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对于现代诗人吕剑先生的故乡，我虽然向往已久，但因为不知道确切方位，一直没有探访过。吕剑在自述中讲过他的故乡是在“莱芜城北的林家庄”，可“城北”实在太大，查地图，也找不到这个村名。
直到九〇年暑中，有机会回莱芜，我才终于了解到：林家庄确是在“城北”，但去城中却有四十多华里，是著名的吐丝口镇属下的一个约有百把户人家的山村。这使我突然想起吕剑的诗句：“我的村庄是个小小的村庄……”
于是在一天清晨，我骑上自行车去探访林家庄。三十里柏油路，到口镇；又十余里盘山道，掩在四围山色中一竿朝阳里的小小的林家庄就出现在眼前了。
经过一段两边种满玉米的窄路走进村中，仿佛一下子走进吕剑先生的诗境。静谧、透明、清凉，每家院中都有几棵树木，或枣树，或石榴，或梧桐。但家家又都大门不启，主人无踪，偶尔有一两只村犬趴在胡同口乘凉……
借问一位担水的大嫂，才知道人们都下地干活去了，而我要找的“王聘之”（吕剑的原名）的家就在村西头，院里也有两棵大枣树。
敲开半掩的门扉，两株挂满青果的枣树下，一位年过花甲、身体康健的老人迎出来，他正是吕剑的三弟。待我拿出随身带来的《吕剑诗集》，老人一看扉页上吕剑的题签，遂笑逐颜开，忙招呼家人沏茶倒水，并向我问长问短。他领我走进正面墙皮已经脱落的老屋，说这就是他和兄长出生的地方，在正屋西墙上的镜框里，镶着吕剑先生的父母亲和他的照片。
接着，老人又要他的大儿子陪我去北岭。因为我这次来，除了要看看王家的老屋，还想拜访吕剑在诗中赞美过的“故乡的石竹花”。
那正是盛夏，满山坡的绿。玉米、谷子、地瓜、花生、高粱，还有开满层层白花的芝麻……但是在荒草丛中，砂石坡上，我终于看见那些像星星一样闪烁的花朵了：“一簇簇的，一束束的，开在那片荒瘠的山坡上，开在太阳烘烤得烫脚的砂土上，那里缺的是雨水，多的是干旱，它却还是开得那么耀眼……”
我将一株开在巨大砂石上的深红色的石竹花丛摄入镜头，准备连同“老屋”的照片冲印后寄给年逾古稀的吕剑先生。
站在岭头，四周谷堆山、锅山、金牛山和东高陆、西高陆都尽收眼底，这些山都曾在《吕剑诗集》中出现过。现在它们静默着，看不出任何衰老的迹象。而西边山坡上那片柏树林，不就是吕剑早年诗中“大队人马回来”时出现的地方吗？
待我们下得岭来，家里已备好酒食。只好不客气地坐下，与老人一家谈起吕剑先生早年在故乡求学的往事，林家庄三年亢旱之后的好年景，以及村里刚刚考上大学的孩子们……
我感到很充实。等另一位老人、吕剑先生的二弟从口镇赶集回来，便给全家人拍了照片，背景就是吕剑祖辈留下来的“老屋”。
带着眷恋向送到村口的乡亲挥手，约好了以后“再来”！而归程中，我又想起了那些耀眼的石竹花——
“故乡的石竹花，
你又养育出多少劳苦坚毅的后裔啊！
多少年来你也遭受过什么忧患吗？
你可知道，你可知道，
雷雨天也罢，大雪天也罢，
远方有一位你的早年的朋友，
日日夜夜地默祷着你的来日吗？”
二
从莱芜回到泰安，我把在林家庄拍摄的照片寄往北京，并在信中详细谈了我探访林家庄的经过，完全没有想到，我这次探访竟深深触动了老诗人的乡情。几天以后，我收到了吕剑先生在病中写来的一封信。这封信，字字深情，令我难忘。
张欣：
收到你热情的长信及寄来的故乡照片，高兴得不得了。一连几天，每天我都凝视它几遍。
你等于陪我又回了一次故乡。看到二弟、三弟都很健康（四弟已去世有年），感到无比欣慰。我又看到了我的老屋，它外形未改，但显得衰老了。它是我祖父时代盖的，去今至少已经有一百几十年了！屋门前的左边（东侧），祖母时代有一棵很大的石榴树，初夏一树繁花，秋来一树果实，但现在没有了。
两座山的远景都照得很好。我写的金牛山的预言并没有实现，但却出现了一座钢厂。少年时代，金牛山每年阴历九月九日都有庙会，我曾随同祖母和双亲去烧香，她们最敬爱的是观音菩萨和送子娘娘。照片上还可以看得见山之东侧有一条小路（现已为公路），小时候曾随父亲去口镇赶集。金牛山是一座名山，满山柏树，给我的印象很深。谷堆山与我的关系也很深，山下偏西南有一个大村子，就叫“谷堆山”。它的右前方有一座山（西北），名粮山，有人也称狼山，在我的诗里称它为“米粮山”；谷堆山的西南方（左前方）也有一座山，名锅山，在我的诗里称它为“大锅山”。我上高小时，每周一次背着“煎饼”，要路过谷堆山、锅山赶十二里路而至山口村，一座高级小学就在村东一座古庙里。锅山呈⌒形，像倒扣着的一口锅。
从我的村口望出去，正西有一带山岗，名莱山子，过去有不多的柏树。在我的《大队人马回来了》一诗里，有句“在西山坡上，那片松柏林里，有人马来了”，就是如此忆写的。在莱山子之东还有一带山，名牛角山，这里有一个与金牛山有关的传说故事。
