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凌王宁昭接到任令,迁卫将军,典京师兵卫。
入宫后,宁昭先去拜见宁帝,宁帝抱恙在身,连面也未见就让他退下了。而后,又前往潇湘阁探望母妃萧淑媛。他自幼与萧淑媛分离,得知他回京的消息,最开心的人便是萧淑媛娘娘了。刚转入齐华门,遥遥地便看见一个翘首等待的身影站在潇湘阁门前。
他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健步如飞地走上前去,屈膝拜道:“母妃!儿子拜见母妃!”
萧淑媛望着长大成人愈发英气的儿子,思及自己未能亲自陪在身边抚育,陡然鼻子一酸,哽咽着将他扶了起来,“快,快起来。”
“母妃为何而泣?”宁昭担忧地问道。
萧淑媛泪中带笑,“母妃这是喜极而泣,你回京了,母妃可以常常见到你了。”说着,忽然峨眉轻蹙,一向柔和的眉眼瞪向宁昭身旁的内侍,“你们是怎么伺候的?殿下一路劳累,怎么也不备个轿撵?”
那内侍因方才紧跟健步如飞的宁昭,气息有些不稳,气喘吁吁道:“回,回淑媛娘娘,是殿,殿下吩咐......”
“是我不让他们准备的。”宁昭替他解围道,“就这么一段路,哪里就那么娇贵?”说着,搀扶萧淑媛有说有笑地进了门。
萧淑媛备了一桌子的好菜,全都是按照宁昭的口味特地亲自下厨烹制的。宁昭看着一桌子菜肴,心中溢满温情与感恩,自责地道:“儿子让母妃操劳了,实在是不该。母妃不必每次都这般丰盛,儿子在南豫州吃得饱。”
萧淑媛亲自提筷为他布菜,一边笑着应和道:“好好好,以前你回来待不了几日,自然是要多备些。可往后呀,你就在母妃身边,母妃日日看着,也就放心了。”
宁昭也为萧淑媛夹着菜,“儿子会照顾好自己,倒是母妃清瘦不少,要多吃一些,母妃这一向身子可好?”
萧淑媛笑道:“好,母妃好着呢,就是牵挂你罢了。”叹了一声,又道:“倒是你父王的身子不大好。”
宁昭面色微沉,正在夹菜的筷子滞了滞,闷头吃了口菜,却不言语。他父子二人因为谭氏一案,素有心结,不久前又因他上表反对迁墓,闹得很不愉快,此时他心中仍然有怨,郁愤尚且难消。而宁帝显然也是怒气未消,连面都不愿见他。
萧淑媛知他心结难解,轻声劝慰道:“毕竟是父子,哪里来的仇怨?母妃一向不过问你的政事,但你委实有些莽撞了,三番四次顶撞你父王,教他怎能不生气?”
宁昭不愿母妃担忧,便说道:“儿子知道了,以后会注意的。父王身子如何了?”
萧淑媛这才满意地颔首道:“还不是被慕王气得。原先以为他有反心,后来知他是贪婪成性,私藏巨甚。你父王为此气得不轻,一气之下卧病数日。”顿了顿,又道:“还有那石碑一事,宫中私下议论纷纷,都说是谭氏的英魂显灵了。”
宁昭英眉一皱,倘若这世上真有鬼神,岂会容慕王活到今日?此事明显是有人在装神弄鬼,可这人究竟会是谁呢?会不会是何府所为?
除了这件事之外,他心中还有两件事甚是挂心,一是晨阳与谭震自离去后便再无消息,也不知他们如今在何处,可是遇上了什么麻烦?二是他已得知秦氏父女遇刺失踪,却不知是谁要害他们性命,他二人如今又在何处?想来,不禁有些头痛,一下子失踪了四人,让他从何寻找?
