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圃宴饮后的第二日,在丹阳尹府后衙厅堂中,秦越父女被请来询问案情,在座的还有何长明与刘墨。
徐铎对秦越道:“秦大夫,太子殿下已敦促本官早日抓住凶徒,还你公道。那晚究竟是何情形,还请你详细道来。”
秦越想了想,道:“那晚,我们已经睡下,忽然有人破门而入,一番缠斗后,我们伤了其中一人,趁机逃了出来。”
“那么,有几个歹徒?”
“三个。”
“秦大夫可认得那三个歹徒?”
“不认得。”
“那歹徒为何要行凶?”
“大概是为了劫财吧。”
“那你们后来又去了哪里?”
“随便寻了个村子住了些时日。”
一旁的刘墨问道:“你们可带走了那些医书?”
秦越微微一怔,说道:“哦,是,我们顺手带走了。”
他虽点头承认,但眼中一瞬的怔然,还有秦伊听到他的回答后疑惑的神情,没能逃过在座几人的眼睛。
徐铎转向秦伊问道:“伊妹,你们逃命时为何会带着那些沉重的医书?”
秦伊眨巴着眼睛看向秦越,见秦越瞪了她一眼,心领神会,眼睛滴溜一转,回答道:“我当时很害怕,抱着那些书就当防身之用,后来爹拉着我跑了出去,自然就带着了。”
闻言,徐铎与何长明、刘墨一时面面相觑。
徐铎又递上那封匿名信道:“秦大夫,你遇刺后,曾有人送信到何府求救,可见这不是劫财,而是有预谋的暗杀!”
秦越接过信,展开一看,脸色不禁凝重起来。
“秦大夫,如果不将此人揪出来,难保他不会再下杀手。你可要想清楚了,究竟是谁要害你?为什么害你?这信又是何人所写?”
何长明也道:“秦大夫,你不用怕,不管是谁要害你,自有太子殿下为你做主!”
秦越默了片刻,淡然说道:“我不知道这信是谁写的,多谢此人出言相救,也多谢大人与诸位费心。我想那歹徒必是见财起意,劫财杀人。也怪我二人出门太不小心,以致惹祸上身,权当买个教训吧。”
刘墨闻言,终于忍不住了,猛地一拍茶几,满脸怒气道:“你真当我们不知道吗?那幕后主使分明就是……”
“林谦和”三个字尚未出口,就被徐铎拦了下来:“若是如此,日后秦大夫出门还要多加小心才是。”
“你!”刘墨愤愤不平地望着徐铎,却被徐铎以眼神示意,只得重重地叹了口气,闭口不言。
众人走出府衙,刘墨仍是不快,黑着脸瞪了一眼秦越,丢下一句“你非得害死自己不可!”头也不回地走了。
何长明却仍执着地问道:“秦大夫,你是不是知道是谁要害你,你为何要隐瞒呢?”
秦越摇了摇头,并未答话。这时,一声“二叔,秦大夫”传来,三人循声望去,只见子钰从旁边一辆马车上下来,微笑着走了过来,“二叔先回宫吧,稍后我送秦大夫与伊妹回宫。”
何长明点了点头,先行离去了。
秦伊见到子钰,欢喜地叙起旧来:“钰兄,好久不见,你身子可好?”
子钰温和地笑着,“我很好,秦大夫留下的丸药也在按时服用。伊妹你昨日落水,没什么大碍吧?”
