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之音繁，青春之岁美，我们总有那么一段美丽与哀愁。
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贺铸《青玉案》
十里烟波浩淼，梅雨连绵如幕，春风不识人意，月色不量相思。人生中刹那间的百转千回，唯与佳人那不经意的惊鸿一瞥，一眼万年。
怅然若失的一见钟情，惆怅满怀的短瞬相遇，一次邂逅竟令他辗转反侧，久久不能眠。钟情可否长？一次深情一生永铸，江水之畔风萧瑟，唯有悲情暗恨生。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青玉案》
贺铸为北宋时期著名词人，宋太祖贺皇后的祖孙，并自称是唐代诗人贺知章的后裔。但他任侠喜武，不攀附权贵，好论天下事。
贺铸长相奇丑，脸青黑如铁，眉目耸拔，身材魁梧，且为人仗义侠风精干豪爽，时有人称“贺鬼子”。但与他的外貌截然不同的是他的词风，雍容妙丽，极尽幽闲思怨之情。满腔领兵杀敌戍守边关的壮志雄心，直到中年都因仍为沉下僚而郁郁不得志。于闲情中包含着无限的人生悲愤和怅然无所。
此词是贺铸的名篇，也是他极其重要的一首代表作。时值词人身处苏州横塘，记录下他与一绝丽女子的短暂邂逅，抒发他心中的一片哀柔的单相思。
有风淅淅飒飒地掠来一层凉意，浸透薄衫，侵入骨肤。杜蘅鸢萝，芷兰海桐，露坠风摇中，红豆相思安嵌心间，草木昏青泛黄，风软软熏熏，满城别愁哀怨，怅寥廓，氤氲满世间。
佳人步态轻盈，曼妙身姿渐行渐远，亭亭玉立袅娜生香。他遥遥守望未曾上前挽留，也不敢上前挽留，只得看着她的倩影终于消失在一川烟雨之中。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她的玉步从不曾踏入他所闲居的横塘，他怅惘他惆怅，满目悲戚，徒然垂下双手，看她袅袅离去，不再回头。
于尔虞我诈皇权争霸间，于宫廷廊回中，曹植透过层层叠叠的苍翠，第一次看到甄宓，青丝如瀑，面若桃花，一双秋水剪瞳，令四下熠熠生光，亦照亮他整座心房。
那一年，他十二岁，她二十一岁。
他并未想到，因为这一眼，他付出了近二十年的锦瑟韶华。
三国逐鹿后曹操称霸中原，他因是曹操之子，亦成了皇族皇子。当权力悬于头顶三尺之上，其他叔父兄长为王位的继承权而争得头破血流，他无心于此，他希求的仅仅是一隅宁静之地，一张席，一竹简，一壶茶，唯此而已。
他从不艳羡任一皇兄，可这一次，他发现自己错了。他于心底隐隐生出了歆慕，对曹丕。因为皇兄曹丕拥有她。在一眼倾城后，心沦陷在她眼眸深处，却知晓她原是袁家的儿媳，此次曹丕攻入邺城后将她掳走。传说曹丕见到她时，她蓬头垢面却难掩天姿国色，一双盈盈含泪的眸子闪烁着倾世的星光。
他因为退出皇权争斗而料得清闲，每日在庭间观日升月落，花开草长。她也渐渐适应了魏宫的生活，不再静默垂眸不言不语，开始为一树花开而唇角轻扬，为一阵莺鸣啼唱而展眉笑眼。多少次他都在廊腰缦回处朝她的方向遥遥望去，他年纪尚轻，她又是大嫂，他即使心怀爱恋也不敢逾矩。
后来甄宓注意到他温润的目光，见他还是一个孩子，便也不避嫌地将他招到跟前，与他一起弈棋饮茶，消磨冗长的白日时光。
她从未多想，也未对这个孩子生出丝毫非分的心思，始终待他如亲弟弟。她对他笑，对他倾诉烦闷，对他讲述之前的生活，她有时叹息有时展颜，她不知道自己的样子究竟有多美，也不知道自己在他的心底所扎的根究竟有多深。
她不知道，他爱她。
她至死都不知道，有一个孩子爱她深入骨髓。
当她口鼻中被塞满米糠，当她绝世容颜被枯乱的头发遮掩，那一刻，她以为自己被全世界抛弃，被全世界厌嫌，她看向这个蹉跎了她全部好时光的世界的最后一眼时，心中的苦楚将她吞没，抱憾终生。
而他从封地回到都城后，方得知她已永远地离开了人间，永远离开了他。他握着茶杯的指节泛白，隐隐颤抖着，生生将蓄在眼底的泪压下。待旁人离开，自己独处时，才一下颓然倒在桌几边，呜咽之声啜啜泣泣。
原本洛阳唯一能将他召回的就唯有她，而她已不在，空守着一座城还有何用？趁着夜色，就离开了都城，一路船舟顺流而下，夜宿舟中，梦魇迷眼，恍惚间他竟看到她凌波御风，朝他款款而来，他抑制不住心中的翻江倒海，伸出手想要抓住她，启开口想要将自己全部的爱意向她诉出，无奈惊醒，梦一场。
他终是失去了她。
此处词人便是用“曹植与甄宓”无果的爱情来借喻自己和佳人的无果情缘。“凌波”一出，传奇荡气回肠，充满凄索的意味，仿佛能看到洛水畔的落叶萧萧，碧波轻荡，再也映不出甄宓的模样。
“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你那美好的花样韶华，是谁与你相伴共度？姹紫嫣红花开遍的院落中，小桥拱似新月，雕花精致的木窗与朱红色的门扉一起为你遮风挡雨，那是只有春风才知晓的地方。
月桥，花院，琐窗，朱户，这统统距离此人的横塘路是那样的远，佳人也便是那般遥不可及。再也无法与佳人重逢，无处寻觅，无处追寻，小楼朱阁沈沈。春风知道她的所在，却无法将她的消息带回，空隔着同一轮月光，忖思恋江水般滔滔不绝。
月色银辉，花色繁繁，丹红扉户，惆怅之中原应一片黯淡，却意外地色彩绮艳，这以乐景来写景，更加衬托出此时词人心中的哀情，使词句在具有视觉冲击力的同时也更直击人心。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天上流云飘来荡去，不定游移，蘅草青青在暮色小渚中隐隐现现，佳人一去无归日，用斑斓纸笔写下凄愁断肠的思念，若问这愁究竟有多少？
这一句中也提到了上阕中的“曹植与甄宓”的典故，“蘅皋”便是出自曹植怀恋甄宓所作的千古名篇《洛神赋》中的句子，“尔乃税驾乎蘅皋，秣驷乎芝田，容与乎阳林，流眄乎洛川。”在词人贺铸看来，他与曹植十分相似，仕途不得志，空有满腹文才却得不到一个爱的人，一段美满的爱情。
而作为词眼的这一句，也是在全词中起着承上启下的作用，承接上阕中的眷恋和怀念，引出后一句关于“闲愁都几许”的答案。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我的忧愁如浩波烟雨中的一川衰草，如满城随风飘荡居无定所的柳絮，如梅雨时期无边无际的落雨。
词人用一串博喻来形容自己对佳人爱而不得的愁绪，将虚无缥缈的愁思具化为实物，使这种闲愁令每一个人都可感，更透彻地体味此刻词人的心情。“一川烟草”，用满川草木来喻这愁的面积之广；“满城风雨”，用满城飞舞飘散的柳絮来喻这愁的空间之大；“梅子黄时雨”，用无尽的梅雨来喻这愁的时间之长。三个比喻均从不同方面展现出这愁的绵延与深广，无不令人肠断江南。
贺铸写“愁”一绝，他在《晕眉山》中的一句“殢酒伤春，添香情夜。依稀待月西厢下。梨花庭院雪玲珑，微吟独倚秋千架。”也从境中写极春愁，思君令人老。
转眼又是一季，莺飞草长，江南水乡，年年岁岁，我再也见不到你，只盼不负，锦瑟芳华。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李白《清平调》
当渔阳鼙鼓动地来，当安史之乱彻底爆发，我第一次看到你涕泗滂沱，哭得像个孩子，明明要死的是我啊。
似是一夜之间，你的发尽数花白，就让我在一切终结前最后一次为你跳一支舞，倾尽我全部的爱恋与歆慕，风动袖摆，彩绸飞荡，霓裳羽衣舞，诀别歌。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清平调》
唐代伟大的诗人李白曾在长安供奉翰林，而相传这首诗就是他任职期间所作。
那是一春日，唐玄宗和杨贵妃杨玉环在宫中在沉香亭观赏牡丹花，歌舞伶人们正准备表演以助兴。当时杨玉环三千宠爱于一身，唐玄宗对她极尽宠幸，便说：“赏名花，对妃子，岂可用旧日乐词。”于是紧急召翰林学士李白进宫写新乐章。李白奉诏进宫，在金花笺上作了这首诗。
芳菲人间，迤逦烟色满庭芳，骊山处处莺飞草长，桃花盛放如云，春深似海。
杨玉环一支玉簪，一包香囊，檀色短襦配杏色裙裾，姣姣如月般的容颜，竟令满山的桃花黯淡三分。而她却好似不自知般，明眸善睐，左右顾盼生姿。她被小黄门引着到了一个庭院中，庭中花树落英缤纷，淡淡香气弥散，她原本有些惴惴的心因此而平静下来。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看到瑰丽多姿的云变换形态，想到了美人衣衫的华艳，看到姹紫嫣红的娇花，想到了美人无双的容颜。春风吹拂着栏杆，而凝结的露珠晶莹璀璨。
她并未充分意识到此次骊山之行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是在离开寿王府前，丈夫寿王李瑁握着她的手，泪噙在眼中，从眼眶泛红直至晕染他整副面容，却始终说不出一句话。他忍着不让眼泪落下，而她不明就里，见他哀伤至此，也不禁于心中溢上一层凄愁。
她坐上马车，她挥手作别，她将头伸出马车，逆着光看着他慢慢变成一个黑点，最终消失在地平线。直到最后，他都不曾说过一句话，泪也未在她面前掉落。尔后她便被送到骊山，她想问却不知从何问起。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如果不是在玉山前与她相见，便是在月光倾泻的瑶池畔与她相逢。
她看到庭院中央的椅子上坐着一个男人，一身明艳的黄袍已将他的身份昭示。她忙俯身跪下，低首垂眸，毕恭毕敬地问安，皇上。
坐在椅子上的男人正是当朝皇帝唐玄宗李隆基，同时亦是寿王的父皇，她的公公。
她过了片刻仍未听到平身之声，欲稍稍抬头，发现不知何时头顶的阳光被挡去大半，她讶异地发现唐玄宗此时正站在她的身前，她一抬头便对上了那一双沉静威严的眸子，心下自慌乱。
唐玄宗亲手将她扶起身，她受宠若惊，却不敢挣脱甚至连动一下都战战兢兢。她不敢直视圣颜，稍稍偏侧头，余光一扫，瞥见他意外含笑的唇角。他径直将她扶到紧挨着他放置的椅子上，手从她的玉臂间移到她的柔荑，不再放开。
她心中如擂鼓，恍惚间听到他的话，远远近近模模糊糊，他竟说他要封她为贵妃！
可她在入后宫为妃前，要现在道观中出家为窦德妃荐福。她以“太真”之名在道观中出家五年后，被唐玄宗一道圣旨，册封为贵妃。
自此，她从杨玉环，寿王妃，太真，最终变为杨贵妃。而她亦从对唐玄宗的畏惧惶恐中渐渐生出丝丝爱慕，他的才学，他的音律造诣无不冲击着她，他为她亲谱《霓裳羽衣曲》，她伴着这支碧云仙曲，腰肢曼妙，舞起天澜。她与他游赏烟霞，观万花之王牡丹绚烂盛放。
终于，安史之乱爆发，盛唐顿时陷入一片慌乱，一座高阁垮塌。而她随着他从都城长安一路逃亡，路至马嵬坡时，风飒飒雨凄凄，她莫名生出不祥预感。
果然大臣纷纷跪地不起，只求他将她赐死。
她站在圆柱阴影处看向他，而他亦朝她望来，目光交汇，然而从未有这样一刻，令她觉得两人的距离遥远至此。隔着茫茫如同千年的光华，她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宿命。她唇牵弦月，转身离开朝臣跪倒一地的中厅。
她不愿见到他下令时的痛苦神情，于是她回到卧房便支起凳子将白绫钩在屋梁，脑中回溯短暂却跌宕的一生，泪眼含笑，头套白绫，将脚下的凳子蹬倒。
她听到血液流淌的声音，她感到越来越重，然后这给予她幸福又负了她的世间，发出最后一声叹息，她永远地闭上了如丝媚眼。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她像一枝娇艳欲滴的牡丹，散发着动人心魄的芬芳，连巫山之上的神女也不及她的一分。
世人皆知杨玉环有“羞花”之貌，比天香国色的牡丹都要美上三分，而此处又运用了关于战国文人屈原关于“巫山神女”的典故，将两相对比，道出杨玉环比巫山神女更令人目眩神迷，突出表现杨玉环之美。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若问汉朝皇宫中谁能与她媲美？就连美如皇后赵飞燕都需要依靠最为精致的妆容才可相比一番。
自古便有“环肥燕瘦”一词，将杨玉环和赵飞燕并题为汉唐中美至极的佳人，本应各有千秋不分伯仲，然而诗人在此处却说赵飞燕着实需要靠化妆才能与她比上一比，足以表现出杨玉环的美貌。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牡丹开得极盛，和美人相映成辉，令人欢欣愉悦，而君王更是笑容满面不住地观赏。
先前只是单独提美人与牡丹，而终于在此处，将二者共置，二美交相辉映，美不胜收。也将唐玄宗写进诗境，花、杨玉环、唐玄宗，三者一齐出现在意境中，突出了此时他们之间的爱情美好恬然。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春风将君王朝堂之上的忧虑恨怨都吹散殆尽，两人并肩靠在沉香亭的阑干上，共观云卷云舒。
末句点出赏花之处，即沉香亭。花在阑外，人倚阑干。一幅清丽隽永的水墨画在眼前铺开。
