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半分园,是老诗人吕剑位于北京车公庄大街街后居室的一个斋名。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到二〇〇六年,诗人和老伴赵宗珏就一直住在这里,有二十几年的时间。在这二十几年中,除了一九八五年参加中国文联访问团出访过巴基斯坦、尼泊尔,以及短期走行琼、广、苏、浙、闽、云、川、鄂、晋外,吕剑离休后的生活基本都在这里度过。
实际上,这只是中国外文局的一处宿舍楼,吕剑由中国作协调外文局《中国文学》杂志社后,分给了他该楼一层的单元房,可喜的是房后有一个小院,地约半分,诗人在院里栽上了几株果树,又养了不少盆花,种了不少石头,使这小院变得绿意盈盈、生机盎然,隔开了烦嚣的市声,成了名副其实的“半分园”。当初迁来新居,友人纷纷以诗相贺,荒芜《题剑兄新居》三首,其一云:“十分春色半分园,香菜生儿韭有孙。添得诗情与画意,午窗飞出读书声。”舒芜《呈吕剑诗兄》则谓:“不辞颋鱰变年芳,倾盖谈诗理旧狂。人海京华成大隐,半分园里看沧桑。”
舒芜诗中“倾盖”一词,谓九人旧体诗词合集《倾盖集》。该书由福建人民出版社于一九八四年出版,共收入王以铸、吕剑、宋谋玚、荒芜、孙玄常、陈次园、陈迩冬、舒芜、聂绀弩的旧体诗词,其中吕剑的《青萍结绿轩诗存》有四十二首。
吕剑是新诗人,抗战时期所写《大队人马回来了》一诗当时影响很大,并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抗战胜利五十周年时,被中国作协推荐为“抗战名作”,新时期又有《故乡的石竹花》、《凤鸟之梦》等等佳作,是重要的“归来者诗人”之一。他写旧体诗始于“文革”晚期,据他在《致友人书》中说:“一九六九年放于河南,锄禾养猪之余,每捧诵汉魏六朝唐宋人诗,心窃好之。奈未习诗律,终难成章。后返都门,幸获次园、玄常诸兄指点,始稍稍窥其门径。偶有吟咏,或略寄幽怀,或稍舒愤懑,总又恐罹‘莫须有’三字之祸,常不免故为闪烁之词。”
约在一九七九年夏,诗人在恢复新诗创作的同时,也将历年所作旧体诗编为一集,题作《涓埃集》,八十年代参加九人诗词合集《倾盖集》时易名为《青萍结绿轩诗存》,至二〇〇四年,又增订为《半分园吟草》,近二百首,交山西一位诗友以宣纸线装竖排形式印刷,今年年初终于印出。我手藏一册,即是由诗人亲笔题签寄赠的。
二
吕剑的旧体诗,体式上多为五言和七言古体,有少量七言律诗或绝句。关于此点,诗人的解释是:“因不熟旧体格律,且不欲受其束缚,故写来多为五古,格律诗仅仅偶一为之。”(见《半分园吟草》前言)
除了格律方面的考虑,可能也与他所喜爱的古诗人陶渊明、白乐天有关,因这两位也都是写古体诗的大家。而吕剑之喜爱陶、白,又不仅仅是因为诗体的偏好,实在还是与这两位古诗人的情趣相投。他有一首《梦陶》写道:
忽逢陶元亮,邀我至南村。
有秫成佳酿,有豆盘中珍。
把酒相对饮,篱菊更相亲。
共话躬耕乐,赋诗且弹琴。
君弃彭泽令,我亦布衣身。
君庭罗桃李,我园满玉簪。
世事多反复,惟求守此真。
醉鼾北窗下,同作羲皇人。
又有一首《读乐天》云:
乐天善言志,有体号元和。
长叹生民病,诗为事而哦。
悲悯秦中吟,感慨乐府歌。
老妪亦能解,村寺传唱多。