秦伊颇得意地笑道:“有我爹在,我一切安好。”
子钰这才放下心来,语带歉意道:“得知二位遇险,事急从权,不得已泄露了二位的身份,还请见谅。”说着,向秦越躬身一拜。
秦越忙扶起他道:“公子言重了,我们也没想到此事竟闹到了府衙,还让大家为我们担忧操劳,秦某在此谢过了。”
子钰拱手道:“说来惭愧,何府违背了当初的约定,未能保二位周全。好在有惊无险,见二位平安,我们也就放心了。大父很是惦记,想请二位过府一聚。”
秦越回礼道:“劳烦何老尚书担忧,自当登门道谢。”
三人上了马车,回到何府。何老尚书带着子灏早已迎出门外,握着秦越的手,连声道:“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子灏再见二人,十分喜悦,一手牵着秦越,一手牵着秦伊,欢喜地进了门。
何老尚书张罗了一桌酒菜为二人压惊。席间,说起二人在府中时的趣事,几人不禁大笑,其乐融融的情形倒像是久别重逢的一家人。
正当几人欢聚之时,太医令林谦和却是坐立难安。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遍寻不到的两个人居然近在东宫!又听说他二人被徐铎请了去,心中更是惶恐不安。虽然他没有出现在案发当场,也没有留下什么证据,连后顾之忧也被慕王清除了,但毕竟做贼心虚,生怕露出什么蛛丝马迹来。
饭后,子灏拉着秦伊与子钰来到清凉苑。故地重游,看着熟悉的院落,秦伊心中暖意融融。一回头,对上子钰的目光,那目光温和如常,却带着一丝探究。
“钰兄是有什么想问的吗?”
子钰笑着点了点头,“伊妹,案发之后,你与秦大夫住在何处?过得可好?”
秦伊眨了眨眼,有些疑惑地问道:“钰兄就不问是谁要害我们吗?”
子钰一副了然状,“从上午在府衙门外刘太医拂袖而去,就可知徐大人他们并未问出什么,我又何必再问呢?”
秦伊更是不解了,“为何钰兄认定爹不会说?难道钰兄也知道是谁要害我们?你们都知道,就我不知道,爹什么都不肯跟我说。我记得那天晚上,那三个人问爹要银针飞技的秘籍,可是后来爹却说他们是为劫财而来。”
子钰问道:“那几本丢失的医籍是你们带走的吗?”
秦伊犹豫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子钰心里一沉,刘墨的猜测果然没错。
“钰兄,究竟是谁要抢夺银针飞技?究竟是谁要害我们?”
子钰叹了一声道:“伊妹,此事秦大夫必有难言之隐,他既不愿说,我们何不尊重他?至于害你们之人,你放心,如今你们身在东宫,没有人敢轻易再对你们下手。此事,你就当不知,更不要对外人说起。”
秦伊想了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道:“嗯,我知道了。”
子钰这才露出一抹微笑,“那后来你们在何处落脚?”
秦伊道:“那晚之后,我与爹到了一个村子,几日前救治了一位身患痹证的夫人,那夫人说有个亲戚家的孩子得了怪病,请爹去瞧瞧。我们身无盘缠,想着那夫人衣饰华贵,诊金必定丰厚,便答应了。谁知,那亲戚家却是东宫,那亲戚家的孩子竟是小皇孙。”
子钰的眼中满是歉意,“你们受苦了。既然遇到了难处,为何不来何府?”
秦伊微微一怔,但很快又笑道:“也没怎么受苦,一户好心的人家收留我们住了一段时日。”
虽然只有一瞬,但子钰清楚地看见秦伊眼中一闪而过的光彩,那是快乐的光彩。看来她这段时日过得很是舒心,不像他日日担心受怕,但只要她过得好,那就足够了。
傍晚时分,与何府几人告了辞,父女二人乘坐何府的马车回东宫。半路上,秦越吩咐车夫转道去了荣欣客栈,将事先准备好的书信交给荣掌柜,托他送去鸣枫山转交给谭震。
对于这一个月的经历以及谭震的身份,秦越并未多做解释,荣掌柜也未多问,他相信秦越的为人,也尊重朋友间的隐私,只要见到他二人平安归来也就放心了。荣掌柜二话不说,将书信藏在贴身的衣袋中,保证一定亲自送到,父女二人这才放下心来。
回到东宫时,正巧遇见太医令林谦和在为小皇孙诊脉。
太子见秦越回来,忙站起相迎,笑容满面道:“没想到秦大夫就是民间盛传的圣手啊!真是失敬失敬!秦大夫与林刘二位太医既是同门,那正好,今后你们三人便可以多在一处聚一聚。”
林谦和颔首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那笑容,在旁人眼中十分和善自然,但在秦越,却能一眼看透那假意面具之下的尴尬与勉强。师门团聚,秦越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兴奋,只是微微笑了笑。
太子见秦越反应冷淡,以为他是因为那案子一事烦心,便敛了笑意,拿出太子该有的威严道:“秦大夫,何大人已经跟我说了,那件案子暂时没有眉目,不过请你放心,我一定加紧敦促徐大人早日抓住凶手,绝不轻饶!”