而因为这是诗人奉旨所作，那时安史之乱尚未爆发，盛世大唐依旧歌舞升平，盛唐气象壮丽磅礴。
当时写下这首诗的李白，不会想到安史之乱会爆发，而在亭中言笑晏晏的杨玉环与唐玄宗也不会想到两人爱之宿命的走向竟然那么悲怆。
就让爱留在最美好的年华，共赏花开，相携碧落黄泉。
醉里客魂消，春风大小乔——辛弃疾《菩萨蛮》
和风细雨，共筑月光，百转千回，轻吟浅唱。相遇时的斑驳月影，执手时的雨声潺潺，将他与她紧紧用一根红线相连。
那日敌贼破门而入，将她押到魏营，期间她未为自己担心分毫，她始终想着他境况如何？他有没有好好歇息？他是否操劳不顾安危？并非她不在意自己，而是她相信，他一定会来救她。
画楼影蘸清溪水，歌声响彻行云里。帘幕燕双双，绿杨低映窗。
曲中特地误，要试周郎顾。醉里客魂消，春风大小乔。
——《菩萨蛮》
辛弃疾曾为南宋将领，英雄惜英雄，对三国时期的名将周瑜十分欣赏，不但但是风流倜傥文武双全的周瑜，他的夫人小乔亦是姿貌流离，柔媚娇俏。郎才女貌，伉俪情深，恩爱缠绵，引得辛弃疾赞叹连连。
这并非是辛弃疾的代表作或名篇，但是其中寄托了他的某种愿望和理想，不容忽视。
一双素手纤纤，缓缓举起胭脂，印上双唇，举目望向面前的铜镜。
凝波丹凤眸，淡白梨花面，朱唇樱半点。
一如那日乘舟离去，江雾霭霭，遥望水天相接，恍然竟似府邸荷塘晨曦时的笼翠含烟。只是抵在肩颈处的锋利在初秋的凉风中，冰冷入骨。木舟行进，划出吴的势力范围，望不见束在屋顶的红缨，雾气弥漫，充盈着模糊了视线。
小乔垂眸，泪坠成珠，滴落在押挟她的刀面上，蜿蜒成线，滑过她映在刀上的剪影，将一抹红颜割得支离破碎，在渐起的寒气中，凝霜。指尖拂过铜镜的木框，徐徐描摹那光润的凹凸。最初用指甲契出的那句羞于启齿的诗词，在岁月河流的涤荡中，细腻饱满。
那落英如雨的春日，回廊亭台中的无意一瞥，就在倾城的日光下睹见那惊才绝艳的男子，羽扇纶巾，谈笑间，灼灼桃花缤纷飘洒，迷乱她的眼，兀自倾心。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周郎，周郎。呢喃出声，蜷指成拳，泪又落。不知那日，那一书墨迹未干的“平安”你是否得见？
月华如水，随风微漾。
葱白柔荑拨动琴弦，泠泠琴音，似水如诗，柔肠千转，道不尽的旖旎缱绻。瞬间，指尖一挑，十指勾拨，一扫先前的馨然，铮铮若剑戟刀枪相鸣，磅礴恢宏，犹三千勇士橐橐前进，气吞山河。
她琅琅唱道，“风萧萧，水茫茫，暮云苍黄雁声寒。斜阳外，浪涛涛，滚滚东流辞意健。奔入海，何艰辛，长风乱石阻归程。纵南行，挥手去，直捣沧海会有时。问人生，叹年华，时不与我华叶衰。举杯醉，对月吟，愁肠千结寒声碎。长河水，奔腾急，壮志难酬空悲切。知音少，洒泪还，断弦残曲与谁听？”曲罢，指落抚琴。
惊起的一句赞叹夹着响亮的掌声打破阒静。
她惊异地抬首。
一身绛紫衣袍，金丝滚边。眉目英挺，轮廓分明。曹操。
小乔之名天下扬，早有“乔公二女秀色钟，秋水并蒂开芙蓉”之形容，如今挟持入曹操军营，被曹操一窥绝色芳容，方知绝非徒有虚名。言语间调戏多过深情，与她的周郎迥然不同。
要杀便杀，何须多言。她目光坚毅，胜却男子。
曹操上前，步步逼近她，但那张梧桐木琴迫使他停住脚步。可她分明看清从曹操目中露出的贪婪光芒。
一道急令门外促迫响起，是吴蜀联军已在几里之外。闻此，她因紧张而悬起的心稍稍落下，她知道是他来救她了。曹操回首望了一眼，挣扎片刻，终是叹气离开。
马蹄声似雷，挥剑转身鲜血如注……
落日余光投入，微尘轻扬，一室醺然。
周瑜不得不点燃高烛。装潢布景考究精致，画栋雕梁，雕花红木窗上支横杂乱，竹制垂帘与屏风破损摇摇欲坠。紫檀架上摆满造型各异的白瓷坛、青铜瓶已有大部分破碎不全。原本花梨台上铺就的竹简书册，散落在地。而只有旁边的乌木几案上所置的一面铜镜完好未损。
他在看到那座铜镜时，心中莫名一紧，不觉朝其走去。铜镜泛着淡光，与木窗一般附有尘烬。望向镜面时，看到镜中自己的映像，星目剑眉，发髻高束，银灰护甲。他不由地将铜镜拿起，蓦地，窗外传来窸窣声，他挑帘向那红木窗口看去。
浓稠得像是墨般的黑夜在窗外化不开，阴云蔽月，在枯柳如绦中出现一女子。
他不假思索地疾步跨出门去，不知何时，天空中飘起絮状飞雪，原本密布的阴云散开。枯黄的柳叶和着月光铺满庭间的青石板。他痴痴地望着那垂立于三步之外的红衣女子。
凝波丹凤眸，淡白梨花面，朱唇樱半点。青丝乌发，红袍宽袖。
倏忽就望进那双丹凤眸，似一口深井，揽进千年的月华。
是她，是她，她的小乔。
这一刻风止时停，他口中轻念着她的名字，踏着落叶一步步向前，每近一步，心中便是一痛，像刀刃一次次割绞着他的心脏，脑海中不断闪现着她未被掳走之前的身影。
她端坐于那古屋中抚琴拨弦，用琮琮流淌成溪的琴音道着不为人知的相思；
她在昏暗的烛光下，一针一线地缝补着他的战袍，指尖用力握紧，指节泛白，轻嗅着衣袍的气息，思恋；
她反复将他的佩剑拔出鞘，又按回。剑刃反青光，寒气袭人。剑面上的女子妆容精致，因不知他的归期，便时时保持最美的姿态，候他归家。
相距只有一步时，他站定。伸出手，隔着飞舞的雪花细细描绘着她的眉眼。
噙满泪的双眸，波光荡漾，愈发动人。在月色下，清泪双流，晶莹闪亮。菱状唇形，唇色嫣然。
他怎舍得她受这种磨难，他怎能倏忽得差点将她失去，他一步上前将她揽入怀中，眼角流下的泪闪烁着金光。
“画楼影蘸清溪水，歌声响彻行云里。”烟船画楼的倒影映在清溪之中，斑斓绮丽，歌声宛转悠扬，响彻行云。
这二句将周瑜生活的环境进行了一番描写，优渥而惬意。而最值得人称道的是其中所用的“蘸”，“蘸”是人类特有的一个动作，而画楼之影去蘸，是运用了拟人的修辞手法，将画楼人格化，体现出环境的自然清新，连画楼与清溪都不甘寂寞。
“帘幕燕双双，绿杨低映窗。”一双燕雀从随风飘动的帘幕下飞过，杨柳翠色欲滴，蓊蓊郁郁中装点着雕花木窗。
“燕双双”隐喻着小乔与周瑜之间琴瑟和谐，甜蜜恩爱的感情。而“绿杨低映窗”则渲染出一种恬然的氛围。
“曲中特地误，要试周郎顾。”在抚琴时故意出错，使人人倾慕的周郎可以回过头来指出自己的错误所在。
“曲有误，周郎顾”是古诗词中经常出现的典故，并因此衍生出“周郎顾曲”的成语，因为周瑜不仅文武双全，还精工音律，只消曲子中出现一个细微的差错，他都能听出来。也有家中的歌女想要令周瑜能够看她们一眼而故意出纰漏。后来人们便用“周郎顾曲”来指精通音乐戏曲的人。
除却辛弃疾，宋代的贺铸也有《诉衷情》来写这个有趣的故事，“乔家深闭郁金堂。朝镜事梅妆。云鬟翠钿浮动，微步拥钗梁。情尚秘，色犹庄。递瞻相。弄丝调管，时误新声，翻试周郎。”
“醉里客魂消，春风大小乔。”有客与周瑜相饮对酌，醉意微醺，恰此时看到伴着春风而入的大小二乔，如同仙子，不禁失了魂魄。
此处的“大小乔”应特指小乔，而这个“客”便是词人自己，他将自己送到千年前，与他敬慕的周瑜推杯换盏，而同时有看到了他姿丽绝色的夫人小乔。
辛弃疾不仅欣赏周瑜在政治上的才能智慧，也羡慕他有一段传奇般的美满爱情。
周公瑾饮坛饮恨醉意熬，推橹划桨水中漂，烽火连舟，东风造。
公子佳人相见笑，赤壁任逍遥。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班婕妤《团扇歌》
月缺玉玦，冷风穿堂而过，萧索着满庭枯枝落叶，不愿掌灯，便在一片昏暗中凝视夜色，孤寂长夜漫漫，让她有充裕的时间去端详寂静中的一切。
自古君王博爱薄情，极盛的宠爱也终有尽头的一日。却不想这一天来得如此突然，如此令人猝不及防。她就这样淹没在黑暗中，再无黎明。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
裁作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团扇歌》
班婕妤是汉成帝妃，西汉辞赋家，史学家班固的祖姑。婕妤并不是她的名字，而是汉代后宫嫔妃的称号，她的真名至今已不可考。
班婕妤和无数湮没在皇宫中的妃嫔女子一样，先是极受皇帝的宠爱，却在新的美人进宫后而受到冷落，逐渐无人问津，悲哀孤寂地度过后半生。班婕妤的贤良淑德在后宫内有口皆碑，而她的美貌与风韵先是吸引汉成帝的注意，之后凭借着她在文学上的造诣，同时博古通今的修养令汉成帝对她产生了亦妻亦友的情感。
本首五言诗作于赵飞燕赵合德进宫后，班婕妤失去了原来的宠爱，深宫幽幽，她孤身一人，想起从前受宠时的帝妃爱恋，不禁悲从中来，含泪写成。
唯有暗透，才能望见星光。
班婕妤如此这般独坐于深宫冷院，四寂萧索，满目荒凉，已有许久不曾有人来修剪草丛灌木，百花乱绽，再挣扎着枯败凋零，一地落英成泥，风碾过，红白交杂着斑斑驳驳。
她蓦地想起许久之前，久得恍若隔世，那时白日朗朗，黑夜亦光亮如昼，她伴在汉成帝身边，处处莺歌燕舞，鸟语花香，争奇斗艳的群芳灿烂盛放。丝竹管弦不绝于耳，环佩叮铃亦如浅涧溪流，他握着她的手，眉眼间满是不同于朝堂之上的笑意，语气温柔，百般关爱。
她记得他邀她共乘车辇，这在先前的礼制中绝无仅有，而他愿意为她破此例。他欲与她一同在绸缎丝滑舒软中共赏绮秀景致。然而她婉声拒绝，她明白这将有损帝王威严，而倘若如此亦和古时耽于美色淫乐的亡国之君相似，她只需感受到他的心意便已足够。
她时时刻刻均在为他思量，而他最终却还是负了她。
一切始于一道娇俏轻灵的身影，那位绝色女子如一道闪电，将久久沉于平静的汉宫照亮，她舞姿绰约，她姿容无双，她冠绝后宫，她唤作赵飞燕。
一只花蝴蝶般的美人，引得他痴迷连连，昼思夜想的尽是这美媚至极的女子。他到班婕妤寝宫来的次数渐渐稀落，直到寝殿门口，再也见不到他的皇袍。但她仍旧没有放弃，每日早早起床，对镜贴花钿，簪花配饰日日不同，打扮妥帖静候他的莅临。然而从清晨至日暮，再到星斗满天，他始终都未出现。
后来她听闻许皇后被废，震惊难言中她再次见到他，然而他面无表情，眼神冰冷如铁，他责问她缘何嫉恨诅咒赵飞燕。她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男人，喉中苦涩如生咀黄连，聪慧如她怎会不明白？这一刻她终于明白，自己终是失去了他，他不再是从前邀她共乘车辇的那个人。
她从容苦笑，缮就奏章，请求入住长信宫侍奉皇太后。将自己藏在皇太后的羽翼下，是她唯一能够避开赵飞燕陷害的保身办法，他念及旧情，便也就应允了。
时光在她的面前变得冗长，不知究竟过了多久，或许是半年或仅是半月，赵飞燕就被册封为皇后，而她的胞妹赵合德也封为昭仪。
在长信宫远离这纷繁复杂的斗角钩心后，她对这一切亦毫不在意，她不再每日精心装扮，甚至放任容颜日趋枯槁。
在这座巨大的宫宇中，多少如她般的花颜，于无尽的等待中青丝变白发。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刚刚从织机上扯下的齐地出产的精美丝绢，如同青霜白雪般鲜亮洁白。
首二句写的便是团扇材质的优良，也暗喻着自己出身名门，家世良好。洁白无瑕，品质高尚，不同于来历不明的如赵氏姐妹一般的歌舞艳姬。
“裁作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将这丝绢裁剪成绘制着合欢花图案的扇子，圆圆团团，皎洁顺滑与遥挂天边的明亮满月相似。
这二句更进一步地来写团扇的精致做工。“合欢”是古时十分常见的图案花纹，代表着男女之间的和合欢乐。汉代诗人辛延年在《羽林郎》中亦提到“合欢”作为图案花纹出现的诗句，“长裾连理带，广袖合欢襦。”她借“似明月”的团扇隐喻了她本质美好，及当初未入宫时对于爱情的希冀与向往。而“明月”所代表的更多是一种完美，一种圆满，表现出她对团圆结局的期待。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在炎热的夏季，团扇经常被他带在身边使用，扇动团扇生出的清风将热气拂去，给人丝丝凉爽。
她在这一句将妃嫔抑或古代女子的境遇点破，不论承蒙恩泽时，帝王男子对你是如何的宠爱关切，那都只不过是暂时罢了，女子始终是服务于男子的玩物而已，被他们玩弄于股掌间，供其娱乐而已。
“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时常惶恐秋季的到来，萧瑟的西风将夏日长驻的热气吹尽。
担心秋日的凉风夺去了夏日的炎热，也就便是团扇惊恐失去主人的宠爱，不再被带在身边。用“秋节”代表着美人迟暮，年老色衰，色衰便爱弛。而“凉飚”便是年轻貌美的新欢，不单单指赵氏姊妹，亦指将源源不断出现在后宫中的美丽少女。
自古帝王薄情郎，而入宫门的女子都明白这一道理，于是不论是正被盛泽的宠冠后宫的少女，还是已被打入冷宫年迈的老妪，无不如履薄冰，居安思危，每个人都将面临色衰爱弛的既定宿命。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秋天一到，主人便将团扇弃置在箱子里，正如同男子对女子的恩宠于中途断绝。
这其中“箧笥”暗喻深院冷宫，正是诗人所处之地，而“恩情”则是汉成帝对她先前的百般欢爱宠幸。她带着女子特有的笔触，将一种难以道清诉明的情感幽微地表现出来。