正愁思间,又听萧淑媛道:“小皇孙近来有恙,你身为亲叔,既然回来了,理应前去探望。”
宁昭沉默不语,他自幼离京,与众皇子来往颇寡,感情颇淡,况且他一向不喜攀交应酬之事,更不屑虚情假意的兄友弟恭。
萧淑媛见他面露抗拒之色,心中一叹,这孩子哪里都好,就是性子太直脾气太倔,父王兄弟没一个关系亲近的,难怪宁帝不喜他,总说他不是宁氏子孙。
想来,也是她这个做母亲的不擅教导,于是便温和地劝道:“昭儿,母妃不担心你别的,就是你这耿直的脾性容易得罪人,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人活在这世上,还是圆滑些好,你看看彦王,不仅深得你父王喜爱,连太子都那么信任他。我知道你看不起这些卑颜屈膝,但表面上的礼仪还是可以做到吧,不要落下话柄让人说你目无尊长不知礼数。”
宁昭面色稍缓,颔首道:“是,母妃教导的是,待我安顿好便去东宫探望。”
萧淑媛很是欣慰,眼中满是慈爱柔和的笑意,一只手抚上儿子的头发,轻轻拍了拍,“我儿长大了,若是再寻一门好亲事,母妃就真的放心了。”
宁昭心里无奈,如今他未建功勋,又心事未了,哪里有心思谈论儿女情长?但为了让萧淑媛放心,他没有多说什么。离开潇湘阁,宁昭回到暂住的永福宫,躺在榻上枕着双手想了想,又起身命人将萧淑媛准备的礼物给小皇孙送去,而他自己却并不打算前去拜访。
次日一早,他正在校场练习骑射,远远地便听见一声吆喝,回头一看,只见一个人影猴子一般蹿奔而来,不禁在心里好笑,表面却淡淡道:“哟,出狱啦。”
那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瘪着嘴念叨着:“我这爹不亲叔不近的,怎么就这么命苦呢?”
宁昭一边听徐津抱怨,一边转过身继续射箭。
徐津转到他身侧,兀自唠叨着:“哎,你说徐大人他是我亲爹吗?他一回来我就坐牢,他还虐待我,强迫我读书!我就纳了闷了,我这么一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神见成魔、鬼见成佛的绝世妙公子,怎么就那么不讨他老人家喜欢呢?”
宁昭瞟了一眼这一身华服满面富贵相的长公主爱孙,眼里带着笑意道:“日日锦衣玉食,这般坐牢不知多少人盼着。”
徐津头一昂,胸膛一挺,咚咚地拍着胸脯道:“本公子要的是自由,自由,你懂吗?”说着,叹了一声,摇着头摆了摆手,“哎,算了算了,像你这种自由不羁的人,自然是不懂我这不自由之人的悲苦。”
宁昭嗤笑一声,从箭筒中取出一支箭来,张臂拉弓,“咻”的一声,羽箭急射而出,正中靶心。
“好!”徐津立刻鼓掌喝彩,满脸崇拜道:“我若是能像你这样,宁愿不要这锦衣玉食!”
宁昭白了他一眼,“练功的苦,你可吃不了。”
“小看人!”徐津不满地叫道,“我怎么就吃不了?”
宁昭不理他,转身走向马场。
徐津厚着脸皮跟了上来,黏在他屁股后头,一个劲儿地问:“你说啊,我怎么就吃不了?我为何吃不了?我哪里吃不了?”
一番追问无果,徐津忽然拉着他衣袖,轻轻晃了起来,嗲着声音说道:“你说嘛,我怎么就吃不了这苦?你教教我嘛,要怎样吃苦?”
宁昭连打了几个寒战,转过头正对上徐津眨着的媚眼,不禁又是一阵寒战,“你这是哪里学来的?好好的,学这干嘛?”说着,很是嫌弃地甩了甩衣袖,想要甩脱徐津的纠缠,无奈却怎么也甩脱不开,只得叹了一声道:“本来还想送你一匹好马,不过看你这情形,大抵是不想要了。”
徐津一怔,赶紧松开了手,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嘻嘻笑道:“马呢?”
宁昭指了指身后的一匹白马,那马异常高壮,通体雪白如玉,竟无一丝杂毛,可谓是丰神骏秀,马中龙凤。
徐津一见大喜,不住地抚摸着那雪白的毛发,越看越是欢喜,“这马好,这马好啊!一看就比泉陵侯送的那匹好!”
宁昭凝望着那匹马,眼中满含深情道:“它是战马之后。”
“战马?”徐津吃了一惊,“你哪里来的战马?”
宁昭不答,却说:“它叫雪魄,你要好好待它。”
徐津敬畏地望着雪魄,心想:难怪这马彪悍非常,与宁都城那些圈养温驯的马迥然不同,它竟是战马之后!