古人重采风,斯举诚可嘉。
引以观民心,藉以辨正邪。
歌舞醉升平,争媚未足夸。
此意非难喻,乐天独长嗟。
前一首重在表现“独善其身”之节,后一首则重在抒发“兼济天下”的抱负,不但是对两位古诗人情操的歌咏,自然也是对自我心志的表达。吕剑在历经“反右”、“文革”之后,对极左政治给国家民族和知识分子造成的创伤有了深切的体验,联系历史上的封建文化专制,对在这种文化环境下形成的陶渊明和白居易式的诗人人格表现出深刻的理解或认同。故而他在旧体诗中所写,常常与陶、白诗境约略相契。从大的方面说,诗人的立场总是站在人民的、进步的一边,即使被剥夺了任何公民都应该有的话语权,诗人也本着良知做自己该做的事,而绝不愿意随波逐流,去做装点虚假繁荣或争宠献媚的宫廷诗人。
不过,的确有不少名人、诗人做不到“守真”二字,或主动、或被迫沦为佞人,终于在永恒的良知面前受到嘲弄。吕剑有不少诗涉及这类人物,比如《某公》一首:
壮岁尊金陵,玄论摇羽扇。
白头拜蛾眉,劝进宫词献。
浮沉以取容,言色观风变。
北门一学士,自忘骨价贱。
可怜长乐老,苗裔今未断。
诗中“长乐老”,用五代时期典故,以历事五朝、位擅卿相、晚号“长乐老”的冯道比喻今天那些无风骨的人。另外,剑翁还有一首七律《打油贺某公》,讲的是更有名的一位“民主人士”,此公当年曾参加过五四运动火烧赵家楼的壮举,但是到了晚年,成了“国家领导人”后反而咒骂起新一代爱国的大学生来,吕剑对此公“先彼北辙后南辕”的态度不无揶揄:“昔日书生今公侯,对镜自须惜白头。”
还有一位“革命诗人”,当年写“山歌”讽刺国民党的腐败,晚年却因为耐不住寂寞而投附“四人帮”,“挟瑟上高台,密奏悦皇颜。整衣复低眉,一弹再三叹。胡笳十八拍,今弄卅六番。旦暮伺颜色,宠列幸臣班”。可惜“迅雷惊夕殿,重雨暗江滩。弦绝主安在?云鬓偏且捐。奇峰难再见,泪下摧心肝”(见《拍水辞》)。这位“革命诗人”,就是穆旦在给友人通信时提到的那位“不过作了几个月高官”的“袁副部长”,穆旦的感慨与吕剑也差不多,他说:“世上报应也还有,有时来得也够快的。所以做人还是凭良心好。人都有‘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的时候,你老赶上风是不行的。”(穆旦《一九七六年十一月七日致郭保卫》)
三
诗,依传统诗学的说法,其本质无非在言志缘情四字。至于“咏物”、“怀古”、“感时”、“记游”,或者“感遇”、“山水”、“边塞”、“风俗”、“节令”、“友谊”之分,不过是为了便于理解才有所标记,或因为生活方式本来就多姿多彩罢了。
《半分园吟草》一集,若归起类来,自然也可以按“怀古”、“记游”、“感时”、“友情”分类辑成,但诗人并没有这样做,也没有严格以写作时间编序,甚至也没有“五古”、“七律”这类诗体方面的标记,我倒觉得更接近“诗言志”的本分。
大概也是因为陶渊明的影响吧,吕剑翁竟然也有一组“饮酒”诗,共十五首,我认为是该集最能表现剑翁情怀的作品。其中写古代诗人阮籍、陶潜、李白、杜甫、苏轼各一首,其他诸首则为写自己“饮酒”的。自然,茶酒诗剑云云,不过藉以言志骋怀而已,且看第十三首:
迁化依规律,人生无穷途。
饮者常无梦,澹荡多清娱。
笑彼附凤者,汲汲荣利趋。
不如一杯酒,独诵圣贤书。