而这首咏物诗，实际上是用物咏人，借物喻人，借扇而拟人，将宫怨之情巧妙道出。设喻取象，皆为物我双关，贴切而生动，似人似物，浑然难分。而班婕妤不仅局限于宫怨范围，而具站在更广阔的高处，具有更为典型更为普遍的意义，即其反映出封建社会中妇女被男子玩弄过后再惨遭遗弃的普遍悲剧命运。
她也曾作《自悼赋》，尾段所蕴含的情感与《团扇歌》十分相似，“潜玄宫兮幽以清，应门闭兮禁闼扃。华殿尘兮玉阶苔，中庭萋兮绿草生。广室阴兮帷幄暗，房栊虚兮风冷冷。感帷裳兮发红罗，纷綷縩兮纨素声。神眇眇兮密靓处，君不御兮谁为荣？俯视兮丹墀，思君兮履綦。仰视兮云屋，双涕兮横流。顾左右兮和颜，酌羽觞兮销忧。惟人生兮一世，忽一过兮若浮。已独享兮高明，处生民兮极休。勉娱情兮极乐，与福禄兮无期。绿衣兮白华，自古兮有之。”
幽暝中，独守陵园，多少帝王将相一生恣意驰骋，可终究化作累累白骨，长眠地下，与旁人别无二致。
勾践征绝艳，扬娥入吴关——李白《咏苎萝山》
越地水碧越山青，吴宫花开吴莺啼。十年光阴吴国梦，竟一朝破碎。当范蠡将她送入吴宫，他未踌躇，而她亦未想到，此一役将自己整颗心倾尽，她不曾想过自己竟会爱上夫差。
馆娃宫玉板玎玲，万斛珍珠如星，比不上吴王抚过她青丝的手，当姑苏台上火光冲天，她方初醒，向着他逆行奔去，不负越不负卿。
西施越溪女，出自苎萝山。
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
浣纱弄碧水，自与清波闲。
皓齿信难开，沉吟碧云间。
勾践徵绝艳，扬蛾入吴关。
提携馆娃宫，杳渺讵可攀。
一破夫差国，千秋竟不还。
——《咏苎萝山》
李白为盛唐最杰出的浪漫主义诗人，仕途受阻，寄情山水。他喜美，不论是美之风景，还是美之人，他尽数赋诗作文，这一首《咏苎萝山》便是他歌咏四大美人之首的西施。但是他并未按照一般传说中所讲述的西施最后与范蠡江湖任逍遥来作诗，而是别出心意，说西施在吴宫十年，最后吴亡时，她发现自己已经爱上了吴王夫差，并随他而去，再也不曾回到越地。
舒清天朗，溪水潺湲流淌而过，溪边青石上一少女正浣纱，水从她指间渗下，再被她捧起，奏出淙淙欢歌。
“西施越溪女，出自苎萝山。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浣纱弄碧水，自与清波闲。皓齿信难开，沉吟碧云间。”西施是在苎萝山出生长大的越地的浣纱女，美貌绝隽清丽无双，在浣沙溪浣纱嬉耍，恬淡闲适与流水相歆。碧水行云间，一片璀丽秀妍。
春暖熏熏，顺流而下的桃花，瓣瓣粉莹，漂到她眼前，她一捞便拈起一瓣，盛着一泓清溪细细端详。忽地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她不禁转首望去。
不知怎样去形容这样一副面容。她发现自己竟瞬间语塞，寻不到恰切词语来描绘此人的容止，唯觉眉目如画，任何遣词造句，皆为对亵渎。山上松，竹下风，无法勾勒出他的一丝气宇风神。
她望着他不语，然是他先启口，嘴角扬起一抹笑意，如沐春风，声音沉沉稳稳，清澈悦耳，似一粒鹅卵石投入深潭。
他说他叫范蠡。
心在这惊鸿一瞥中失了，她于人生最美的二八芳华遇到他，他亦于最好的光景邂逅她。二人于浣沙溪畔双双倾心。可他明白此行的目的，便是为施美人计而遍寻美女，却不想自己竟会遇到她。
他看着笑容清浅，美若仙子的她，决定不去想家国不去想君臣，此时他不再做范蠡，而一心一意做她的范郎。
苎萝山上柏青青，染尽二人的欢喜时光，苎萝山下花簇簇，熏香二人的爱情，苎萝山间水潺潺，涤荡二人的烦恼忧愁。她与他在苎萝山下度过了一段至美至纯的韶光，待多年后回忆起来，他们并未意识到，他们所拥有的幸福竟短瞬得仿佛不曾来过。
“勾践徵绝艳，扬蛾入吴关。”越王勾践全国上下征觅倾世绝艳的女子，送入吴宫以施行他的美人计。
一切美好在文种到来时戛然而止。他不得不做回范蠡，奉命携她离开，回到会稽。越王勾践正候在宫中，等待寻得的美人。
她满心欢喜地随他离开，却不曾想自己即将遭遇的命运。
朗月高照，无星无云，秋风凛冽。四目相对，风带起衣袂，她就这般凝视三步之遥的他，默契闭口不言。
不知何时，天空中的阴云聚集，不知何时，天空竟淅淅沥沥地开始落雨。雨丝随秋风斜吹进亭，打在她的脸上、身上。
她想拥有的生活，安定自在，幸福安康。这便是她最想要的未来，而自从与他相遇，心中堡垒逐渐消融，她只是想和他在一起。
可如今这一切，要她如何讲给他听？他居然央她入吴宫，为吴妃。即使这为兴邦计策，破吴后定将她风光迎回。
心中苦楚，有谁堪说？直到此刻她仍觉得这一切仿佛为一个随时会醒的梦境，虚妄不真切，如同吹到半空的气泡，轻轻一触就碎裂得不存在一丝痕迹。
她双手紧紧握住茶杯，掌心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只是看到泛白的骨节和微微荡开的波纹。她开始笑，笑得越来越恣意越来越放肆，这是一种想要发泄却无端的情感，只有挣脱凡尘的束缚才有可能去释放。
而反观他的眼睛，深潭幽涧，收敛着万川月华。她眼底潮润，无法言状的悲戚一点点滋生，逐渐填满她的心。
乘着马车终是入了吴地，径直便进了吴宫，青铜器柱随处可及，浇铸成千姿百态，神兽游龙，飞天遁海，恢弘大气，壮阔庄严。看似单调的青铜却搭筑出美轮美奂的吴国宫殿。
她一行人跟在他身后五步之遥进入大殿，作为歌舞伎进献，只能垂眸俯身，步伐细碎且踏路无声。唯能听到窸窸窣窣，裙裾摩擦大理石地面的声响。
旋舞轻扬间她看到吴王夫差的容颜，心中蓦地被一枚无形无象的针刺中，当时她并未意识到，她于这一瞥中遇到了真正的宿命。
“提携馆娃宫，杳渺讵可攀。”夫差为西施修建极奢极繁华的馆娃宫，别人无法有幸一睹西施芳容。
夫差对她百般疼爱，为她修筑馆娃宫，满眼能触及的地方都是宝石玉器珍珠翡翠，地板铺满宝石，墙上尽是泛着光芒的珍珠，柱子由整块玉磨合砌造，天花板为如星斗般的宝石天幕……除却娃馆阁，夫差又为她建了一座灵馆，皆极近奢华之能事。
她望着满眼繁华富丽，心中漫上一层极苦极涩的泪，她稍稍侧首看着与她并肩而立的夫差，侧颜英挺轮廓硬朗，她并不需要这万千铅华，她怀恋于苎萝山的流年，可此时她却不想回去，或许只因苎萝山的记忆中有一个范蠡。
“一破夫差国，千秋竟不还。”越国大败吴国，夫差死后，西施也没有回来，直至千秋都不曾再出现。
一日正在寝宫中侧卧不能眠的她，骤然听到刀剑兵马之声。忙起身站在门槛上眺望，姑苏台已经燃起大火，熊熊火光将整片天空都映成橙红色，她明白，越军攻进来了。
可也在这一瞬间，她终于明白这吴宫十年间不住烦愁她恼扰她的究竟是什么，是爱，在这一刻，她终于察觉到，自己爱他，夫差。
一如他爱她。
似是游云荫蔽弯月的黑夜，却在刹那，万丈月华从惊天大斧劈开的裂痕中透出，照亮了整个世界和她的心房。
她转身换好曳地宫装，一步步仪态万千又步履坚定地向一片火光处走去，向夫差所在的姑苏台走去，无论结局如何，只要和他在一起便是安好。
背影那么美。
这首《咏苎萝山》在看似白描般的平铺直叙中饱含诗人的感慨悲叹，一代佳人西施，从安适平静的山村中，一下被拖入黑暗艰险充满死亡与肃杀的政治争斗中，红颜的无常命运令诗人嗟叹无奈，也因她敢于献身而不由赞叹。
首四联是将西施的外貌身世与性格做出介绍，勾勒出一幅清丽悠婉而又祥和的画卷，这本就是西施的生活，而从第四联开始“勾践徵绝艳，扬蛾入吴关。”笔锋陡然一转，顿时迁入另一个故事的关键人物——越王勾践，勾践虽说与西施的爱情并不太多直接的关联，确是主导她命运的所占比重极大的人。这句就将之前构建出的画卷打破，仿佛听到铮铮剑戟之声，一种暗色调的沉重掺入西施的人生。“提携馆娃宫，杳渺讵可攀。”仅仅用十个字，便充分表现出夫差对西施的宠爱，足以见诗人功力之深。末联阐明诗人的观点，他认为夫差的感情并不是单方面的，西施也一定爱上了夫差，所以才会“千秋竟不还。”
与一般文人写女子不同，李白此次以他的视角，用理性客观的笔触冷静地来把这段千古传奇叙述出来，可谓一道清风令人深感舒爽。
西施的故事两千年间广为流传，唐代诗人罗隐作《西施》咏叹，“家国兴亡自有时，吴人何苦怨西施。西施若解倾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而清代文学家曹雪芹也曾写道“一代倾城逐浪花，吴宫空自忆儿家。效颦莫笑东村女，头白溪边尚浣纱。”
夜已深，窗外草丛中有蟋蟀鸣叫，声音压得极低，不明朗不洪亮。星光灿亮，穿透天际，落在窗前的地面，将光芒播散满屋。
如果她不曾于浣沙溪与范蠡相遇，如果范蠡不是朝中权臣，如果她最终没有遇到夫差……结局会不会不同？
可“如果”这两个字，已经注定一切都是水月镜花。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李贺《苏小小墓》
年华中瞥见你的身影，一声致歉牵出一世情缘，蔓延我的一生。那时琴声悠扬、舞姿翩跹，从未想到它有一日将终结。耗尽全部生命去等待良人归期，无奈烟雨江南中，柳色年年，我却再未见过你。
自你离开，化身为茔，白烛纸花，装点青丝红颜。
幽兰露，如啼眼。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盖。
风为裳，水为佩。
油壁车，夕相待。
冷翠烛，劳光彩。
西陵下，风吹雨。
——《苏小小墓》
李贺短暂的一生写满传奇，他为唐代诗人，在世仅仅二十七年就因病故去。虽有皇族血缘，却始终郁郁不得志，抱负无处施展，愁绪无处倾吐，每日骑驴背书囊，为作诗呕心沥血。
李贺诗歌用语瑰丽奇峭，风格凝练峭拔，色彩浓艳，因其想象奇特诡魅，故有“诗鬼”之称。擅长古体诗与乐府诗。他是中唐的浪漫主义诗人，又是中唐到晚唐诗风转变期的一个代表者，在诗歌的发展中起到了重要作用。
这首诗便是他古体诗的代表之一，虽不是他最为出色的作品，却充分表现出他“诗鬼”的特点。用他特有的笔触来凭吊南齐名妓苏小小，感慨她悲剧性的一生和爱情。
圈圈涟漪载着潋滟波光飘向湖岸，圆形小窗迎进满屋的湖光山色，将楼阁映照得如同水晶宫一般。在这西子湖畔，榆柳荫下，幽居着一位玲珑秀美、风华绝代的佳人，名曰：苏小小。小小钟爱西湖山水，在这儿搭建了一座亭楼，名曰：镜阁。雅致兴起，即吟诗抚琴；闲暇无事，便观书赏花。悠然而居。
一日，窗外艳阳高照，莺飞草长，小小一时兴起，坐上她的油壁香车，游赏西湖春景。一路上花繁锦簇，莺招燕引，珠帘轻卷，柳帘低垂。而云雾缭绕，小径迂回，香轻人娇，引得路人驻足痴望，无不倾倒。油壁车且行且止，不一会儿行至断桥弯角处。
小径弯道轻轻一折，却转过了几十个春秋。红颜命薄，一抷尘土掩住香车美人的风流，江南烟雨紧锁孤冢残碑，徒留一人雨中彷徨。阮郁静静地站在断桥之上，故地重游，柳色依旧，凝想往时，二十年前的倾心相遇如此清晰地展现。
他本是相国公子，居高宅深院，享珍馐佳肴。此行身负家国重任，来到钱塘访查。那日，他被西湖美景吸引，独自骑着青骢马，漫步于湖畔。马铃儿叮当，马蹄声清亮。鸟儿婉转的啼唱遥相应和，忽远忽近。他沉醉在这美景之中，如闻天籁，如临仙境，竟忘了操控胯下的马，任由它信步漫游。忽然，转过断桥弯角，迎面驶来一辆马车。青骢马受惊后仰，他来不及抓稳，摔倒在地。
他连忙从地上爬起，刚一抬头，便看见一辆精致的小车。这车以檀木为盖，精雕细刻，风帘珠缀，极尽天下之工巧。小小轻轻拨开帘幕，一袭白色轻纱在风中飘逸的舞着，宛若天女下凡。他从未见过如此气韵非凡的女子，一时竟呆了。小小微微摆手，莞尔一笑，招呼仆夫继续驾车前行。阮郁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拱手弯身，絮语致歉，等他再次抬起头时，马车已经隐入弯角的另一侧。
回到客栈，阮郁脑海里整日闪苏小小的身影，终于按捺不住，向人打听到她的住所，准备登门造访。
斜穿竹径，几经回转，终于，他找到了苏小小居住的镜阁。
阮郁双脚跨入大门，一阵幽香扑鼻而来，悠扬的琴音绕过屏风，平添几分柔婉。透过丝绸织就的屏风，他隐隐约约看到她抚琴的身影。曲罢，那一边的身影慢慢起身，细步走到屏风边，轻轻转身，依旧是那袭白衣，那缕飘逸。两人四目相对，一边是温文儒雅、风度翩翩的少年，一边是明眸秀眉、丹唇皓齿的佳人。相互注视了许久，这一刻心意互通，彼此相了。
他端坐于琴前，双手抚过丝弦，灵巧地轻挑慢捻，一曲《碣石幽兰曲》从指间飘飞而出。苏小小被琴音所打动，情不自禁地迈开碎步，扬起水袖，轻盈地跳起舞来。
一曲终了，阮郁借兴吟诗：“琴音引回波，舞衣散清影。”
就在这琴音舞影之中，两人生出对彼此的爱慕。此后，西湖上的鸳鸯再也唤不起闺中女子的忧思。
冰冷的月光染白了她原本红润的脸庞，灯火疏帘下，昔日的歌舞升华也被月光洗净。她望着门前的松柏，星眸含愁，黛眉微蹙。松叶细如针，是否可以缝起破碎的誓言？她无力询问，只是默想被亭亭如盖的松柏藏匿起来的时光。
