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的遐想
在轻盈的春风中,我们回忆去年的今天,总想进入不可回归的童话。
在万物蓊郁的仲夏,我们总是相逢在阳光下的海滩,让淋漓的汗水,透彻地浸润疲惫的心。
在萧瑟的秋风中,我们与丰收相握,总想挽住这最为成熟的岁月。
在白雪皑皑的山野,我们的脚下叠印着深深的思索,这思索即将进入漫长的冰河期。
这便是季节。
总是如约而来,总是如期归去。留不住她快乐的舞步,留不住她悲悯的歌哭,留不住她倾情的欢笑,留不住她沉重的叹息。更留不住她的一缕清风,一抹烟霞,甚至一种相思。
如此,大地便时序分明,节奏不乱。
早春,是款款的少女领班;
仲夏,是血气方刚的男儿挂帅;
深秋,是绰约的少妇执事;
隆冬,是严峻的兄长掌权。
季节是大地忠诚的孩子,勤勉地管理着大地上的事情。
季节有无数的老歌,悦情的,伤感的;
季节有无数的风景,春雨杏花,平湖秋月,仲夏鸣蝉,断桥残雪;
季节有无数的故事,离情别绪的,慷慨悲歌的。
人类的感情,总也超不出季节的感情,人类永远也读不懂季节感情的浪漫、深沉和诡谲,只是触景生情的模仿。
季节的感情,调教出了无数的大艺术家。屈原、李白、杜甫,曹雪芹、鲁迅、齐白石、张大千,贝多芬、莫扎特、歌德、毕加索、莎士比亚、巴尔扎克、普希金、列宾、托尔斯泰等。他们的作品,无一不氤氲着季节的感情色彩和音符,他们的行踪,哪一个不是在季节的视野中。
季节以丰富的层次,神力般变幻的巨景,不可读破的无字之书,履行着大地的嘱托。人类有幸感受季节,感受大地的无穷魅力。
白驹过隙般的季节,总是神授给人类什么,却并不点破什么。
没人可以走出季节的影子,没人能进入季节之外的世界,也没人试图摆脱季节的诱惑,更没人拒绝季节的美好馈赠,大地的子民们,惬意地享受着季节的恩典。
如此,人类对季节总是诚惶诚恐,毫无怠慢之意,却存敬畏之心,虔诚地匍匐着,把膜拜和礼敬呈献给季节。
2012年4月6日
春之声
春之声,在门德尔松的音阶上,似快乐的王子与美丽的公主在芳草园中的怡然歌舞。是蓝天的歌哨,化入梦的天籁,流响着华贵的波弦。是春夜的星光月影,在池畔涟漪上的晶莹跳跃。
或许还可以是刘长卿的“桃色孤城里,莺声细雨中”,李商隐的“二月二日江上行,东风日暖闻吹笙”的江南丝弦声中。
然而,这只是春天的表像。与孕育于春的夏,孕育于夏的秋,孕育于秋的冬而言,春天来得特别的不易。
春天,是严酷隆冬的漫长分娩。冷峻的寒流,不肯退尽它的余威,时时发出尖利的呼啸。稚嫩的春意蹒跚而行,脚步的每一次移动,都是撕裂的长嗥。要摆脱冬的羁绊,其艰辛无复言尽。在颤栗中诞生的春天,其阵痛亦不自待言。
春天从寒雪坚冰的桎梏中走出,却并不抱怨生不逢时的命运,更不怆楚悲戚或顾影自怜。她抖索了残冰余雪,吞咽下所有的苦楚,便肩起了繁重的使命,轻松上路了。她以博大的爱舐着大地龟裂的伤口,复苏着僵冷的山野溪泽,唤醒着所有的生命,然后播下最优质的种子,绽放最艳丽的花朵,为秋天准备着最丰硕的果实。
这不是一个浪漫的季节。呈现在人们面前的绮光丽色,是蛰伏了一个冬季的长梦的迸然释放,是孕育了天地精气的巨大裂变。而承受者正是春天,是春天生命的颤悸奉献。
这使人们想起了冰心老人的名言:“成功的花,人们只惊慕她现在的明艳,然而她当初的芽儿,浸透了奋斗的泪泉,洒满了牺牲的血雨”。
在色彩流风的悄然变幻中,在日光月影的宁寂交替中,春天淡去了。她倾其所有,将生命融进了身后的岁月,不由得使人颇多“春欲暮,思无穷”,“既相逢,却匆匆”之慨。
春归何处,春去无声。
2007年4月16日
夏之狂放
如果四季中有一个季节是风情万种的,那便是夏。
这个季节是万物宣泄张力,倾情表演,显示蓬勃,彰昭个性,不拘行迹地奔驰腾越,将生命浓烈地释放于葳蕤之中的季节。
这个季节,大自然吞云吐雾,行风布雨,云蒸霞蔚,天射虹霓,林中响箭,山野飞歌,飞瀑流泉,气韵生动,大开大阖,万般风情恣肆汪洋般的纤毫毕现。
这是一个潇洒得有些奢侈,率真得有些夸张的季节,故作娇嗔忸怩之态,赧颜的羞矜之恣,被这季节的风气冲荡得了无踪影,无处藏匿,也无法藏匿,或者根本无须藏匿。
