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年,陆淮湘去了芦苇镇,看着那大片大片的芦苇地,随着风在不停的飘摇,陆淮湘感觉自己的心情好像得到了一点治愈。
她来到张大娘那里,祭拜了张大娘之后,见到了张念珛。
张念珛接待了她,还有一直跟着她却从不开口说话的、像个隐形人一样的她的父亲。
张念珛还是像之前见到的一样,像是从他背后那片芦苇荡中走出来的似的,皮肤胜雪,眉心一点朱砂,只是笑容柔软了许多,没有了平日的锐气。这么久过去了,他还是那副年纪极轻的样子,皮肤异于常人的白皙,只是眼圈不再乌青,身材不再瘦弱,弱不禁风这个词再也不能用在他身上,他眉心的那一点朱砂痣,为他平添几分妖冶和刻薄。开口,更是和外表不符的,独属于少年的透亮和活力。
“我没有回去未国了,我觉得在这挺好的,守着这一大片芦苇地,心情也平静不少。”
陆淮湘还是不能笑,所以她只是扬了扬嘴角,“假笑”一般说道:“挺好的,你的亲人都在这里,那你未国的产业——”
陆淮湘话还没说完,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外面跳了进来,竟然是许久未见的小三元。
外面下雨了,小三元没有带伞,身上全部被淋湿了,他一边拍去身上的水一边喊着:“姓张的还不赶快给我拿毛巾来,到时候老子感冒了看谁给——你——做——饭——”
小三元大张着嘴,看着陆淮湘,俨然一副受惊了的样子。
陆淮湘友善地上扬嘴角,想要表示自己是没有恶意的,但是她忘了自己只有嘴角能动,连眼睛都不能眯,而这样的表情在外人看来就是皮笑肉不笑的表现。
那和友善是相反的。
果然,小三元吓得跳了起来,直接抱住了张念珛,大喊:“啊啊啊她好恐怖啊!!”
陆淮湘这回是真的友善不起来了。
原来讨人厌的人过了再久也还是很讨人厌。
重新落座,这一次,小三元终于正常一点了,换做陆淮湘惊讶了。
虽然她做不出惊讶的表情就是了。
小三元落座后,手还一直搭在张张念珛的肩膀上,双手压着张念珛,连脸都枕在上面。
张念珛用绝对可以称之“宠溺”的语气对小三元说道:“快去拿毛巾,我给你擦头发,到时候得风寒了就不好了。”
小三元轻快地应了一声,然后蹦蹦跳着去拿毛巾,和以前一样风风火火,也和以前一样没心没肺。
“你们?”
陆淮湘点到即止。
张念珛却马上明了,笑着点头。
“我还以为他会对卫风......”
听到“卫风”,张念珛眼里划过一丝阴冷,但很快就消失,又春风化雨般笑了,道:“那只是曾经,现在他已经和我生活在一起了。”
陆淮湘没有错过张念珛那个眼神,心里不由得一阵发寒,所幸她的脸无法透露出她的半分情绪,陆淮湘点点头,道:
“我知道了,你们这样,也很好。”
这时小三元过来了,张念珛便接过毛巾为小三元擦起头发来,小三元舒服地哼哼,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谁能规定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呢。”
好久,陆淮湘才反应过来小三元是在回答她的话,一时之间,有些怅然。
是啊,幸福这个词,从来都没有固定规定的。
在芦苇镇待了快一年的时间,芦苇镇的角角落落,陆淮湘都摸清楚了,甚至,她还去了一趟未国,还见了胡林,但是一年过去了,无论是未国还是芦苇镇,都没有那人的消息。
决定离开那一天,又是春天。陆淮湘跟张念珛告别,请求他有消息一定要通知她。
张念珛答应了,问她接下来打算去哪。
陆淮湘望着芦苇地,望得出神,半天没有回答。
她好像想起了一些回忆,又好像不清晰。
这一年以来,陆淮湘很少想起贺雏清,却在要跟这里告别的时候,想起了一些事情。
她想起张大娘去世的那个夜晚,贺雏清叫她帮忙洗碗,在她抱怨一通之后,把她的手从洗碗水里捞出,然后用清水细细地清洗起来。
陆淮湘想起了刚刚来到芦苇镇的时候,两人意见不合差点打起来,贺雏清也是那样细细地为她洗手擦手。
她想起来低着头的贺雏清突然开口,而且一开口就是爆炸性的话。
贺雏清告诉陆淮湘,张大娘撑不过今天晚上了。
然后陆淮湘记起来了。
她人生中第一次直观地面对死亡,是贺雏清陪伴她面对的。
——娘,今天是您的寿辰,孩儿不孝,未曾能够侍奉左右,悔恨至极......娘,又是春天,家里的芦苇又绿了吧。孩儿心之所系,唯吾娘矣。挽庭,至上。”
他们静静地坐在一旁,和张大娘一起听张念珛念着自己父亲的书信。
随着最后几个字落下的,是张大娘的手,轻飘飘地搭在张念珛的肩上,尚有余温。
陆淮湘记得自己鼻头酸了,眼泪狂流,攥紧了贺雏清的手,只有把头埋在贺雏清肩头才能控制自己不哭出声。张念珛感受到了,声音一顿,喉咙一哽,然后趴在张大娘腿上,痛哭出声。
那不算什么好的回忆吧。
但是陆淮湘却只记得这一段,刻在她生命里的,这样一段记忆。
然后,陆淮湘抬起头,笑着说了声再见。
“再见。”
张念珛笑着说。
“下次再来玩啊,和他一起。”
小三元红了眼眶。
陆淮湘退了几步,不再说话,转身离开。
又是一年,芦苇招展。任人来人往,时间迁移,只要相守,便能,亘古长存。
“接下来,我们去哪?”