不久，阮郁和苏小小的事传到了阮父耳里。阮父听后，勃然大怒。堂堂一国之相，儿子竟和一名诗妓厮混在一起，这还了得？可老谋深算的他没有勒令阮郁回家，而是强忍怒气，遣人送去一封信函。信中说道，小小才华出众，文貌双全，能有如此才女作儿媳，是阮家的福分。两人接到信函，甚是欢喜，心中已无太多顾忌。平静地生活一段时间后，阮郁接到了父亲的第二封信。信中称父亲病重，请速回京。阮郁当日收拾行李。在临行的那个夜晚，阮郁指着门前的松柏，允诺苏小小，待父亲病愈，立即迎娶她入门。
青骢马蹄声急促，一改西湖边的闲庭信步，日夜兼程地赶往京师。
当推开相府的大门，阮郁懵了，眼前站着的是安然无恙、神情严肃的父亲，身旁是一群虎背熊腰的壮汉。只听父亲一声喝令，那群壮汉向阮郁扑来，将他摁到在地，拖进一间小屋，将门反锁起来。
他这才醒悟：原来回家是一个阴谋。可此时，他也只能望着紧锁的门窗低头哀叹。
钱塘江水潮涨潮落，没想到这漫长的等待竟耗尽了一生的时间。小小较弱的身体禁不起风刀霜剑的摧残，最终卧床不起。
春风自绾同心结，相恋何须长相守。盖棺之后，物化形消。万物终有离开世间的一天。心中存有彼此就足够了，何必在乎山长水阔，生离死别？
十九岁那年，小小咯血而死。一代风流佳人香消玉殒于西湖烟雨中。
终有一日，他走出了小屋，交换自由的条件是迎娶一名权贵之家的女子。虽不复与小小执手，他的心中却缠绕着熟悉的倩影。二十年之后，他终于有了勇气重游这块土地。站在断桥之上，望着万家灯火，隔着暮霭、泛着昏黄，心中的愧疚层层堆叠，积压在胸口，压抑的呼吸也失去了节奏。他举起一盏淡酒，向着即将沉落的夕阳，似在祭奠天边她的那一抹嫣红醉颜。
“幽兰露，如啼眼。”幽兰之上凝结的露珠，如同苏小小哭泣的泪眼。
两句通过刻画苏小小的眼睛来描摹她整个人的样貌，仅仅一双眸子就已足够动人，更不消说柳眉、瑶鼻、樱口了。李贺喜用“露”这一意象，不但有形状，更有一种清冷的寒意扑面而来。他在《梦天》中用“露”写道，“玉轮压露湿团光，鸾佩相逢桂香陌。”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自死去后，再无可与之绾结同心，坟碑边那芜乱如烟的野花，不堪剪来相赠，一切都成了泡影。
这二句用来描写此时已成鬼魂的苏小小的心境，当一切逝去，她一无所有，良人不再来，亦无前来探望的友人，茫茫天地间，她徒剩坟茔一座，别无他物。身死心凉。
“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油壁车，夕相待。”草地如茵为她坐卧的毯垫，苍松葱茏如伞盖，风儿吹过，拂起她的飘飘裙袂，流水叮咚声响是她经过时的环佩相鸣。那驾昔日乘坐的油壁车如今仍在夕阳中等待着她。
此处是将苏小小鬼魂失去肉身后，一切都变成了虚无，就连那曾经见证她悲欢喜乐的油壁车，也悲哀地候在西陵松柏下。这是何等悲凉，何等凄怆，让人不忍卒读。而一个“待”字，既指油壁车，亦指苏小小，点出了她生死的主题，不论生前还是死后，她始终都在等待着阮郁。
“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有光无焰的鬼火跳跃，徒劳地泛着清冷的光，相约的西陵松柏之下，呼啸的风将雨吹成凄凉。
“翠烛”为鬼火，为了增添意境的悲凉幽魅之感，李贺在前面加了一个形容词“冷”，而“冷”也是他常用的词语，一个“冷”字，在李贺笔下，不仅有寒冷的官感，更有一种阴暗的色调，比如他在《李凭箜篌引》中的“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之句，就尤为明显。
西陵松柏下，风雨交加，不复最初的柔情蜜意春光融融。用此时的景象与过去美好相对比，巨大的反差令人唏嘘。
苏小小的悲剧爱情历来被无数文人传诵，其中明代文学家徐渭也有同题诗作《苏小小墓》：“一抔苏小是耶非，绣口花腮烂舞衣。自古佳人难再得，从今比翼罢双飞。薤边露眼啼痕浅，松下同心结带稀。恨不颠狂如大阮，欠将一曲恸兵闺。”就南朝民歌中也有广为传唱的《苏小小歌》：“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
梦断青楼长相思，千秋香骨千秋冷，坟茔空对钱塘潮，潮来潮去夕复朝。杨柳不堪折，春风自绾同心结。
为君别唱吴宫曲，汉水东南日夜流——吴伟业《圆圆曲》
潮涌潮汐，江水来退，临江而望，江风凛凛，将发丝纠缠成思念的形状。燕楼王宫田家古庙，皆不是归宿，长久的漂泊，祈求安定，如盘藤而上的枝蔓，你曾说爱我一世不变。
自我被掳走后，你将风云搅动，冲冠一怒时，江山震薮，我隔着千里烟波，看到你蹙起的英眉。
鼎湖当日弃人间，破敌收京下玉关。
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
红颜流落非吾恋，逆贼天亡自荒宴。
电扫黄巾定黑山，哭罢君亲再相见。
相见初经田窦家，侯门歌舞出如花。
许将戚里箜篌伎，等取将军油壁车。
家本姑苏浣花里，圆圆小字娇罗绮。
梦向夫差苑里游，宫娥拥入君王起。
前身合是采莲人，门前一片横塘水。
横塘双桨去如飞，何处豪家强载归。
此际岂知非薄命，此时唯有泪沾衣。
薰天意气连宫掖，明眸皓齿无人惜。
夺归永巷闭良家，教就新声倾坐客。
坐客飞觞红日暮，一曲哀弦向谁诉？
白晳通侯最少年，拣取花枝屡回顾。
早携娇鸟出樊笼，待得银河几时渡？
恨杀军书抵死催，苦留后约将人误。
相约恩深相见难，一朝蚁贼满长安。
可怜思妇楼头柳，认作天边粉絮看。
遍索绿珠围内第，强呼绛树出雕阑。
若非壮士全师胜，争得蛾眉匹马还？
蛾眉马上传呼进，云鬟不整惊魂定。
蜡炬迎来在战场，啼妆满面残红印。
专征萧鼓向秦川，金牛道上车千乘。
斜谷云深起画楼，散关月落开妆镜。
传来消息满江乡，乌桕红经十度霜。
教曲伎师怜尚在，浣纱女伴忆同行。
旧巢共是衔泥燕，飞上枝头变凤凰。
长向尊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侯王。
当时只受声名累，贵戚名豪竞延致。
一斛明珠万斛愁，关山漂泊腰肢细。
错怨狂风飏落花，无边春色来天地。
尝闻倾国与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
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
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
君不见，馆娃初起鸳鸯宿，越女如花看不足。
香径尘生乌自啼，屧廊人去苔空绿。
换羽移宫万里愁，珠歌翠舞古梁州。
为君别唱吴宫曲，汉水东南日夜流！
——《圆圆曲》
吴伟业是明末清初的诗人，亲眼见证明末皇帝的腐朽荒淫，又经历从异族女真进驻中原，清军入关后，明朝迅速覆灭的全过程。目睹祖国被灭，王朝更替，也遭受明末一系列的动荡与摧残，致使他仇视农民起义军，对清朝统治者也无好感。可他还是屈节仕清，却一直被他认为是“误尽平生”的憾事，在他的诗文中多有表露。
吴伟业与钱谦益、龚鼎孳并称“江左三大家”，又为娄东诗派开创者。诗以宗法唐人为主，兼取宋代苏轼、陆游。又因身经丧乱，阅历兴亡，诗中意境苍凉，情感激楚，自成风骨。
这一首《圆圆曲》是吴伟业擅长的七言歌行，作于清军入关后的第八年，而本诗的历史背景为一六四四年，清军入关。全诗以陈圆圆和吴三桂之间的悲欢离合为叙事框架，在悲叹历史的同时哀叹这一段惊世的爱情。
好风如水，银辉流泻。
三月桃花开，和风照影来。烟花柳巷，金粉飘香。
一袭胭脂色水纱裙衫，美目盼兮，俏丽无双，依依呀呀缓慢柔绵的水磨腔，如莺歌婉转。满座高朋皆是来观这红娘贴旦的绝代风姿，原饰主角崔莺莺的女旦登时黯淡无光。
昆曲缠绵，陈圆圆将柔与俏互生共糅，别有一番意趣。小小戏台下乌压压的挤满观众，其中便有一双沧桑的眼眸。
陈圆圆此时已为名动天下的美人，面容娟秀，体态倾靡。卸妆素颜更是清丽无双，艳冠江南。
下台后尚未来得及卸去脸上脂粉，忽听鸨母唤她，被引进一间包厢，入门便看到一长者不怒自威。她不明所以，索性顶着满面脂粉望着这长者。长者称自己名为田畹，为当朝帝妃田妃之父，此次便是受命选女入宫为妃。
她不愿离开苏州北上京师，言辞间委婉拒绝。田畹不恼，心中自有沟壑，说已用二千金酬其养母，如她真为孝女，便理应去江南而上京师。她自知已成定局，自己无力挣扎，便默许随田畹北上，被送入明帝崇祯的宫中。
此时，战火频乱，风雨飘摇，社稷不保，崇祯并无闲情逸致淫乐嬉戏。陈圆圆以为逃过一劫，刚欲恩谢苍天待她不薄，就发现自己未入狼穴，已入虎口。田畹并不放其回江南，而是仗着当初的二千金而强央她于田家为乐姬。
陈圆圆便在田家住了下来，轻舞乐曲，郁郁寡欢。
直到一日，她正于庭间微仰头观枝头杏花，蓦地感觉到一道凌厉英气的目光。她不觉迎着目光望去，心不住地骤然一紧，滞落一拍。
轮廓硬朗，剑眉星目，英俊卓逸。自诩阅遍江南美男公子的陈圆圆也不禁愣住，而那男子见到她的正面时也不由地痴了。他此番前来客访田畹，经过中庭时随意一扫，便看见远处正抬头看花的她，仅侧颜就已可倾国，人比花娇，人比花俏。正揣测佳人究竟如何时，她转过头来，眼波流转，盈盈水光。
一见足以倾心。
后来她得知他便是意气风发风头正盛的吴三桂，而他也才知晓她竟是色艺冠时的陈圆圆。
一见终身误。
他掷重金才从田畹手中将她易来，纳其为妾。她含情内敛，他血气方刚，一静一动，一柔一刚，情深笃定。
不料李自成起义，率军攻入北京，将已为吴家妾的她掳走。他得知她被夺走，怒发冲冠。意识到明廷已经无力回天，便冒天下之大不韪降了清，引清军入关，全力镇压李自成一干农民起义军，终在一片石攻破李自成。
暮春庭间落英纷飞，他踏入拱门，见她孱弱偎在一方寒石旁，他心中泛起一阵苦涩，大步上前，将她一把揽入怀中。她不用抬头，只消嗅及体香，便可知道，是他。
是他来救我了。
她将脸埋在他胸前，泪水濡湿衣衫。
尔后他被清帝封为平西王，镇守云南。她亦随往，自此天下再无名妓陈圆圆。
“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政治军队都身披缟素，痛哭流涕为崇祯皇帝戴孝，吴三桂因为所爱之人陈圆圆被掳走而怒极发竖冲冠。
“冲冠一怒为红颜”为千古名句，亦是全诗的挈领，如今只要一提及吴三桂与陈圆圆的故事，便会想到这一句诗，而倘若提到这句诗，便一定会牵出吴三桂与陈圆圆，足见这句诗将吴三桂描写得入木三分，无论是神态还是情状，皆栩栩如生。
而“缟素”和“红颜”，一素一艳，在色彩上对比强烈；一为公一为私，在缘由上形成了巨大反差。使两句诗张弛有力，令人称道。
“若非壮士全师胜，争得蛾眉匹马还？”如果不是军师旗开得胜，如何能将佳人夺回？
此二句为全诗承上启下之句，前后照应，引出全诗后半段对陈圆圆命运的不同侧面的描写。也将吴三桂对她用情至深，以致即使“全家白骨成灰土，”也要“一代红妆照汗青。”
“蛾眉”这个词原指古时女子常修成的一种眉形，然而从战国时期楚辞家屈原的《离骚》始，因为其中的“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屈原用“蛾眉”代指美丽的容颜，此后便用“蛾眉”来代指美人。宋代文人秦观在《词笑令》中就作“尚书有女名无双，蛾眉如画学新妆”之句。
“尝闻倾国与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曾经听说三国时期倾国倾城的小乔美貌一时无两，这也使得她的夫君周瑜名声更盛。
此处提到了“周郎”，也就是周瑜和小乔之间的爱情佳话。然而这个典故在这里的用意，是用小乔来喻陈圆圆，用周瑜来喻吴三桂，说凭借着陈圆圆的艳名，吴三桂也获得了更多的声誉。
“君不见，馆娃初起鸳鸯宿，越女如花看不足。”你并未看到，吴国馆娃宫中的委身鸳鸯交颈，越地之女西施娇美如花吴王夫差看不够。
前文提到了周瑜和小乔，而此处用西施和吴王夫差的芙蓉帐暖来从侧面写出西施内心的苦痛，她和范蠡曾相爱，可范蠡为了越国大义而将她送到吴国为姬，可终有苦尽甘来的一天，越破吴后，范蠡与西施泛舟西湖，隐逸江湖去过神仙眷侣的生活。而用西施和范蠡来指代陈圆圆和吴三桂，是从两个故事相似的结局出发。
全诗总体来看，先是倒叙，再是顺叙，后是为总括与抒情。结构精妙，从故事情节最为危机高潮处起始，逐渐回顾前尘往事，再顺着时间发展叙述，直到结局。引人入胜，结尾处的抒情发人深省。
为了她，他负了天下，为了她，他甘愿披永世的骂名。只要回首时，望见她仰头观花，人比花娇，人比花俏。
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王维《息夫人》
用无言无声织成一张网，网住自己，缚住心，三年，我已经将自己的声音忘记，它是沙哑还是清脆，是婉转还是粗砺？
三年间已然习惯用无言去回应全部的问答，全部的戏谑，全部的质疑。即使他们伏在我的脚边，恭敬中带着嘲讽地唤着桃花夫人。桃花夫人，文夫人，其实我最想成为的是息夫人。
乱世之中，望着人世浮沉，国家倾覆，东风吹又来，泪眼无声问花，花亦不语不言，相顾而视，让我看见了一切的终结。