这个季节的色彩透明,光线明朗,音色饱满,风醺雨醉,膨胀的热情携着人们在大自然的旷野中狂奔,助逸兴激越湍飞,使情感酣畅淋漓,胸怀坦荡无羁。快意地生活,舒心地创造,最富创意之举,最蕴文采之作,有多少萌动于这个季节。
这个季节与春的矜持,秋的含蓄,冬的厚重相比,更富律动的生机。它冲决着一切羁绊,以最大胆的构图,最奔放的意蕴,大写着生命最纯真的本色,最原始的风情。
这是一个坦荡却不放荡,生长却不破坏,倾泻感情却不亵渎感情的季节。调节这季节感情的,有自然法则,也有社会法则。
这个季节也像无数发育尚未完全成熟的孟浪少年,有不知所措的恐慌,有无法抑制的欲望,有无处发泄的蛮力,有不计后果的行为,甚至有伤及无辜的灾害。但这是成长的代价,是无人驭驯的结果。大自然是宽厚的父兄,坦率地承担了责任。当一切结束,它像个知道了过错的孩子,羞涩地静气敛声。
但人们仍然感谢这个季节,毕竟它承前启后地过渡了岁月,极尽感情之丰沛,极尽生命之灿然,释放了全部的能量。
一缕秋风如约而至时,激烈后的冷寂,或许暗示你,将与一个季节告别。当缤纷的落叶铺满了前路,这个季节已成为美好的追忆。
2008年7月12日
秋之叶
秋风邀你,一次次地邀你。你经不住它强劲而多情的呼唤,还有它俏达的舞蹈,絮语般的歌吟。于是,你终于芳心暗许,在一个清晨或黄昏,红着脸儿从枝头挣脱,随风而去了。
像是私定终身,有偷食禁果的惊喜,又有对前程莫测的忧凄,还有对枝头和老树的留恋,对大山的谢忱。
风携着你翻过无数山,趟过无数河,终于飘向城市的上空。你惊诧这繁华的都市,你艳羡城市的多姿多彩,你更醉心于城市风中的熏芳。
于是,你留在了城市,日夜啼听城市的语言,浏览城市的色彩。你无法压抑兴奋的期许,终于把生命托付给了城市。
携你而来的风失望了,疲惫了,它不再舞蹈,不再歌吟,它走了。在你醒来的那个早晨。
失去了风的你,顿生一丝失去伴侣的孤独。你也疲惫了,夜里,你窸窣着匍匐在城市街巷的一隅,感到了被遗弃的痛苦。
你紫红的叶脉终于引起了一位少女爱怜的目光,她拾起了你,夹在一本诗集里。于是,你从城市的街道上消失了,进了少女的闺房,进了芳香的诗页。
你感到了诗页里的温润,你甚至看到了少女的泪光。少女不幸福吗?她孑然地来去,携着孤独的忧伤。
冬来了,雪后的一阵大风骤起,你聆耳静听,是秋天邀你的风,它又来了,只是声音苍老了,像是悲痛后的呜咽,在述说着失恋的伤感往事。你听懂了风的悲泣,你悔恨轻率的选择,怀念和风在一起的日子,更怀念在大山里依偎着老树栖息的岁月。
风老了,风依然呜咽着……
你也老了,红颜已逝,清寂地生活在少女的诗意世界。
2011年10月26日
秋韵秋语
终于,季节不再喧闹,大自然从这一刻起,出奇的寂静。
秋季,是简约的季节。
森林中,删繁就简的树木,只有凋零的叶子,还在枝头坚持着,它们象一面面被风撕裂的小旗,擎到隆冬,迎接落雪。
泉溪河流中,飘着缤纷的陨花落叶,水面上是一片金黄或紫红,缓缓地,不知所归地流着最后的容颜。
重新梳妆的大地,像卸了雍饰的贵妇,衬出了本色,那本色却是罕见的华贵。
长空寂寥,雁阵南飞,留几声鸣唱。大地疏阔,狐追兔奔,扬一阵草风。天际线上,是隐约可见的古道、西风、瘦马。
有些淡淡的忧伤,却很真挚,不容置疑地把人们的情绪带进一个喧嚣过后的冷寂天地。
有些落寞孤独,有些纷乱的思绪,有些单调的风景,使你心头响起腾格尔的歌声,苍凉、辽远、嘶哑却是雄性的倾诉。
秋季的感情你无法选择,也别无选择,即或有些悲秋的意味。
秋季,是思索的季节。只有此时,沉寂的心才能走出繁花乱雨中的情绪,冷峻地审视着大地的变化,从季节的蜕变中悟一些生活的真谛。
秋心无碍,不再耽溺于遐思幻想,不再沉醉于醺风醇雨,你可窥见大地最真实的状貌,你可倾听大地最质朴的歌吟。天空地阔,心灵似乎突然失去了趋避之地,一丝失落中却滋生了几分肃然之气。
心不再旁骛,感情不再奢望,清醒地观照悄然而至的寂寞,平静地接受眼前最真实的境遇,“心止如水”的欣然融入,没有刻痕,悄无声息地化作秋的元素。
了无欲念中,会猛然想起闲云野鹤般游走四方的道士,清心寡欲,清静无为,无心而为,那是怎样的一种天地人心和谐的秋韵秋境!
