是一位谦谦而恂恂的儒雅长者,而且说话犹带湖北黄陂的乡音。那次我有幸得到了他题辞惠赠的《里尔克诗选》、《我们走向海》等几本书。还有一次是在华中师范大学礼堂里,先生应邀来武汉出席一个现代文学的学术讨论会,主办方请他给大家做了一场关于胡风文艺思想和“七月派”问题的演讲。我当时坐在台下一边听着他的演讲,一边暗自惊叹他那丰饶的理论修养和异常清晰的逻辑思维,心想,胡风先生身后,就算只有绿原先生一个弟子、朋友和文学上的继承者,也可以瞑目了!
因为自己从事的是编辑职业,在进入新世纪之后,我也有幸得到了绿原先生的鼓励和帮助。蒙他支持,把他翻译的几种儿童文学作品交给我在湖北出版了。那就是列入我编辑的“世界文学小经典”中的《日安课本》(德国儿童文学作家约瑟夫·雷丁的一本儿童诗集)、《顽童捣蛋记》(德文书名:“Max und Moritz”,诗人威廉·布什创作的一首在德语国家几乎家喻户晓的儿童故事诗)和美国黑人诗人詹姆斯·兰斯顿·休斯讲述自己青少年时代经历的自传《大海茫茫》(英文书名:“The big sea”,绿原先生的女儿刘冬妮翻译,绿原校译)三本小书。
这三本小书迄今在国内一直没有另外的译本出现。两年前,我去德国出差时,在旧书店里买到了其中两本德语书的彩色插图本。我原打算配上原版的彩色插图,重版这几本小书,同时也把绿原先生早年创作的、类似诗集《童话》里的《小时候》等脍炙人口的诗篇,也编选为像塞费尔特的儿童诗集《妈妈》那样的一册,献给今天的孩子们的——这是因为,今天,这世界毕竟是真的“太平”了,“人会飞,小麦从雪地里出来……”可是,好事多磨,这几册在我计划中存放了许多时的新版的小书,还没有来得及面世,绿原先生却先离开我们这个世界了。为此,我感到十分的歉疚和惭愧。
那么,就让这几册即将问世的小书,连着这篇短文,作为我献给敬爱的绿原先生逝世一周年的一瓣心香、一篮小小的祭果吧。绿原先生,我将永远深深地怀念您!
二〇一〇年二月十七日,农历正月初四,
于武昌梨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