莫以今时宠，能忘旧日恩。
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息夫人》
王维是盛唐时期富有代表性的诗人之一，有“诗佛”之称。除去安史之乱时曾有过短暂的性命之忧外，一生可称得上是顺风顺水，官拜尚书右丞，故又有“王右丞”之称。
这首诗是王维怀古之作，所书对象为春秋时期的息国夫人息妫，一首五言绝句，将她悲剧性的传奇一生简练又精准地说尽。息妫短瞬的一生，却引起了息国、蔡国、楚国三个国家间的攻伐兼并，息国因为她而被灭，而她也终因自己的绝世美貌而尝尽悲辛。
嫁入息国的那一天，十里红帐，迎亲送亲队伍将陈国与息国连成一道朱砂，月老手中的姻缘红线将两国相牵。春风中满是初开花蕊的甜香，她坐在喜轿中，心如脱兔，带着出阁少女的羞赧与陈国公主的矜持，听着轿外欢快喜庆的乐曲，吹奏得雀跃着她的心，她想要伸手掀起一角车帘，想看看成亲时究竟是怎样一副景象。
虽无可否认，此番秦晋之亲中政治因素为主，可她却并未觉得委屈，其实两国确定联姻前，她曾见过这未来夫君息侯，尽管无人知晓，她亦羞于启齿向旁人倾吐，那隐藏在心底的少女心思。
她清楚记得那日她乔装成小厮随父王外出狩猎，躲在众人之后，暗暗享受第一次的叛逆和逾矩，而她当时并不知道，这次狩猎是父王与息国国君共同约定的结果，于是她便在不经意间见到了她的宿命。这惊鸿一瞥的宿命之眼，转瞬消失不见，而她因为他的风华而呆立僵愣，痴痴地望着数尺之外的他。似是察觉到注视的目光，他有意地朝她的方向扫来，她惊惧地低下头，恨不得扎进泥土里。那一刻，有一道声音在耳边回响，呢喃着，就是他，命定之人，就是他。
直到恍恍惚惚回到宫中，她仍辨不清那道声音究竟是确有其声，或是自己神智错乱所致？但当父王执着与息国联姻的筹划询问她的意见时，她不自觉地紧紧抓着裙角，扣紧牙关防止惊喜的尖叫冲出口，低下头掩住眼底的狂喜，缓慢而克制地点头应允。
与息侯琴瑟和鸣恩爱相守。到了她归宁的日子，离别前与息侯依依不舍，执手相看缠绵了许久才乘着马车朝陈国疆域驶去。
由于息妫的姐姐为蔡国国君的夫人，而蔡国正位于息陈两国中间，于是从陈国省亲完毕的息妫途径蔡国，念及多日不见的亲姊，入蔡做客。
蔡侯盛情款待息妫，席间丝竹管弦不绝于耳，歌姬舞姬姿态娉婷。舞姬腰肢柔软，身姿曼妙，舞裙轻纱飞扬，掀起一阵靡香。
宴席上男子却未被这仙乐仙舞吸引，反而皆不时地向息妫所在的方向瞟去。
息妫专注地欣赏舞蹈，并未觉察他人的目光，直到坐在身旁的蔡侯握住她的指尖，她心中大惊，连忙望向姐姐的方向，却见姐姐笑意盈盈，似是默许。她心中窜起一团怒火，映在双颊，气恼羞赧的绯红。她将手一下抽出，不顾礼节地夺门而出。一路小径两旁四月芳菲尽，空气中隐隐闷热，她加快脚步登上候在宫门外的马车，快马加鞭地回到了息国。
原本息蔡两国间便存有隔阂，此时息妫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息侯无法忍受自己的夫人受到如此调戏，决定出兵攻打蔡国。却因息国与蔡国的实力较为悬殊，息国不得已求助楚国。
楚文王得知息妫的美艳无双后起了歹念，设计联蔡反攻息。息国不堪打击，顷刻间国家倾覆。惊闻国变，江山不复，息妫欲投井求死，却被楚文王侍臣拽裙拦下。
秋已至，井中寒凉之气不住上涌，手抓着井沿，息妫眼中写满决绝，咬唇不语，只是狠狠地盯着那侍臣。侍臣嘴角上挑，眼含戏谑道，夫人不欲存息侯之命乎？何为夫妇俱死？
两个问句直戳息妫软肋，眼底久蓄的泪终于落下，将裙裾打湿，慢慢染成桃花模样。
自此开启她幽居楚王宫暗无天日的生涯，她除了息侯成为楚国守门兵卒之外，对外界世事一无所知。与其为她不被告知，不若称是她根本不再在意。她开始沉默，自入楚的那一日起便将自己的唇齿口封印，一个音节都不曾发出。
三年间，度日如年。她被迫承欢楚文王身下，被迫为其产下两个儿子，被迫受到楚王宫中所有人的嗤笑。可在无数时刻，人们呈最恭敬的姿态，却用最不屑地语气唤她，楚夫人，桃花夫人。
楚夫人，桃花夫人。
息国因她而亡，使她天下皆知，桃花夫人之名不胫而走，街头巷尾，宫角殿旁，无处不可听到她的名号。
世人皆知她是桃花夫人，楚夫人，闭口不言的她，以泪洗面，她最想回到人们唤她息夫人的韶华，息夫人。
从今后，再也无地可闻。
趁着楚文王外出秋猎，她悄悄从宫中溜出，直奔城门，看到曾经不可一世卓然俊逸的息侯，此时身着破旧甲胄执着长矛站在城门边，面无表情，心如死灰。
她脚步沉重，却仍像是怕惊扰到时光一般向他走去。息侯看到昔日的夫人形销骨立，满面憔悴，风一吹，竟似随风飘去。
他心疼地上前握住她的手，执手相看泪眼，与三年前一般，但已物是人非。息妫知道，他们终究回不去了，她无法再苟活于世，启唇声音喑哑，心愿已了，死而无憾。说罢，在息侯尚未反应过来时，就朝着城墙拼尽全力撞去。息侯未拦住，亲眼看着从她额头溢出的鲜血，在她桃花面上迤逦成瑰丽，看着她在自己怀中微笑着停止呼吸。
息侯压抑了三年的悲恸一瞬间爆发，拥紧余温尚在的息妫嚎啕不止，继而也向城墙撞去，二人相拥着倒在楚国城墙边，屹立成两道不朽的坟冢，风化为丰碑，后世流芳。
“莫以今时宠，能忘旧日恩。”不要因为今日的君王盛宠，而忘记旧时的夫妻恩情。
“今时宠”是指楚文王对息夫人的宠爱，当时息夫人入了楚王宫，楚文王便对她极尽宠爱。“旧日恩”则是指与息侯间的恩爱夫妻情。诗人以息夫人的口吻来说这两句，这也便是息夫人当时处于那种境遇下选择闭口不言，最终选择殉情而毙的原因。突出旧情难忘，也显示出息夫人富贵不淫，威武不屈的意志与忠贞。
“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春日迟迟春光融融，望着树底花却泪眼涟涟，三年间始终不曾对楚王说出一句话。
从“看花满眼泪”一句中能够窥见息夫人隐逸在内心深处极力压制的丰沛的情感，对旧情的不忘怀，对楚王的怨恨，对自己境遇的悲哀，糅合在一起，在面对原本令人愉悦的花前，落下百情陈杂的泪水。以乐景来抒发自己的哀情，以乐景写哀情是古诗词中的经典表现方式，而诗人在此运用，使诗句产生一种张力，情感得以更加酣畅地一泻而出。与之用法相似的还有欧阳修在《蝶恋花》中曾写道，“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不共楚王言”显得尤为沉重，其中饱含着息夫人对楚文王的恨与怨，她是一介弱女子，无法奋起反抗楚王，那么唯一能做的便是不与他言语，纵使他磨破嘴皮，她也不曾对她说过一个字。用沉默反抗的女性形象鲜明彰显。
息夫人的忠节与刚烈历来被文人骚客们称颂不已，有许多书写息夫人的诗词，其中清代邓汉仪的《题息夫人庙》为人称道，“楚宫慵扫眉黛新，只自无言对暮春。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
而宋代文人宋之问也曾仿王维之作，写过一首同题《息夫人》，“可怜楚破息，肠断息夫人。仍为泉下骨，不作楚王嫔。楚王宠莫盛，息君情更亲。情亲怨生别，一朝俱杀身。”
乱世春秋，不语不言，用以祭奠亘古千年之爱。她说心愿已了，她说死而无憾。她眼中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眼是他，只因他是她的全部世界。
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李白《妾命薄》
庭中柳楚楚，随风摆动无定状，兀自抽芽生绿，兀自柳叶荫蔽成纱。而一旁久前便落尽的梨花，如今翠绿遍布，再也看不出芬芳如雪的盛象。
一步一步，步履踯躅，抬眼看重重宫墙，密密实实层层匝匝地将我圈在其中。即使有羽翼的燕雀，也飞离不出这座巨大的囹圄。你那边笙歌慢慢，我这里愁云惨淡。
阴云将长门折成一道天堑，横亘在你我之间，永世无法逾越。
汉帝重阿娇，贮之黄金屋。
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
宠极爱还歇，妒深情却疏。
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
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
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
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
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妾命薄》
李白为浪漫主义诗歌的代表人物，唐代杰出诗人，好诗与酒，有道是“李白斗酒诗百篇”；好月，常作“举杯邀明月”之句；好美艳的胡姬，曾书“胡姬貌如花”。因为相传李白的母亲是一位美艳动人的胡姬，所以李白对于胡姬的关注总是大过其他女子。
也正是由于对胡姬的了解，他更深刻地体会出古代女子为男人的附庸，以色侍人，一旦色衰便爱弛，女子的悲剧性才彻底展现出来。
对于古时女子，李白对陈阿娇的着墨相对较多。而他的这一首《妾命薄》为乐府古题之一，依题立意，道出了汉武帝皇后陈阿娇的悲剧一生。
不知人的运气是否总数不变，不论王公贵族，抑或乞丐流氓，运气总是对等恒定，而陈阿娇在她人生的前二十年已然用尽全部的运气。
落英缤纷中，她隔着重重花幕看到那个尚幼的男童，一双信誓旦旦的眼睛写满天真。他当时已为堂堂胶东王，却仍只是个三尺小童，他伏在母妃肩头，妃嫔攒动，娇俏笑声不绝于耳，不知为何，她仍是清晰地听到，他对母妃说，若得陈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也。
她的心漏了一拍，明明一个比自己还要幼数岁的垂髫小儿，为什么自己会觉得莫名的双颊滚烫，那个自己仍不至十岁的年纪，缘何自己记忆分明如斯？
期年后，他被册立为皇太子，而后他登基为帝，君临天下。而他也终于兑现了他的承诺，将她风光迎进后宫，成为后宫群芳之首，每当朝庆大典，她与他并肩而立。意气风发，年少轻狂，他即位后时与窦太皇太后发生政见冲撞，都是因为她，每一次方能化险为夷。多少次，他在清朗月夜中紧握她的柔荑，深情而又庆幸，两人无言，却通晓彼此心意。
那时，她坚信，他一定是爱着她，即使其中夹杂着肮脏的全权利益，即使她嚣张任性。只是运气如手中沙，越紧握，越是抓不牢。她穷其一切希求守住她在他心中的位置，希求他亘古不变的爱。可白云苍狗，他终是在地位稳固后慢慢疏远了她。
他许给她的金屋，埋葬她青春的椒房殿，昔日络绎不绝的人流涌动，如今门可罗雀。庭中芬芳只独绽，除却她一双眼，再无观众。她坐在偌大的寝宫中，雕花大床冰冷坚硬，他已有数月未在椒房殿过夜，她想起御花园中无意瞥见的清丽女子，沉静秀妍，唤来宫女稍加打听，方得知那女子名叫卫子夫。
她只得在椒房殿中日复日地观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失去依傍的她，再也恣意不起来，曾与他的抗争，被他拂袖而去终结。自此他再也未在椒房殿中出现过。
一日，她闭着眼睛用指尖缓慢抚着宫服上的百鸟朝凤，金丝银线，冰凉顺滑。突然他出现在寝宫门口，一脸肃杀。她不甚在意他的神情，只要是他，一切便已足够。
可他狠戾地步步逼近，与她尚有两步距离时，将手中之物狠狠砸到她的面前，她不明所以，定睛一看，心中一惊，脸霎时间惨白。她惊恐地看向他，不知他为何将这巫蛊之物掷于她。
他连解释的时间都不曾给予她，便命人将她关入冷宫。直到她在冷宫中听宫女闲言碎语，才知道原来在卫子夫的床下发现了扎满银针的木偶，而这巫蛊之术的始作俑者是她。
她靠在长门宫冰冷的墙上，觉得荒唐至极。到头来她在最后才得知，自己是莫须有的主使者。
终于他将金屋换做冷宫，他将她的后位尽废，他将她的心彻底击碎。
莺飞燕落，她在这座埋葬她青丝的宫宇中，慢慢老去，看铜镜中岁月一点点爬上她的眼角。看她一步步迈向永寂于黑暗中的死亡。
“汉帝重阿娇，贮之黄金屋。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汉武帝刘彻对陈阿娇百般宠爱，用金屋以藏之。唾沫从九重天直垂落下，随风化作颗颗珍珠玉石。
这四句诗人用二十个字便将陈阿娇极尽汉武帝的宠爱，同时她的飞扬跋扈写得毫发毕现。欲抑先扬，为后文反衬陈阿娇失宠受冷落形成鲜明对比。诗人用极度夸张的手法，来将陈阿娇气焰之盛，一时无两的情状淋漓道出。
李白在《望庐山瀑布》中也有相似的用法，“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其中将飞湍而下的瀑布夸张为三千尺，充分表现出诗人李白的才情和想象力，壮丽中带着豪迈，令人拍案叫绝。
“宠极爱还歇，妒深情却疏。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宠爱终有尽，愈是仇妒便愈适得其反，疏落的情意空成一筐秋风。长门宫仅仅一步之遥，却不肯停下步辇。