秦越双手揖拜,恭敬地行了礼:“多谢太子殿下。”
林谦和闻言,却是心绪复杂,心不在焉地诊了脉,认可了秦越的治法,而后告退而出。秦越也一起退了出来。二人走在寂静的曲廊中,谁也不说话。
走了一阵,见四处空旷无人,林谦和这才说道:“你们这一失踪,搅得几家不得安宁,幸好你们安然无恙。对了,那歹徒究竟是些什么人?为什么要杀你?”
秦越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问道:“你不知道?”
林谦和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苍白,眼神闪烁道:“我,我怎么知道?”
秦越见他脸色骤变,不禁暗自冷笑,“还不是何府给的那些银两,招人眼馋罢了。”
林谦和的脸色缓了缓,顺着说道:“那以后多注意些。”
秦越却忽然发出一声长叹,遥望碧蓝的天际道:“人生啊,何其变幻无常。一不留神险些成了刀下鬼,一不留神成了东宫座上宾,一夕祸福,孰难预料,还是踏踏实实过好自己的日子为好。”说着,转过头来朝林谦和微微一笑。
林谦和心中一惊,秦越这番话似乎话中有话,但仔细打量他的神色,又是那样平静寻常。哎,都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这大概是因为自己心中有鬼,才胡思乱想吧。
从东宫出来,天色已晚,林谦和坐着马车心事重重地回到府中,没有像往常那样先回书房,而是径直来到后院的一处佛堂。这佛堂门窗紧闭,却灯烛通亮,从里面正传出阵阵木鱼声。在温润柔和的烛光中,窗纸上映照着一个身影正在佛像前念经打坐。
“吱呀”一声,门打开来,一个梳着双鬟的青衣婢女走了出来。
林谦和向那婢女招了招手,待婢女走到面前,便低声问道:“夫人今日可好?”
婢女已然习惯了每日这样的问话,立刻回道:“夫人一直在念经,没出过房门一步。今日胃口不怎么好,午饭只喝了两口汤便小憩了片刻。”
林谦和眉头一皱,挥手让婢女退下,自己却在门前徘徊了一阵,犹豫了半晌,这才清了清嗓子道:“小皇孙得了怪病,太子从宫外请了一位民间大夫,正巧是他。他父女二人平安无事,你就放心吧。”说完,贴着门缝儿仔细地听了一会儿,见屋内没有任何回应,只好叹了一声,转过身一步一步缓缓地离去了。
待林谦和离去后,屋里的林夫人对着佛像深深一拜,“多谢佛祖庇佑。”再起身时,却是泪流满面,原本圆润的脸庞,因这数日的自责与愧疚而憔悴不已。
林夫人转过身来望着门的方向,似乎透过门扇看到了那道离去的萧索背影,心中一时百感交集。那晚,他说他这么做是为了这个家,他亲眼看见她与秦越相见。她吃惊于他竟然跟踪她,并告诉了他实情,但仍然看到他眼中的不信任。那一瞬间,她的心寒凉如冰,随后想说的话语如鲠在喉。
她没有告诉他,那日与秦越相见,二人解开了心结,那段青春年少的往事早已随着世事变迁化为幻影。她更想告诉他的是,他给了她一个家,她身为他的妻,很幸福。
那日从茶庄回来的路上,她想着自己亏欠于他,打算用余生好好弥补。可是没想到的是,他对她笑着,心里却不信她。更可怕的是,那样邪恶残忍的念头,当时就在他的笑中滋生蔓延。当她听到他与凶手的私下对话时,就如一道重雷正正地劈在心上,眼前的他是那样的陌生,陌生得让她害怕。他还是她的夫君吗?他的夫君是人人敬重的太医令,是妙手回春的一代名医,怎么可能是虚情假意的伪君子?又怎么可能是残害同门的幕后黑手?
眼前已然模糊一片,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手中的念珠上,浸了泪水的檀木就如被血染一般。他只当她是恨他对秦越父女下手,却不知她更心寒于他对她的猜疑与隐瞒。他只当她是在为秦越父女祈福,却不知她也是在为他忏悔,为他赎罪,也是在为她自己忏悔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