没有想到石竹花还长得如此有生气，历久不败。在那片砂石坡上，小时候到处可以看到，大多灼灼，如火似血。我的《故乡的石竹花》既是写实，也有象征，但基本上没有什么夸张，当时一气呵成，没有多大修改。久违了，我的石竹花，我身体不好，今生今世，我们未必能够再见了。
我的诗，不少以故乡为题材，我的感情总离不开它，它经常来到我的梦中。我始终是一个“乡下人”，从心性到外表，都是一致的。我相信，我的诗里充满了乡土爱和忧患感，而这一感情是朴素的，真挚的，如同我在另一首诗中说的，它是“泥土一样的颜色”。
你探访我的小小的村庄（我小时只有三十来户人家，如今不可同日而语了），你同我的兄弟们及本家们一同吃酒，大成陪你到北岭上（又叫转岭，因为在岭上开的地一圈一圈的）巡览了我的村庄周围的风光，我实在高兴，实在感激。
本想马上回你信，但因血压高，不便执笔，故拖了几天，今天稍好，这才给你回信，你大概又“担心”了。
即祝
秋绥！
吕剑 一九九〇年九月十三日
通过这封信，我好像触摸到了诗人那颗滚烫的赤子之心。
三
吕剑的故乡地处鲁中泰沂山区的边缘，“西瞻岱岳，北枕长城（齐长城）”。其西南是汶水流域富庶的泰莱平原，其东北则是古代界分齐鲁两地的著名关隘青石关。齐地淄川人蒲松龄有诗写青石关：“身在瓮盎中，仰看飞鸟渡。南山北山云，千株万株树。但见山中人，不见山中路。樵者指以柯，扪萝自兹去。勾曲上层霄，马蹄无稳步。忽然闻犬吠，烟火数家聚。挽辔眺来处，茫茫积翠雾。”八十年代吕剑也写有一首力作《青石关》，描写了他少年时代由莱芜经过青石关到淄博求学的情形，这里且不细谈。
林家庄一带属岭地，土地瘠薄，缺雨少水，过去人们大多养蚕，吐丝口镇就是由此得名。吕剑也曾在《养蚕人》中写道：“我的故乡是个山村，家家都有几棵桑树，家家妇女都是养蚕人。”吕剑幼时在家乡生活、读书，感受到的大多是这个山村的落后、愚昧和封闭，而林家庄也的确是个极小的村庄。从吕剑在另一封信中画的图示可知：“抗战前的林家庄，约三十户人家。分东西两头，中间是关帝庙。”而“吕剑住西头的最西头路北一家”。就是在今天，林家庄子在莱芜也几乎不为人知。可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山村，养育了一位优秀的歌者和诗人。
吕剑童年和少年时代的这段山村生活，的确对他的一生和创作都有着巨大的影响。这种影响不仅表现在吕剑抒情诗的乡土色彩方面，也表现在他质朴、执著的为人处世作风上，这段生活和随后而来的抗战流亡生涯甚至决定了他诗歌创作的现实主义倾向。就在不久以前，他在谈到其近作组诗《乡音无改》（发表于《诗刊》一九九六年九月号）时还说：“我之所以题作《乡音无改》，除了你的理解之外，我还有另一层意思，即保持我的本色，不愿迁就流俗，盖此老人太固执也。”
去年八月，山东省现代文学学会在莱芜雪野水库举办，这儿离林家庄也不过十几里路。会后我把途经口镇去雪野的事写信告诉吕剑先生，果然又引起他一番生动的回忆。他在来信中说：“来信谈到雪野水库及口镇，使我倍感亲切。那里有一个雪野庄，旧区公所所在地，我去过，林家庄原属该区，解放后划归口镇区。口镇是莱芜第一大镇，逢二七大集，小时候随父亲走十二里去那里赶过集，吃过火烧和粥。雪野所经原亦称汶水（嬴汶？），我在它的下游山口村上高小时在那河里游过水，有一次水大，差一点淹死。那时两岸林木丰茂，水流汤汤，八一年回家探亲，返京坐汽车经雪野去济南时路过水库，再看下游，已一片荒滩矣，沧桑变迁如此！”
但是今天雪野也罢，林家庄也罢，八十年代以来的变迁还是让人高兴的。十年内乱刚刚结束的七十年代末，故乡有人到北京跟诗人抒发的感慨是：“遗憾的是糟蹋了那么多岁月，就连那些小村庄也折腾得不轻。二十年面貌并没有多大改变，人们过的日子还是很苦很穷。”（吕剑《北山》）现在像林家庄这样的偏僻山村也在一天天红火和富裕起来，王家的老屋也终于要拆除改建了。当然，对于在老屋里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吕剑先生来说，这个消息难免再度触动诗人的乡思。
我也时常想起两度探访林家庄的情景。那山、那水、那人，一切的一切都令人难以忘怀。终于有一天，我写下了《一个小山村》这首描述林家庄的短诗：
土坯的墙上刻满乡土的记忆
看不出哪些是快乐
哪些是忧伤
石竹花依旧年年盛开
像跳跃的灯花 灿烂的星光
鹅鸭在水湾里漫游 村犬在树荫下乘凉
时间在这里停下了脚步
猜不透是因为无情
还是为了珍藏
耕牛在田垄上喘着粗气
流着泪也流着梦想
枣儿落地 谷穗金黄 井水依然清亮……
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 海岳书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