四句笔锋一转，“爱还歇”说出陈阿娇风光不再，皇帝对其的宠爱也不复从前。娇妒的陈阿娇为了使皇帝回心转意，尝试过无数努力，不论是李白在《白头吟》中提到的“但愿君恩顾妾深，岂惜黄金买词赋”，还是求医问道如何受孕怀龙种，均未起效果。汉武帝最终还是对她失去全部深情。
“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落下的雨滴再也回不到天空，倾倒出的水难以收复。帝君的深情与妾身的爱意，终如流水向相反的方向奔流不回头。
诗人连用三个比喻，将皇帝回心转意之不可能阐述。“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令人想起汉乐府民歌《上邪》中的那些句子，“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同样的不可能，同样的决绝，此诗却透出一种悲凉与凄苦。
李白也曾在《白头吟》中作过词旨相似的句子，“东流不作西归水”、“覆水再收岂满杯”。
“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过去你待我如芙蓉花，不料今朝我竟似浮游断根草。用美貌侍奉他人，那能持续多久呢？
前两句用了比兴的手法，用自然之物“芙蓉花”和“断根草”比喻不同时期的陈阿娇，年轻貌美时的她，是汉武帝眼中美丽纯洁的芙蓉花，而美人迟暮年老色衰的她，是他脚边的断根草。两相对比，将这前后的反差鲜明地表现出来，也充分体现出陈阿娇的悲剧命运。
最后点出主旨，“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将主题升华，将诗人作诗的初衷与缘由道出。色衰爱弛，女子不要依靠男子妄图用美貌锁住一切，再美的容颜也终有一天会老去，以色侍人不会长久。
长门宫内花开花落，花树繁盛依旧，一如初见。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卓文君《白头吟》
街市攘攘，人头攒动，热气如一团火焰炙烤着夜。酒气浓郁，香飘十里，混合着嘈杂的喧哗之声。我回头看向你，你也恰好抬眸看着我。
眼神交汇时，我从未想到有一天，你会生二心，有一天，你不再向我投来含情的目光。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日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白头吟》
卓文君一代美貌与才情兼备的女子。她是西汉时期的富豪千金，能诗书，擅音律。第一任丈夫在与她婚后不久就亡故了，于是卓文君十七岁又回到卓家，开始守寡的生活。
卓文君虽是大家千金，却没有娇生惯养之气，非但如此，她的性格中还带着不屈的倔强和刚烈。因为被司马相如的风度才情所倾倒，她不顾世俗礼教，不顾司马相如一贫如洗，堂堂卓家富贾之女夜奔檀郎。
因为司马相如家境贫寒，她便当垆卖酒，终于在得到卓父的资助后，两人的生活迈上正轨，而司马相如也因为作赋文才被皇帝认可，自此二人过上富足的生活。
这首诗是卓文君悲愤而作，她从未在意司马相如是否功名显贵，只单纯享受与他在一起的时光。然而当时司马相如因为富贵显达而开始萌生纳妾之意，卓文君得知后，忍无可忍挥笔而就。司马相如读罢，被她的才气和情意折服，打消了纳妾之心，与她安于山林，白头偕老。
窗外的雨依旧下着，给人一种错觉，似乎这整个夜晚都将如此这般无穷无尽地绵延下去，暴雨不会停歇，光明不会到来，所有的美好温暖快乐，就此终结。
这再次让卓文君想起数年的那个夜晚，她冒着天下之大不讳，连夜向郊外他的旅社奔去。时隔多年，再次闭上眼，仍能清晰地描摹出那夜的一星一云。
夜色笼罩着山林，冷月从至黎山背后升起，渐至中天。月色在她脸上凝成银霜，山风簌簌而下，掠过幽暗的密林，带来远方至黎山上阴冷的寒意。
穿过这片林，就将在尽头看到他所住的小小客栈。意味着过去她所拥有的一切都将化作晨间的露水，在太阳升起的那一刻消散在空气中，化为乌有。
她疾速前行，一片昏黑中，一豆光火亮如昼。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叩响他的门扉。当门从内打开，她看见他，一如席间的风姿超卓，眉目如画。
只见她垂着头，因奔跑而苍白如纸的唇抿紧。踯躅不语，只是紧紧攥紧自己的衣袖，他亦不言。
就这样相持着，仿佛可以直到千秋。
我来了。她抬起头，双颊早已泪水纵横。
他爱惜地轻轻抚上她的脸，他懂她，即使她说其他。家乡的水，盛满她的情，家乡的土，沃满她的忆，家乡的桃花，填满她所有芳华。
她舍不得。
他反握住她的手往回走去，连步伐都轻快起来。他要去向卓王孙提亲，央求他将女儿嫁给他。
那夜松涛如山啸，他不馁，她亦不屈，断然与父亲决裂，与司马相如趁着清凉的月色私奔离开。
他家境贫寒，家徒四壁，她并未心生嫌弃，反而对他更加深爱。为了生计，他们夫妻二人变卖车马，在街旁当垆卖酒，她舀酒收账，他盥洗酒器杯具。
她天生姿貌秀丽，当垆卖酒自然吸引众人目光，此事传到卓王孙耳边，他无法见女儿遭受此般苦罪，也无法忍受因此而颜面尽失。他终于妥协，终于做出让步，投金掷银资助他们的生活。
司马相如的才气也被汉武帝觉察，连作《子虚》《上林》二赋使得声名大噪，拜官受爵。也因此与她分居两地。
她就这样轻易地失去了他。
他名满天下，而她则幽居家中，时不时地抚琴弄弦，等待着他的归来，用他修长的手指再弹奏一首《凤求凰》。
却不想收到一封家书，竟是昭告着他欲纳妾。
今日，她望着细密的雨幕，竟有泪滑落，手中的信函被捏皱起边角，枯松得如同她早已斑驳的心。
纳妾。
望着密函上几近力透纸背的两个字，一阵心悸，不安与凄怆愈演愈烈。
贫贱夫妻百事哀，但他们相携相守走过了最难的日子，从未想过他有一天会起弃她之心，纳妾，果然世间男子皆爱年轻貌美的少女，而他已然嫌弃自己的人老珠光。
她闭上眼睛，听着雨水敲打着屋瓦，清脆又低沉，空灵又悠远，像是他时常抚起的琴筝，令她在一瞬间恍若隔世。
文君，像是他轻轻唤她。
乘车换马，到了他所在的茂陵。
踏着雨声，披着斗笠，她疾步向司马府走去。原本低着头却意外地抬起，她扫了一眼界限不甚明晰的天际，模糊而混沌，幽深昏暗的长巷上方，天空裂成一线灰白。
风骤起，她加紧步履。
司马府内，灯火璀璨，放目四望，灯红酒绿，歌舞升平。当今权臣将相聚集一堂，觥筹交错，场面奢靡。
她静静地立在赭红的石柱后，望着一名少女身着轻纱舞衣，眉间花钿，妖娆艳丽，那少女偎在他身边。不一会儿少女将轻纱覆面，脚踝系着驼铃，赤脚随阮调从他身侧移出，旋转腾跃，曲臂软腰，举手间尽是风情。
少女倾身向他旋周而去，裙边随扬起的脂粉香飞舞，清脆空灵的驼铃声密密叮铃，待她靠近，传送一个魅惑的眼波，再迅速甩起水袖远离。
只是那火光电闪的一瞥，她便看清了司马相如脸上的表情。
隆隆的巨响轰鸣，春雷于她脑中乍响，继而脑中持续盘桓的唯有一句：不可能。
不可能，不可能。
他竟有着数年前，他望向自己的眼神。
清苦穷困又如何？她对此毫不在意，即使是由她的父亲养活他又如何？毕竟她爱他。
她的手尖抠入木柱都未察觉，无限往事统统如百川汇海般涌入脑中，记忆中的欢饮宴席，他一曲《凤求凰》，风神无双；奇秀险峻绝巘丛生的山川深林，她与他凌顶时的壮阔；清丽空幽的竹林内，她与他互定终生……山水重重，往事幕幕。她记起那夜他系着围裙在水盆前刷洗器皿，只为给她买一只玉簪。
只是今日，曾经携手流浪天涯的二人早已随流年暗偷换，他是权臣显贵，她是迟暮佳人。
与君绝。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世间情爱应该像山巅之上的皑皑白雪，应当如在云霭中时隐时现的皎洁明月。
首二句起兴，“兴”是古诗中常用的表现手法，以物寓情，寄情于景。令人不禁联想到，这不仅是卓文君对于爱情的希冀，更是当初二人信誓旦旦的承诺，盟定三生时的情谊诺言。《诗经·关雎》中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与《诗经·桃夭》中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等都是典型的起兴用法。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如今得知你已生二心，于是特意前来与你决断，一拍两散。
这二句是卓文君写此诗的用意，表明她的目的。“有两意”与前两句中“雪”与“月”的纯洁之感相悖，形成反差。而又与下文中的“一心人”形成强烈对比，表达出卓文君的愤慨与谴责，体现出她的决绝之旨。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年轻少女嫁作他人妇时总是哭哭啼啼愁愁凄凄，而倘若只要嫁予真心称意之人，便会携手到白头，永生不相离。
卓文君用写其他少女的出嫁来抒己之思，表面上是写过去成亲时，然而言下是指此刻遭嫌被弃的凄苦，是初嫁仍浸于幸福时无法体悟亦无法预兆的。
卓文君随这首诗附带一封信，信中更是直接坦荡地将决裂之心诉出，“春华竞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锦水有鸳，汉宫有水，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瞀于淫而不悟！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司马相如读罢书信，打消了纳妾之念，回到家中与卓文君重修旧好。并铸就了一段姻缘佳话。
五代时的词人韦庄在《菩萨蛮》中提到卓文君，“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卓文君将爱情置之死地而后生，将心心念念打碎再重新铸造，一场夜奔，一段佳话，是传奇，是笃信，是爱情。
黥彭甘受他年醢，饮剑何如楚帐中——曹雪芹《五美吟·虞姬》
楚歌四面，悲怆无垠。帐中的烛火也因歌声而摇摆不定，你投落到帐上的影子，依旧那般魁梧伟岸，一如与你初次相见时，你挡在我的身前。
只是现在，你看着我，神情那么落寞。不如伴着这楚声，让我最后一次为你跳一支舞，长长摆摆的裙裾，在你的眼眸中盛开。
你说，它适合丝竹管弦，它适合盛世欢歌，它不适合战事，它不适合绝望，它不适合此刻的你我。
肠断乌骓夜啸风，虞兮幽恨对重瞳。
黥彭甘受他年醢，饮剑何如楚帐中。
——《五美吟·虞姬》
曹雪芹一生传奇，几历坎坷浮沉。他是清代著名的文学家，凝结他一生心血的旷世巨著《红楼梦》，亦是中国小说史上的巅峰之作。
曹雪芹少年时期由于家势殷实，过着富贵奢华的生活。后来因为朝廷之间政治斗争的牵连，曹家连连受挫，直至家产抄没，曹家自此一蹶不振。曹雪芹的人生遭遇重大转折，他也借此看遍人间冷暖、世态炎凉。曹家因为政治而败，使得他更加厌恶官场，蔑视权贵，甘愿过着一贫如洗的清苦日子。
这首诗出现在曹雪芹用十年呕心沥血写出的小说《红楼梦》中，在书中借林黛玉之口吟诵出来，感慨的是楚汉之争时虞姬和项羽的悲剧爱情。
滚滚而过的马车，飞驰闪去的战马，将刀光剑影隐匿于无形之中。剑戟交错的短促声响，如同在咫尺耳际发出。
马车中虞姬一人独坐，尽管之前项羽叮嘱她千万不可将车帘掀起，可她依旧无法按捺一颗剧烈跳动的心，她念念此刻项羽是否正挥剑劈敌，是否斩落刘邦的首级，是否不遗余力地勇往直前？
但最令她牵肠挂肚的是，项羽是否挂血受伤？是否为了同伴而飞身不顾自己安危？
她抓紧自己的裙衫，皱起的纹路攒成一支悄然绽放的海棠。她颤颤巍巍地捻起车帘的一角，在掀起的一霎间，一支利箭凌然而至，将车帘与马车窗棂钉在一起。她惊得连连向后仰去，脸刷地苍白。
她的脑中也在一瞬间空白，意识与官感像是被尽数抽去，虚汗濡湿衣衫。在她尚未从惊惧中缓过神来时，千斤力量落在马车蓬顶，一声巨大洪钟声响自马车蓬顶炸开，顷刻间，马车便碎裂洞开。她暴露在血流成河的沙场，刀枪剑戟割破穿透人身的声音不绝于耳。
汉军见到马车中如圣洁白莲一般的虞姬，先是痴了半刻，旋即举着刀狞笑着逼近。她似是被施咒般无法移动分毫，眼看着那汉军一步步地走近，她呼吸愈加急促。然而亦是须臾间，那汉军的头颅就被削去，几乎于同一刻，她被捞上马背护在一片铠甲前，连血都未飞溅沾染。
她根本不用去看就知道，一定是他，她的英雄，她全部的梦——项羽。
很久之前，她也曾与他共乘一骑，乌骓不老。那时是野芳烂漫的山野，处处花香与鸟鸣，真真踏花归去马蹄香，无纷扰无仇雠，然她明白，他并非甘于平庸的俗夫。他那一对闪烁烈烈火焰的重瞳便已于无数年前将一切昭示。
即便在映得平原上的尸体破盾残甲全都腥红成海的如血残阳下，偎在他身前的她都不曾意识到结局的走向，竟然如此荒唐。
垓下兵败如山倒，夜风呼啸，战旗鬼魅似招魂幡飘摇。
