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学徒们尚未到来,本该一片安静的医学馆,药房内却传出阵阵“咚咚”之声。
“还有这些,都给研碎了。”
秦伊看了看手边尚未研碎的草药,又抬头看了看秦越刚刚丢给自己的另一堆草药,不禁鼓起腮帮子,嘟囔道:“哪有一大早让人起来干活儿的?”
秦越瞥了她一眼,并未接话。
秦伊见秦越不理自己,便又问道:“爹,这些日子您究竟去哪儿了?”
秦越没有回答,却反问:“谢瑶的病如何了?”
“我和林师叔去看过两次,瑶姐姐已经能起身了,不过还得人扶着。”
秦越点了点头,道:“晚些时候,随我去看看。”
秦伊刚要答是,却忽然叫了起来,抬手指着秦越手里一团肉乎乎的东西,惊问道:“爹啊,您,您这拿的是什么啊?”
“大惊小怪!紫河车没见过?”
“这就是紫河车呀?我只见过炮制后的,还没见过这么新鲜的。您出去几日就是为了找这个呀?”
秦越一边继续手里的活计,一边道:“是昨日那妇人的。这种血肉之品大补精血,最是适合给谢瑶补益。”
秦伊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草药,也都是补益气血之用,这才明白秦越这是在为谢瑶制备丸药。可再看向一旁,却又有些不解,那些都是振奋心阳化气利水之用,倒像是……
“爹,那些是给钰兄的吗?”
秦越“嗯”了一声,语气有些低沉。
秦伊心里一惊,忙问道:“难道钰兄的心疾……”
秦越叹了一声,道:“子钰的心脏已现衰竭之兆,若不及时阻止,只怕这一次……除非能够找到福寿草。”
“福寿草?”
“不错。据说此草具有强心利尿之功,最是适合心衰之症。我也是不久前在宫中的一本医籍残卷中看到的。那残卷中只记载了其功效,却未记载其外形特征及生长区域。我向其他太医打听了一下,谁也没有听说过这种奇花异草。于是,我便出了城,四处打听。”
“那结果如何?爹可找到了?”
秦越沮丧地摇了摇头。
“爹,如果没有福寿草,难道钰兄就无治了?您上次不就是施针治好了他吗?而且,我看钰兄也没什么异常啊,昨日他还好好的呢。”
秦越眼神黯然地望着秦伊,他该怎样告诉她子钰的心脉沉细,时有结代,并非外人所看到的那样安然无恙,子钰在瞒着所有人。
秦伊一整天都在想着秦越的话,想着子钰的病,虽然最后秦越并没有说破,但她从他的神情中已然猜得几分。如果没有福寿草,子钰真的就没救了吗?可那样的奇草,谁也没见过,这世上真的存在吗?
下学后,秦越父女先去了谢府,看望了谢瑶。谢瑶的气色好了一些,只是依然瘦得厉害。她坐起身,与秦伊说了会儿话,便觉得乏累欲睡。秦伊握着谢瑶的手,依依惜别,而后随秦越前往何府。
因白天秦越的话,秦伊自打一见面就直直地盯着子钰的脸色,似乎这样就能瞧出他的病情究竟如何。子钰笑问她在瞧什么,秦伊就说要给他诊脉。
子钰眼神微微一滞,看了一眼秦越,心中瞬间明了,便对秦伊笑道:“伊妹你怎么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说着,只顾与秦越说起昨日比试之事,倒将秦伊晾在了一边。
秦伊听二人聊得起劲,一时竟插不上嘴。不一会儿,何老尚书从朝中归来,说今日那袁澈已向主上提出返回,过两日就要离去了。听三人大谈国家大事,秦伊更是插不上话。直到离去时,何老尚书和子钰送父女二人出了门,秦越上了马车,秦伊却仍旧站在车前,盯着子钰的脸色,欲言又止。
“伊妹。”子钰轻轻唤了一声。
秦伊望着子钰复杂的眼神,那眼神中有太多的话语要说,她明白子钰的一片苦心,他不愿她担心。低头看着子钰的衣袖,如果强行要为他诊脉,撕破他强装的安然,那对他也是一种伤害吧。视线上移至子钰的心脏位置,再上移到那副淡然笑着的面容,秦伊强忍住心中的酸涩,湿润在眼中盈盈不落,再开口时,却是那声迟到的道歉。
“钰兄,之前我不该那样质疑你。”
子钰怔了一瞬,眼中闪出惊喜的光芒,似乎这句话对他来说是那样弥足珍贵,他极其温和地笑着道:“伊妹,对你,我从来无怨。”
心疼的感觉再难抑制,秦伊低着头“嗯”了一声,匆匆转过身去上了马车。直到坐在马车中,才趁着暗淡的光线,悄悄擦去了滑落脸颊的泪水。秦越在一旁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
次日,秦越从杏林堂出诊回来,刚刚走到居住的院子门口,就见秦伊拎着个茶壶走了出来。
“爹,您可算回来了,这都第三壶了。”秦伊说着,晃了晃手里的空茶壶。
“谁来了?”秦越朝院子里望了一眼。
秦伊将手拦在嘴边,小声道:“令狐国医。”
秦越吃了一惊,慌忙走进客厅,果然就见令狐岳阳正负手背立,抬头看着墙上的一副对联:博通群书,潜乐道术。勤求古训,博采众方。
令狐岳阳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
秦越已上前拱手拜道:“令狐先生久等了。”
令狐岳阳很是客气地回拜道:“贸然前来拜访,是我唐突了。”
秦越请令狐岳阳入座,秦伊拎着茶壶走了进来,为二人斟了茶,又退了出去。秦越这才问道:“不知先生此来,有何指教?”