除“饮酒十五首”,又有“小诗八首”,其中《樽酒》所写亦约略近乎上诗。还有《山中三首》中的《杜若》,实在也是平淡自然的好诗:
山泽展平芜,青青多杜若。
香细蜂蝶远,白华共绿萼。
不羡倾国色,野处甘萧索。
何以静如许?素心自有蘱。
值得一说的,还有一首《读五噫歌》,十余年前我向诗人“求字”,他写给我的就是这首只有六句的短诗。诗虽然短,却似乎最能寄托作者情怀。原来,诗人是借东汉梁鸿哀黎民之苦作《五噫歌》的旧事表达自己的心志呢!诗曰:
梁鸿歌五噫,乃触明主忌。
避迹齐鲁间,易姓不易志。
吾亦齐鲁人,百代思同气。
梁鸿事见《后汉书·逸民列传》,他本来携妻隐居山中,后来为寻友偶过洛阳,因感帝京崔嵬与民生劬劳而赋《五噫歌》:“陟彼北芒兮,噫!顾瞻帝京兮,噫!宫室崔嵬兮,噫!人之劬劳兮,噫!辽辽未央兮,噫!”结果被章帝知道,大为光火,发布了通缉令。为躲避迫害,梁鸿才不得不改名易姓,率全家先是避居于齐鲁滨海之地,继而又南下东吴打工并死于当地。吕剑这首《读五噫歌》,呼应历来诗人对梁鸿“易姓不易志”气节的赞颂,重在表现自己作为山东人而“百代思同气”的心志。对当代中国历史有所了解的读者,理解这首诗所抒发的感慨或许并不困难吧。
自然,渡过了“文革”之劫,中国诗人总算有了较为稳定宁静的生活,即使再有类似于《五噫歌》那样的作品,倒也不见得非要去过流亡的日子了。所以吕剑和其他一些老诗人一样,虽然过了二十年的“改造”生活,毕竟看到了夕阳无限美的景致。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余一常人也。时遭多难,颠沛流徙,年逾耳顺,始获居室三间,鹪鹩乃有一枝可栖,不可谓不幸矣。”至于这居室三间、地约半分的“半分园”,不仅朋友们乐于题咏,就是吕剑自己也有两首诗写到。其一云:
小园不求华,唯求适吾意。
种树三两株,垂荫半园地。
栽花四五畦,红白自相睇。
生生多绿草,茸茸侵阶际。
佳景固乏陈,俗尘喜不至。
晴窗宜写兰,采剪待雨霁。
闭户养微疴,此中有高致。
四
吕剑生于一九一九年,恰好与“五四”运动同龄,按照中国的传统说法,今年该是诗人九秩华诞之年了。而自一九八四年至今,我与这位诗界前辈相交也已有二十几年。一九八五年春节期间,我第一次造访半分园,那时诗人也才六十几岁,刚刚离休,午饭时尚能饮一两杯茅台,热情,幽默,以后又多次拜访,或在积水潭医院,或在车公庄大街,诗人热情依然,幽默依然。二〇〇七年我再去北京,在积水潭医院又见到正住院治疗的老诗人,尽管步履有些不稳,尽管脸上显出老态,但也还是热情依然、幽默依然,见面时热情拥抱,分别时由护工搀扶着,坚持送出病房,经我一劝再劝,才站在走廊里看我离去……
想到吕剑长长的诗歌之路,又想到他们这一代诗人大体相似的人生遭际:青春季慷慨赴国难,壮年时无由罹祸殃,改造复改造,流徙复流徙,一顶“右派”帽子一戴就是二十多年。帽子摘下来时,华发已不胜梳,这可真是典型的“中国传奇”呵!
不过,以这种传奇故事换来数百首新诗旧诗,虽然代价忒大,也总算不负此生了吧?因赋八行诗,为先生寿:
投缘民主科学年,壮阔波澜海纳川。
匕首图穷歌易水,诗篇情挚讨烽烟。
长驱万里共和梦,流放几春涿鹿滩?
世纪风云转眼逝,小园独立看秋山。
二〇〇八年九月杭州“九九”重阳节订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