他在帐中一杯杯地灌下冰冷的酒，她无措地陪在他身边。刚欲启口，遂听到从四面冉冉浮出的楚歌，凄苦中带着难以名状的怆然。
他端着酒杯的手战栗，他苦笑出声。她见他的表情便已了然，落花纷飞终有尽，愿使芬芳满人间。他的宽大手掌抚上她的脸颊，摩挲着如同触碰易碎瓷石，心如刀绞。
他大声唱起《垓下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曲调中的哀然诀怆漫上他的眸瞳，她执起他的手，粲然一笑。
她咬住唇忍住泪，甩出水袖衣袂，随着始终环绕在耳畔不绝如缕的楚歌，翩跹起舞，边舞边唱着“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唱罢，一个旋转便转到他身侧，将他腰间的剑拔出，在他错愕惊诧的目光中，她的喉间感到一丝冰凉，连疼痛都不再清晰，她只记得在生命的最后瞬间，他们是彼此眼中的唯一。
“肠断乌骓夜啸风，虞兮幽恨对重瞳。”在呼啸而过的狂风中，听到乌骓马的哀嘶悲鸣，令闻者无不肝肠寸断。虞姬幽怨仇恨地与重瞳之子项羽对视。
因为曹雪芹是借林黛玉之口道出这两句诗，于是便不可避免地将林黛玉的人物特色与性格特征倾注于虞姬身上，在林黛玉看来，也许造成四面楚歌，楚军败北的最大根源是项羽自己，而虞姬对于这种境遇，是埋怨的是幽怼的是不甘而又仇恨的。这是从林黛玉作为一个封建礼制下想要突破的少女的挣扎，她并不认为虞姬是项羽的附庸，于是便为虞姬正名为虞姬喊出近两千年前的怨懑。
“乌骓”即是乌骓马，是项羽的战马坐骑，通体如缎一般油黑，唯有四只马蹄雪白，有“踢雪乌骓”之称，传说在项羽自刎乌江后，乌骓马也自跳乌江而亡。“重瞳”是一个眼睛拥有两个瞳孔的极为特殊的情况，于传统认知中重瞳子大多为圣人英豪。而项羽也是重瞳，在此处，便用项羽这一生理特征代指项羽。李白在《广武古战场怀古》中提及西楚霸王项羽时也用了“重瞳”这一概念，“项王气盖世，紫电明双瞳。”
“黥彭甘受他年醢，饮剑何如楚帐中。”项羽曾经的部下黥布和彭越，即使在后来被剁成肉酱仍甘愿投奔刘邦麾下，那么在楚王帐中自刎了结的虞姬又如何？
黥布、彭越和韩信三人被并称为汉初三大将，而黥布和彭越都是背离项羽而投靠刘邦的将士，在汉军打败楚军，刘邦坐拥天下后，又将黥布和彭越处于醢刑。醢刑为古代十大酷刑之一，即将尸体剁成肉酱。但并不限于尸体，对活人也有使用。
在林黛玉看来，项羽的失败已然注定，而他的性格起到了关键作用。因为项羽自身性格中存在的缺陷，而导致最后的众叛亲离，他的亡败是命运既定走向。唯独可惜了虞姬这个倾世佳人。
虞姬与项羽的悲剧爱情历来为文人们津津乐道，无数诗词都或歌颂或悲叹这段传奇故事。宋代苏轼和苏辙兄弟俩就曾分别作过《虞姬墓》，苏轼的是“帐下佳人拭泗痕，门前壮士气如云。仓黄不负君王意，只有虞姬与郑君。”苏辙的为“布叛增亡国已空，摧残羽翮自今穷。艰难独与虞姬共，谁使西来敌沛公？”两人从不同角度不同立意来写同一个故事，可意境和情感竟大相径庭。
清代文人袁枚也写过一首《过虞沟游虞姬庙》，“为欠虞姬一首诗，白头重到古灵祠，三军已散佳人在，六国空亡烈女谁？死竟成神重桑梓，魂犹舞草湿胭脂，座旁合塑乌骓像，好访君王月下骑。”
虞姬立在帐中，灯光幽然。却恍惚令项羽忆起数年前的初见，她在一轮圆月下舞动曼妙，那时她年纪尚轻，以为四下无人便和着自己随口哼唱的歌跳着毫无套路的舞，一转眸瞥到树影下的自己，刹那间的惊艳，他永世不忘。
胡人落泪沾边草，汉使断肠对归客——李颀《听董大弹胡笳兼寄语弄房给事》
风沙漫漫，吹乱了狂舞的发丝，迷离了一双透视天地的眼眸。灰黑龇戾的秃鹫自空山中飞来，盘桓在头顶百丈上空，莽莽大漠，蒙蒙天际，孤烟在风中散成一团雾霭。
四海为家，流浪天涯，可我却没有家，也许远嫁是最好的选择。中原没有我的位置，只有胡地，黄沙漫天，乱了胡笳。
蔡女昔造胡笳声，一弹一十有八拍。
胡人落泪沾边草，汉使断肠对归客。
古戍苍苍烽火寒，大荒沉沉飞雪白。
先拂商弦后角羽，四郊秋叶惊摵摵。
董夫子，通神明，深山窃听来妖精。
言迟更速皆应手，将往复旋如有情。
空山百鸟散还合，万里浮云阴且晴。
嘶酸雏雁失群夜，断绝胡儿恋母声。
川为静其波，鸟亦罢其鸣。
乌孙部落家乡远，逻娑沙尘哀怨生。
幽音变调忽飘洒，长风吹林雨堕瓦。
迸泉飒飒飞木末，野鹿呦呦走堂下。
长安城连东掖垣，凤凰池对青琐门。
高才脱略名与利，日夕望君抱琴至。
——《听董大弹胡笳兼寄语弄房给事》
李颀为唐代诗人，年少时因家中富有而过着纨绔公子哥声色犬马的生活，结识了许多富豪轻薄子弟，顷刻间倾家荡产，家道中落。李颀在破产后隐居十年，埋头苦读，用功读书。最后考取功名，虽官职不大，却可安稳度过后半生。
李颀与当时著名诗人王维、高适、王昌龄等皆有往来，深受影响与感染，诗歌创作以边塞诗为主，同时他亦以边塞诗见长。七言歌行成就尤为瞩目，风格豪放，慷慨中夹杂着边疆大漠的悲凉。
这首诗是以蔡文姬的故事为题，将这首歌行是李颀所作，为将当时著名琴师董大董庭兰推荐给给事中房琯。而恰好由于李颀的推荐，董庭兰就做了房琯的门客。
琵琶弦断，将指尖划出豆大的血珠子，骤然而至的疼痛令蔡琰轻轻咝一声，进行中的曲调中断，心绪亦不知被牵引到何处，她望着断弦出神。一种自心底腾然而起的不安与慌张，渐渐在她的心中放大，不祥的预兆。相似的心跳陡速在她的丈夫去世前也曾出现，她蓦地想起身处囹圄的年迈父亲。不禁心中一紧，冷汗如雨下。
东汉末年，汉室飘摇，濒临分崩离析。各路豪雄逐鹿，英雄奸雄枭雄各逞其能，一支权力派系倒下，又有一支崛起，江山分裂，岌岌可危，黎民凄苦，饿殍遍地，首如飞蓬。
蔡琰的父亲蔡邕因为在董卓死后伏尸恸哭，而被王允收监。至今仍未放出，父亲在狱中曾托人捎话，勒令她不许去监牢探视。
她在心中其实并未太过担心，毕竟父亲文才名满天下，想必为了记史篆史书，他们也不会轻易杀了父亲。
不会的，不会的。
她在吮着受伤出血的指尖，默念两遍。
可不安在她的心中无限扩大，使她不可遏制地想起六年前的漫天大雪，白色将整个世间铺满，如同一座巨大的坟茔。空中翻卷着的是雪做的冥花，呼啸而过的风是悼念，她握着已经了无生息的丈夫的手，两行无声落下的泪是肃穆沉重的挽联。
她还未来得及和他展开细水长流的生活，他便如此急匆匆地撒手人寰。她站在他的灵堂中间，承受源自四面八方的谩骂与侮辱，白眼相加的是她，她克夫她是妖女。悲痛，却未因为谩骂与谣诼而掉一滴泪，是父亲迈着稳实的步子，上前将自己拥在他不再宽厚却永远值得依靠的胸膛前。
那一瞬间，泪如泉涌。
她已经失去了丈夫，她不能再失去父亲，她唯一可栖息的巢穴。
然而从房外一路跑到门前的丫鬟哭丧着告诉她，老爷去了。
老爷去了，父亲终还是死了。
她怀中的琵琶“啪”地一声落在地上，裂出蜿蜒的纹，贯穿头尾。她失却全部力气，颓然倒在毯子上，眼中蒙上一层模糊的水雾。
终于，终于只剩下她一个人。
之后，大军攻入城，攻入她的庭院，攻入她的房间，她只是双眸无神不知看向何处，连被人掳走时都不曾挣扎一下。
摔上马车，同感刺激她的感官，她眼中一片漆黑中出现了些许光亮。可一道惊雷再次在她耳边炸响，她被告知，马车的目的地，是匈奴胡地。
她只是接受者，没有任何质疑或反抗的资格，没有人捆束她的手脚，却将一张无形的网紧紧缚在她的身上。她望着马车窗外迅速闪过，不再倒回的景色，烟雨、青石板、杏花树，看着它们一点点地后退，一点点地消失不见。青黄衰草布满整片视野，她缓缓闭上眼睛。
在乱世中，没有人曾给她选择的权利与机会，她双手连丈夫连父亲都抓不牢，更无从扼住命运的咽喉。她的一生都在被宿命摆布。
胡地大漠的风裹挟着沙砾，狠狠拍打在马车上，从窗口中灌入的凛冽的风，将她的眼眶染成朱红。
“蔡女昔造胡笳声，一弹一十有八拍。”蔡文姬曾作“胡笳十八拍”，风行一时又经典传世，弹奏这一组曲，一共十八节。
《胡笳十八拍》是一组琴曲，相传系蔡邕之女蔡文姬蔡琰所作，她因董卓之乱，流落匈奴。她于胡地茫茫大漠中，死寂无声，听到匈奴人吹胡笳的声音，胡笳苍凉之音如星星之火，迅速在她的心中燃起燎原大火。她将胡笳谱入琴弦，刨造了主要表现胡笳声的这组琴曲，遂于中国流传，成为最早受胡乐影响的中国琴曲。
“胡笳”是胡地民族乐器，声音凄怆悲凉，闻者无不为之哀然落泪。在诗词中，时常用来表现戍守边疆的战士或远嫁匈奴胡地的女子的愁怨思乡之情。在柳永在《迷神引》中写道“孤城暮角，引胡笳怨。水茫茫，平沙雁、旋惊散。”其中就用胡笳之声来将情感抒发。
“胡人落泪沾边草，汉使断肠对归客。”胡人听到这十八拍不禁泪落成雨，将脚边的草沾湿，汉朝使者对着归客也听得肝肠寸断，哀伤漫野遍山。
这两句是以来突出《胡笳十八拍》的曲调之哀婉，之幽怨，勾起每个人的思乡情愫。
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远嫁匈奴的不仅蔡文姬一人，还有声名更加煊赫的王昭君，在王昭君前汉武帝时期，还有乌孙公主、南宫公主、解忧公主等等，但汉王室，就有十三位真正的公主远嫁荒凉的匈奴大漠。
王维在《使至塞上》将大漠形容为“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种壮丽的景致在被迫嫁入匈奴的蔡文姬眼中，全都扭曲成一派萧条与孤寂。承受着生命赐予她的无法拒绝的苦难，她咬着牙坚持，她吹着胡笳，想起中原的烟柳堆烟，将泪咽下吞入腹中。
“嘶酸雏雁失群夜，断绝胡儿恋母声。”如离群独飞，孤苦无依的雏雁般在黑夜中嘶鸣，像胡地男儿思念母亲时一样痛哭嚎啕。
一个“酸”字看成点睛之笔，用拟人的手法，将人面对流离失所时的情感赋予孤雁，将它的嘶哑悲鸣和人的苦楚相等，“酸”即从生理上令读者如同切身体会，而在心理上也带来难以用赘余言语表达清晰明了的感触全然托出。带给读者双重刺激与震撼。
看得出来诗人的良苦用心，在这一方面，宋代的王安石也在《泊船瓜洲》中有对炼词精句的经典示例，“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其中的“绿”便是被后世无数文学批评家交口称赞，而这一个“绿”字也是在经过无数次的改易后确定。
明月在寂静的夜更加明亮，泼洒冰冷无温度的光，温暖不了她将死的心，或许心已在那个丈夫逝去的雪天死去，或许它还在微弱地跳动着，隐隐期待着会有那么一天，她终将与他重逢。
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纳兰容若《蝶恋花·出塞》
临桥回首，望远山在翳翳阴云中隐现不见。一半是中原，一半是胡地，送亲的队伍迤逦延绵，踮起脚尖，却再也望不穿汉宫，再也描摹不出飞角的形状。
一片喜服盛装中，你的皇褂在晦暗中显得那般刺眼。
今古河山无定据。画角声中，牧马频来去。满目荒凉谁可语？西风吹老丹枫树。
从前幽怨应无数。铁马金戈，青冢黄昏路。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
——《蝶恋花·出塞》
纳兰性德这个一生传奇的清代词人，出身名门高第，手握万千繁华却终生淡薄寡然。
仅仅三十一年的短暂一生，只爱过两个女子，一个是结发早逝的妻子，而另一个则是青梅竹马却嫁入宫中的初恋。
这首词是写四大美人之一，有“落雁”之称的汉代女子王昭君，为了家国的安定而离开汉皇与匈奴和亲。在词中，他倾注了动人的深情与悲情，或许他那个青梅竹马的姑娘，也和王昭君的心境一般，这个中苦涩冗杂，究竟要如何才能道尽？
凄怆似夜半楚歌的孤雁长鸣穿越千年的时光，从汉宫传到握毛伏案的词人耳畔，一声声悲切，一句句哀怨。道不尽怨凄，诉不尽离绪。仿佛见证着那倾城女子的背影，缓缓没入寒冷的江水，徒留高悬明月照，江畔叶落萧萧。
夜未央，独倚窗，星斗漫天，唯余孤闷寂夜长。
终还是站起身，移步琴架，取下琵琶。月华如水，流过琴弦，愈加显得弦如针，琴如帛，清冷非常。抬手，指尖轻轻拂过，滑出一泓冽泉之声。
不禁垂首浅笑，终还是它，也唯有它，陪伴着她。
继而危坐，转碾弦轴，御紧琴弦。轻拢慢捻抹复挑，涛涛乎，如溃山之水，泠泠乎，似碎崩之玉。在阒寂的夜色中，慢慢融成蜿蜒的溪水，浸染四周的空气，涌流而去。
暮春风过，冷院寥寞。玉人致心推枇引杷，和月梨花落。
汉元帝挑帘而入时，见到的便是一幅如此光景。
琵琶声骤停，月下玉人转过身。抬首，明珠眸，梨花面，朱唇樱半点，一笑似有倾城价。
一见终身误，一眼抵万年。
玉人垂眸福身，俯下漫天华美。
“妾身姓王名嫱，字昭君。”
数不清的旖旎缱绻，道不尽的艳羡惊绝。自此，王嫱就如同罂粟般植入他的骨肤，摇曳涤荡着他的心旌。
自诩独掌乾坤的他，身为大汉天子的他，气傲心高，端得有瑕丹青画，便下旨将毛延寿斩杀。
在那一刻，整座汉宫，整座大汉江山似乎都被王嫱的光芒虚化，黑白混沌中，唯有她绮艳缤纷，那些背负于肩的社稷责任，黎民百姓，都渺小如微尘，晚风相送，了无痕迹。
那不可一世的高傲表情，对中大夫尖酸恶毒的责骂，一点点揭开掩于华富汉宫中坐享天福的汉帝的昏庸与荒淫。
车轮滚滚，辇向昭阳殿。同时，也将西汉在“昭宣中兴”后，不可遏制地驶向衰落。
车碾过，空余花落。