陆振廷小心翼翼地问道。
这一年来,陆淮湘始终没有跟陆振廷说话,就算陆振廷主动问起,她也不会有回应。
一年前陆淮湘曾经说过一句话,如果陆振廷一直不跟她说当年娘亲到底遭遇了怎样的事情,她就一直不会跟陆振廷说一句话。
陆振廷不肯说,陆淮湘也就一直没有开口。
而今天,陆淮湘回答了,虽然是微不可闻的几个字,但是足够让陆振廷欢喜了。
“六刈城。”
陆淮湘说。
然后陆振廷说道:“淮淮,你再给爹爹一段时间,等爹爹做好准备了,就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陆淮湘又不回应了。
她没有忘记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刚刚只不过是情绪一下子有点控制不住。
陆振廷也没有太怎么失望。
毕竟,这场旅途,不仅是陆淮湘在寻找贺雏清,也是陆振廷在寻找,自己的救赎。
如果说芦苇荡的经历让陆淮湘明白了亲情是世间最纯洁的感情的话,那么六刈城则让陆淮湘知晓了友情也可以感人至深。
再次踏上这片土地,陆淮湘还是生理性地有些惴惴不安。
毕竟在这里的经历,是她这为数不长的人生经历中最恐怖的。
光是远远看着六刈城的城门,陆淮湘记忆深处那些不好的回忆,又再次将陆淮湘给吞没。
“嗒嗒,嗒嗒。”
陆淮湘好像又听到了,那个鬼魅一般的声音,在陆淮湘的后面响着,极近的距离,陆淮湘甚至能感受到那个令她恐惧的人站在她身后,紧紧地贴着她,朝她的脖子轻轻地哈出冰冷的寒气。
陆淮湘整个人僵住了,理智告诉她要赶紧停止回忆,不然她今天别说是找贺雏清,连城门都恐怕进不去,但是害怕的本能却将她的脚牢牢地钉在了地上,钉在了回忆里,让她无法动弹,无法挣脱回忆的束缚,陆淮湘甚至可以在脑海中模拟出这样的画面——她站在路中央,一个红衣女人紧紧地贴着她站着,好像要和她融为一体,甚至,抢夺她的灵魂……
陆淮湘想大叫,但是她的喉咙却像被人锁住了一般。她整个人就像包裹在一层水雾里,与世隔绝。
“呜呜、呜呜……”
笛声再次响起,这次是在她耳边,就在她后面!陆淮湘心跳都快停止跳动了,就在这时,陆振廷用力地摇晃陆淮湘的身体大喊着:“淮淮,你怎么了淮淮?!你说话啊!”
然后就在陆振廷开口的那一瞬间,寒气消失了,水雾消失了,陆淮湘也终于可以动了。
她大口大口地穿着粗气,难以想象自己的阴影竟然这么深,深到就算是她只是靠近六刈城,都会被那些恐怖的回忆所侵蚀。
面对陆振廷担忧的眼神,陆淮湘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然后站直身体,往六刈城城门走去。
陆淮湘还没进入六刈城,远远就看到几个人站在城门口了,身影很是熟悉,走近一看,都是些老熟人。
顾生香与顾清笛站在一起,两人都未施粉黛,却都美得惊人,一双弯弯柳叶眉,桃花眼里湿润迷离。白皙细腻的皮肤,娇艳欲滴的红唇。翩若惊鸿,婉若蛟龙。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
顾生香和顾清笛站在一起,向陆淮湘缓步行来,笑容粲然,足下生莲,肩若削成,腰如约素。
而她们身后,卫风静静地站着,看着顾生香的背影,就像一块石头一样。
陆淮湘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看到顾生香和顾清笛的那个瞬间,她内心深处的一个叫做“寒气”的东西骤然消失干净了,就好像是积压已久的某种恐惧,在看到活生生的人之后,消失了个干净。
还是要看到活生生的顾生香之后,才能把脑海中的红衣女鬼给消除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