令狐岳阳忙道:“秦先生客气了,不敢谈指教。我今日前来是……”他忽然停了下来,犹豫了片刻,方道:“秦先生一语惊喜梦中人,我今日是特地前来感谢的。”说着,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朝秦越鞠了一躬。
“这怎么敢当?令狐先生快快请起。”秦越赶紧将令狐岳阳扶了起来。
令狐岳阳道:“我行医一生,自问医术在卫国无人可比,哎……也不知从何时起,傲心渐起,追名逐利,早已失了当年纯粹的医者之心。如今回头细想,真是羞悔不已啊。”
“令狐先生如此说,倒教我心生愧疚了。那日,我并非故意置先生难堪,失敬之处,还望先生海涵。”
“秦先生放心,我并非不明事理之人,若非你及时出手,只怕我这双手早已沾上人命。再说,你是好意警醒,我岂会不识好人心?”
秦越放松地叹了一声,“有先生这句话,我也就放心了。”
令狐岳阳微笑地颔了颔首,此刻的他面目慈祥,眼神柔和,已不再是那日那般傲然。
“我打算回去后就辞官卸任,归隐民间,像先生一样行医授徒,将医术发扬光大,让更多的百姓受惠。”
秦越由衷地笑道:“先生此举乃是造福民间的善事。”
令狐岳阳又道:“今日前来,一是感谢,二是想交下先生这个朋友。”
“这……”秦越有些为难道:“先生厚爱,我本不应拒绝。可是,先生长我一辈,若是家师尚在,定能与先生成为莫逆之交。”
令狐岳阳脸色一板,道:“哎,长你一些又如何?咱们只论情谊,不论辈分,除非是你觉得我医术不如你,瞧不起我?”
秦越慌忙道:“哪里哪里,先生误会了。既然如此,秦越便交下先生这个朋友!”
“好!哈哈哈!”令狐岳阳拍手笑了起来。
秦越却忽然想到什么,开口问道:“哦,有一事正想跟先生打听。先生阅历广博,可曾听说过福寿草?”
“福寿草?”
“嗯,正是。”
令狐岳阳捻着花白的胡须,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知秦先生说的是什么样的福寿草?”
秦越道:“我是在一本医籍残卷中看到的,其中只记载了强心的功效,未记载其外形特征及生长区域。”
令狐岳阳道:“我也是在一本古卷中得知此草,其中除了记载其有强心功效,还有形貌描述。为了给卫帝炼制丹药,我时常外出亲自采药,偶然之下得到数株此草,并制成了药粉。”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瓶递给秦越。
秦越接过瓷瓶,打开木塞,闻了一闻,只觉一股奇香扑鼻而来。
“先生是在哪里得到的?”
“那古卷上倒是未详载其地,我是在卫国东北的雪山之上偶得此草。”
“雪山?看来,此草生于极寒之地,嗯,这就对了,于极寒之地而生,必然得是阳气纯正方能抗寒,因此其强心回生之力才胜于百草。”
令狐岳阳赞同道:“嗯,确实如此。秦先生可是急需此草?”
秦越沉重地点了点头。
令狐岳阳道:“那这瓶福寿草就赠给秦先生了。”
秦越吃了一惊,“如此珍世奇药,岂敢收受?”
“哎,只有能救命,那才是奇药,这福寿草能得秦先生所用,也算是用得其所。就当是我这个朋友的见面礼,还望不要推辞。”
秦越连忙起身拜谢,随后吩咐秦伊张罗酒席。二人把酒言欢,各谈行医趣事,直到明月中天时,令狐岳阳才意犹未尽地告辞离去。
次日,秦越将福寿草加入药丸中,带着秦伊亲自给何府送了过去。这时的子钰,心衰之症已发,只能卧于榻上,双腿浮肿,双脚肿胀如馒,呼吸短促,苍白的病容令人揪心不已。
秦伊协助秦越施了针,又亲手倒了杯水,将药丸递给子钰。子钰伸手接过,抬头看了一眼。秦伊趁机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将担忧尽藏心底。子钰轻叹一声,回以微笑,将药一饮而尽。
离开何府时,秦越父女遇见了子桓。子桓已经恢复神志,只是看起来仍然郁郁寡欢,见到二人也只是神情呆滞地点了点头。
秦越叫住他,从药箱中取出一瓶药丸递给他,没有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秦伊看着子桓手中的药瓶,却想起谢瑶的心病来,便对子桓道:“二公子,身病可治,心病难解,你还是去看看瑶姐姐吧。”
子桓眉头紧皱,重重地叹了一声,“若给了她希望,只怕将来让她失望,反而是害了她。”说罢,转身离去了。
秦伊看着他萧索的背影,心里满是同情。
几日后,秦伊再去谢府,却见谢瑶精神焕发,似乎瞬间就好了大半儿,一问之后才知,原来子桓来过。秦伊见谢瑶满脸喜悦,口中句句不离子桓,不禁想起子桓的话来,一时颇感无奈。
这兄弟二人,一个是心疾难医,一个是心病难解,也不知上天为何要如此薄待何府。还有子钰不愿提及的那些事,究竟会是怎样可怕的伤痛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