“今古河山无定据。画角声中，牧马频来去。”山河动荡四面夷狄，河图江山竟不在皇帝手中。匈奴胡马频频来犯，肆无忌惮。
眸如点漆，腰束素，齿如玉贝，脸飞霞。
几线阳光穿窗入室，投射铜镜，泛着淡光，竟恍恍令她睁不开眼。忆起那夜初见天子，目光交汇那一瞬，她仿佛看到曾经那些天蓝云白的宁静时光，渐渐消失在眼前。如雾散去，不留痕迹。
轻叹一息，索性摘下步摇，取下花黄，镜中女子素颜清丽，好似还是那未临圣宠，未涉帝都的乡间少女。还依稀记得那年少时仅有的笑声，散入风中，化作一支遥远的歌谣，轻轻沙哑地一唱再唱，印染了风霜。
氤氲日光，椒房殿暗浮香，素颜玉人坐静旁，淡雅非常。
那是汉元帝记忆中能够描摹出的最后的温馨，纹理清晰，丝丝入扣，一遍遍烙印在他的脑海中。
尚书令五鹿充宗的上奏如同一记惊雷，将温馨的画面击得粉碎。做着“四海晏然，八方宁静”太平梦的汉元帝倏忽得知，匈奴即将挥兵南侵，江山岌岌可危，社稷不保。
唯一可以息兵的方式，只有和番，呼韩耶单于要王昭君出塞和番。
原来是那欲斩逃脱的毛延寿，于苍莽中原大地，无可蔽处，便携昭君美人图投奔匈奴，望用美人换庇护，原只为小小中大夫，因绝色佳人和横亘在民族间深久的矛盾而终成大患。
前一秒还忠臣有用、高枕无忧的元帝，刹那踯躅。那些构建在心中的玉宇琼楼，瞬间崩塌。怆然悲叹：空掌文武三千队，中原四百洲。
这个朝纲尽废，重色轻国的风流皇帝不禁责文臣，斥武将，极尽身为天子的凛然与豪霸，可终无济于事。
在江山与美人、兵临城下与美人在怀产生无法调和的矛盾时，在王昭君起身跪伏于阶下，垂首说，甘愿赴胡和番，以平息刀兵之乱时，他妥协了，向呼韩耶妥协，亦向命运妥协。他终于从那个“四海平安绝士马，五谷丰登没战伐”的美梦中惊醒，终于明白身为帝王的无奈。高处不胜寒，身为皇帝为了祖宗的基业，所不得不背负的桎梏与无奈，离恨与绝望。
也终在文武百官面前，亲口许允，将昭君送出汉宫，以佳人平天下，用笑靥如花，换他扬鞭策马、挥剑天下。
可就在他被哀痛左右而无法下定决心做出选择的时候，是否看到阶下那握紧裙裾的手在瑟瑟发抖？那因内心的悲凉而插破手掌的指尖，溢流点点殷红，沾染素衣，像初遇时，庭间开放的朵朵桃花。
“满目荒凉谁可语？西风吹老丹枫树。”苍凉与凄怆，如鲠在喉，说不出口，即使能道出又能向谁诉？西风寒意将枫树吹得残红如血。
阵阵刺骨朔风，凛冽而来，裹挟着四分萧寒，六分悲切向南呼啸而去。
铅云蔽日，流水混凉。
锦帽貂裘，生生改尽汉宫妆，摊开手掌，那交错环亘于掌心的纹路，繁复浅深。勾勒出人世的通途，生命的轨迹。百连千纵，汇成一支暮春远去的挽歌。
不舍的握紧褪下的汉衣，垂下的丝绦随风轻扬，拂起缕缕旧时香。
别了汉皇，随番使踏上灞桥，踏上流年岁月的交接，一步步，踏出中原，踏出王土。望远方，雾霭沉沉，云树杳，地天宽。
拥紧怀中琵琶，终还是它，也唯剩它，陪伴着她。
尘缘尽了，已看透落尽繁华，只余一身憔悴，唯觉深情如梦，心成灰烬。世间冷暖皆散去，均宛挥手袖底风。
哀柳凄凉，流水惆怅，背影瘦削，不胜裘装。
那渐西的黄日隔离层云，微泛青光，在汉元帝的心中构成昭君的最后模样。
哀凄、苍凉，亦如初见时一样。
痛心呼道：“我那里是大汉皇帝！”身为大汉帝王，竟留不住一个心爱的妃嫱。生生做了别虞姬的楚霸王。
久立李陵台上，远方莽莽雪山之上，苍鹰振翅飞过，旌旗在号厉散风中猎猎作响，边塞驻兵吹起悲壮的鼓角之声，在冽风中渐渐湿了眼眶。
这一刻，满目苍凉使他深感那来源于内心的绝望，那漫过心血的无奈与悲哀，用寻常百姓可以拥有的简单快乐，去换一个高高在上的金銮宝座，一个镀了金的囚笼。是否值得？是否可以选择？
只得转身乘銮舆返长安，过墙，绕廊，空悲凉，不思量。
“从前幽怨应无数。铁马金戈，青冢黄昏路。”将满腹怨仇系成结，种在前尘汉土，挂在玉佩腰间。黄昏吹树，金戈铁马践踏累累青冢白骨。
随颠簸的车辇，驶向北方。会夜，凭栏望。
久忆未央飞桃花，开尽芳菲秋千架，风举寒衣乱，露生催霜华。点点驼铃踏梦。踏梦归来，长安月下，听胡笳，望天涯，鸿书衾边斜，长安月下，寄谁家。
不觉步临江水，浇酒南望，辞汉家，亦作别短暂韶华。
她望尽悠悠江水，似望尽那如东川般逝去的年华，嘴角牵起苦涩的笑意。转身决绝离去，不再回眸。
一入胡地，前世自溃散，终不尽，昭君怨。
空中盘旋着欲渡南而去的大雁，见那绝丽女子踏出中原疆土后，俯低而飞，悲切长鸣，一声声，一阵阵，划过长空，直入汉王宫。
惊破相思幽梦，凄哀的悲鸣令元帝更觉四寂冷清，孤夜难明。心中压抑着难以抒解的思念。
夜半，不能寐。徒留美人图高烧银烛照，殿内香冷寂寥廖。
“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对你的深情究竟到何种程度？一如在微弱夕阳光芒中，落在深山中的一场寒冷的秋雨。
王昭君用一生的幸福换取了胡汉两族长久的和睦，她甘为国家，披胡裘，入胡地，自此与风沙为伴，永不再踏回中原。
黑水江寒冷似雪，谈笑烟尘音容绝。
王昭君的信明大义像一掬流入干涸大地的清泉，也似一道穿破黑夜的霞光。
耀眼非常。
可她掩藏在决绝表情下的苦楚，有谁能看清？将全部的深情投入枯井，永不见天日。
“一往情深深几许，”纳兰性德善于化用前人的词句，此句也不例外，相似的用法在宋代词人欧阳修与李清照都用过，欧阳修在《蝶恋花》中的“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李清照则是《临江仙》中的“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常扃，柳梢梅萼渐分明。”
青砖朱瓦的掩映下，词人伏案而书，碾过历史的车辙，踏过岁月的足迹，用民族矛盾凸显的时代下一段帝妃的爱情悲剧为酒杯，浇其心中不郁之块垒。
书墨逸香，香茗般经久不衰。顺着时光的痕迹，来到那黑水江畔，风拂草摇，青冢不变。
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杜牧《金谷园》
从栏杆翻下时，眼中所见的场景与过去全然不同，那院角的海棠，庭中的秋千架，竟是一副崭新奇怪却又美丽的样子。
夕阳边的晚霞抹着玫瑰色的胭脂，遥遥地将光镀到我的身上。风将我撑起，衣袖拍打在我的脸颊上，柔软得如同母亲的指尖，可它又旋即加快了我的下落，隔着流光，我看到你眼中的惊诧，对不起，我是那么爱你。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
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金谷园》
杜牧是晚唐时期著名文人，出生于官僚大家，自然而然地走上了为官仕途。因为祖父为当朝宰相，所以杜牧的仕途通顺，一路平坦。却因为晚唐的国力不复和政治环境的腐败，杜牧的诗文在一定程度上呈现出一种感时忧世的情绪。
杜牧是七言绝句中的高手，擅长写怀古诗文，以史为鉴，吊古伤今。以史为酒杯，浇他自己心中之块垒。晚唐诗歌的大趋势是辞藻繁密堆砌，杜牧虽也注重词采华茂，却将之与自己的雄奇壮丽结合，形成了别具一格的个人特色，风华流美而又神韵疏朗，气势豪宕而又精致婉约。
这首诗也是杜牧怀古伤今之作的名篇，是他途径西晋富贾石崇的故居金谷园所作，触景伤情，想起了几百年前发生在这里的悲壮而又动人的爱情故事，还有那个性格刚烈的美丽少女，不禁泪下沾衣裳。
最是一抹望不穿的旭日流光，河畔杨柳草青青，沿着碎石子铺成的河边小径，绿珠张开双臂，像一只展翅欲飞的素蝶，一袭水绿纱裙，素雅清丽，裙裾拂过草茎花瓣，卷携着清香继续前行。
双角山下，一片碧色连天。绿珠一步步歪歪扭扭地走着，专注于脚下的路，未来得及注意到前方不远处立着的一道身影。直到行将撞到那人身上，她才感受到异样的惴惴，抬眼看到那人面朝着她，也张开双臂。绿珠来不及止住脚步，也来不及收起双臂，两人如同久别重逢般相拥在一起。
日光自绿珠身后披洒而下，绿珠的头被那人按在胸前，她的余光见如茵草地上两人的影子交叠，亲密如一个人。这是她生来十五年第一次和一个陌生男子亲密接触，从脸颊一路烧到耳尖，连耳根都隐隐发烫。
男子身上带着她从未嗅到过的气息，一种陌生而不属于这个她生长的小小村落的气息，像一张网，她是猎物，将她缚住永远无法逃脱。这一刻，融融光华，柔柔轻风，她并未意识到，她的一生都将和身前这个男子相系相扣。
她听到窸窣声响，如梦初醒地将他推开，绯红的两团云在她的双颊深种。男子稍稍弯下腰，和她平视，她第一次仔细看向他，端详他的相貌。她不曾想到，眼前这个男子竟如此英俊，轮廓清晰硬朗，一双桃花含情双眸，盈盈间盛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他望进她的杏眸，只问，你是否愿意跟我走？
绿珠诧异哑然地睁大眼睛，不明所以。他问她是否愿意随他一起离开？可她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晓。
鬼使神差间，她竟点了头。
他笑得山花烂漫，如天之角布满夜空的极光。他将她抱起，旋转在丛丛娇蕊之上，水绿裙摆盛放如绽。
后来她得知，他叫石崇，是豪富巨贾，可无论他是谁，就算他是街头流浪的乞丐，她都不在意。自她点头答应跟他走的那一瞬间，她就将自己一世许给他，千山暮雪，万波深渊，她遍踏。
入住金谷园，她方知晓，自己并非与他一生一世一双人，他姬妾成群，自己不过其中不起眼之一。独处时光阴被拍扁，走得缓慢如同龟行。屋子装满金银首饰玉石珠宝，可她仍觉得空落，比家乡的涧边山谷空落更甚。
她闲暇时多得数不尽，眸光一瞥，看到一支玉笛，拾起送到唇边，一串流畅悦耳的曲调划过寂然的氛围。不可收拾地，她开始变换不同曲调不同情绪吹奏一首又一首自己随性创作的曲子。
只是不几日后，她便和石崇一齐演奏。她既擅笛，更长于舞。旋转，跳跃，天女散花，百转千回，舞姿旋然如蝶。
石崇对她更是宠爱有加，时常将她带到酒席之上，将她介绍给自己的好友。只是晴天霹雳骤然劈下，权贵孙秀见绿珠姿色无双，便央石崇将她赠予他，被石崇断然拒绝，并言语讥讽。孙秀气急败坏，矫诏收崇。
石崇因此获罪，绿珠见状，一笑倾城，接着从金谷园中的高楼之上，一跃而下，片刻迟疑都无。
从高处坠落时，真的如同一只绝美凄艳的蝴蝶。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一朝繁华一朝散尽，一世香魂顷刻消散玉殒。几百年后，流水依旧流淌如昨，草木依旧于春季生长葱茂。
原是写眼中之景的两句，却蕴含了诗人无数感慨。在金谷园遗址看到满目无人料理的荒凉，想起之前的堂皇富丽的盛象，一种物是人非之感油然而生。一个“无情”一个“自”，用拟人手法，将流水与草木人格化，将人的情感赋予无生命之物，流水无情人有情，只是有情人如今何处？
早已湮灭在历史中化作尘埃，或许正是那滋养着草木的泥土。
“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夕阳中的满目荒芜，在春风拂动下愈显苍凉，怨鸟哀鸣啼啼而过，庭间被吹落的花，正像那个从高楼一跃而下的绝世佳人。
一个“怨”，将全诗的基调明确点出，虽是将情感寄托在虚幻不定的风上，却带着别样的神韵。本是春天的一般景象，着一“怨”字，便蒙上了一层凄凉感伤的色彩。万物生长的季节，却披着灰蒙蒙的绸布，隔着粗粝的风沙，诗人追忆那个因爱殉爱的少女，悲恸，怜惜。
能令杜牧如此惋惜，甚至带着倾慕眼光去追思的女子，一定不单单美貌贞烈，绿珠确实不止如此，她更是一个才情皆盛的女子，曾以汉代王昭君的故事为蓝本作《明君》一曲：
我本良家女，将适单于庭。辞别未及终，前驱已抗旌。仆御涕流离，猿马悲且鸣。
哀郁伤五内，涕位沾珠缨。行行日已远，遂造匈奴城。延我于穹庐，加我阏氏名。
殊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父子见凌辱，对之惭且惊。杀身良不易，默默以苟生。
苟生亦何聊，积思常愤盈。愿假飞鸿翼，乘之以遐征。飞鸿不我顾，伫立以屏营。
昔为匣中玉，今为粪土尘。朝华不足欢，甘与秋草屏。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
词意婉转凄怆，才情可见一斑。
在中国文学史上，绿珠的故事广为传唱，除却杜牧的《金谷园》，还有许多人曾为这个悲剧爱情的女主角写过或赞扬或叹惋的诗句。清代文人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假借林黛玉之口，写道“瓦砾明珠一例抛，何曾石尉重娇娆。都缘顽福前生造，更有同归慰寂寥。”唐代诗人汪遵也在《咏绿珠》中发出“大抵花颜最怕秋，南家歌歇北家愁。从来几许如君貌，不肯如君坠玉楼”之慨。
才貌双全的绿珠，从山村中一步步迈入瑰丽的金谷园，也从素颜天然去雕饰，到珍珠玉佩杂饰，唯有那袭水绿纱裙，从春秋陪伴至冬夏。她穿着它，化作一只真正的蝴蝶，翩跹飞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