怔愣间,雪魄忽然打了两个响鼻,徐津惊慌地“哎哎”了两声,连连后退了几步。再看向那雪魄,只见它一身桀骜之气,仿佛骨子里带着天生的野性,身体里流淌着充满杀气的血液!此刻,它明珠似的眼睛正斜视着徐津,马眼中迸射出傲气凛然的神采,令徐津不寒而栗胆战心惊。
“这,这这这马,你,你驯服了没?”徐津惊恐地望着宁昭,结巴地问道。
宁昭面色如常,上前拍了拍雪魄的壮躯,就像抚摸婴儿一般顺着它的毛发。
“它很乖,能通人性,辨善恶。走吧,我带你溜两圈,让你们先熟悉熟悉。”
说着,宁昭上了马,将徐津也拉上马,坐在自己身后。徐津坐在高壮的马背上,心里又是惧怕又是激动。宁昭拉起缰绳,雪魄缓缓平稳地走了起来。
徐津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你方才说它能辨善恶,倘若我做了恶事,它会将我摔下马吗?”
宁昭一本正经道:“嗯,没准儿。”
徐津瞬间汗流,“你这哪里是送我一匹马,分明是又送我一个爹啊!”
此时,雪魄已开始小跑起来。宁昭忽然道:“坐好了,抓紧我!”
徐津不敢再走神,慌忙抱紧宁昭紧瘦的腰身,胯下的雪魄陡然一震,刹那间便扬蹄如飞,那速度如风驰电掣,如迅雷惊雨!
耳边风声呼呼作响,疾风将头发吹得一片凌乱。徐津最初的恐惧渐渐消失,体内的热血却沸腾起来,仿佛这战马身上的正气与血性也传渡到了他的身上。他从未觉得自己十四年的富贵人生中,有哪一刻如此刻这般斗志激昂,像个真正的男儿!
飒飒疾驰了几圈,宁昭忽然一收缰绳,雪魄意犹未尽,发出一声长嘶,前蹄高高扬起,骏神而立,在空中一阵停留,这才平稳落地。
二人下了马,徐津双腿微微有些颤抖,拍着雪魄赞叹不已,“这马天生就属于战场,留在宁都岂不可惜?再过两年,我就参军去!热血沙场,保家卫国,建立一番男儿功业!”
宁昭瞟了他一眼,“姑母与徐大人未必同意。”
徐津坚定道:“所以要两年后啊,到时我就十六岁了,他们就管不着我了。”
宁昭无语,战场厮杀风雨历练,与这位长公主之孙、徐府未来的继承人格格不入,他还是继续游荡在繁华似锦的盛京,得个闲散的官职,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姬妾成群,子女成双,由此终老的好。但宁昭不愿多说什么,少年人总是要有些梦想的,不管多么荒诞不经,不管能不能实现。
徐津自顾做着少年梦,继续说道:“以后我就成了大将军,赫赫威武,哈哈,徐大将军!徐大将军!你说好不好?”
宁昭敷衍地点了点头。
这时,东宫内侍送来请帖,徐津一把夺了过去,扫了一眼,对宁昭道:“太子午时在玄圃设宴,邀你前去。”
宁昭对那内侍道:“烦请回复太子,多谢盛情相邀,只是公务在身,实难......”
那“应约”二字尚未出口,就被徐津打断道:“太子已经替你请示了主上,主上说‘兄弟相聚,十分赞同’。”说罢,扬了扬眉,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宁昭白了他一眼,只好回复内侍说会准时应邀前往。
内侍正要告礼退下,徐津忽然问道:“那我咧?太子殿下设宴,怎么忘了我?”
内侍赶紧道:“也请了小公子,方才已让人将帖子送去府上,不想公子却入了宫。”
徐津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挥手让内侍退下,又拍了拍宁昭的肩膀,大方地笑着道:“躲不过了吧?哎,看在雪魄的份儿上,未来的徐大将军就仗义地陪你走一趟吧。”笑嘻嘻地朝宁昭挥了挥手,“你赶紧巡防去吧,午时玄圃门前见!”说罢,就要转身上马。
宁昭见他得意的模样,威胁道:“你就不怕它摔你下马?”
徐津一怔,他此时一只脚正踩着蹬子,另一只脚刚刚离地,听宁昭这么一威胁,赶紧停了下来,下地站稳,转身瞪了宁昭一眼,“我就陪它散散步聊聊天,哎,我们培养培养感情总行吧。”说着,拉起雪魄的缰绳,兴高采烈地渐渐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