山客渐稀,暮鼓声远。“山僧不解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那又是怎样的一幅禅意氤氲的秋诗秋画呢!
秋季,有江天寥廓的包容,有不拘竞择的气度,更有大化无垠的境界,荡烟拂尘,峻极清新,云腾霞升,气涌风流,正如刘禹锡诗言:“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如此晴朗之秋,何悲之有!
秋季是男人的季节。秋风悲烈,正好吹展战地猎猎的旌麾,可听鼙鼓声疾,战马嘶鸣。秋空高峻,正好容纳男儿奇策宏论,文韬武略,刚烈胸襟,宏远抱负。秋色肃穆,正好写照男儿的沉郁雄健,睥睨傲然,处变不惊的不凡气质。
男人的悲秋实则是千秋功业未竟的惆怅,一腔宏愿未酬的慨叹。抒家国兴亡之情怀,写山河壮丽之浩歌,是男儿萌动于秋的耿烈衷肠。
“仰天长啸,壮怀激烈”,是血性男儿的凛然正气。“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是男儿忧国忧民的凄然心境。“沙场秋点兵”,是男儿报国豪情的衷曲浩歌。“独立寒秋……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到中流击水”,又何尝不是有志有为男儿的潇洒气度。
秋季,坦荡着一种男人的大天地,大境界,大苍凉,正暗合了男人的气质特性,无法不激情奔涌。在秋的旷达季节里,建一份大功业,把人生的激情,灿然地释放于这悲怆啸烈的季节。
2010年11月23日
深山秋语
似乎听到了秋风的召唤,虽然风声远在市井之外的深山。耳边是风的细语,该是登山赏游的时候了。
邀我的秋风早已禁不住落寞,清朗明丽地吹过林梢,梳着残叶,山坡上是一片飘落的浅黄和绛红。
秋风凄凉,吹醒了所有温情的梦,以不容分说的固执,封杀了一个繁花似锦的季节。
于是,大山收敛了所有温柔的色彩,浓缩了所有浪漫的感情。季节凋零了许多,山林瘦削了许多,大山清癯了许多。但凋零却深邃,简约却丰富,先前所有的景物都在秋风中深刻了。
厚积的落叶簌簌地写着凋零的诗稿,每片都写满了告别的怆然以及深情的眷恋。
砰然落下的松塔,顺斜坡滚下,却不见松鼠,倒惊了迷路的童子。高树的鸟巢上,鸟儿们啁鸣着,生命的响动于肃杀的秋色中平添了温情。
深秋近冬,山上的游客稀少,情侣们已在夕阳落前离去,把倩影投在了林间的斜阳里,留下了一段浪漫的路标。
明代一位不太知名的诗人吴懋谦有过这样的诗句:“情是隔年留缱绻,秋从今日落梧桐”。
夕阳最后的暖光,挽不住纷落的叶,却挽住了我的心。它的慈祥和宁静,它的沉默和无奈,它的包容和随和,它蔼然的秋光山色,都令我感怀动容。
我早已过了悲秋的年龄,但仍无法遏止对秋逝的挽悼,或许消沉了些,却是真性情。
只在深秋的大山,人才能把生命看透,把人世看透。在理智回归的季节,在秋山之上,你对人生的路口会有清醒的鉴别。
在这季节的驿站,我仔细地选择归去的路。
还是信马由缰地去吧,与秋山多一些喁喁私语吧,迷路了,或许会有新的风景在前方。
在峰峦起伏处,暮鼓声悠扬传来。那里有几座建于唐代的寺庙。近年来佛事渐盛,这大山的佛气禅风也渐浓起来。在迅猛崛起的辽南大都市,难得有这样一方清凉的世界。
也许心真的进入老境,就像眼前这秋山霞色。那么,就让心沉静些,甚至苍凉些,与秋的季节相吻相融吧。
2011年10月16日
秋后的原野
秋风啸过,作别了曾经生机勃勃的一派蓊郁葳蕤,秋后的原野只留下了寂索的时光,慵倦的面容。
是成熟之后的猝然苍凉,是欢乐情绪的遽然逝去。刈后的原野,如同一次巨大的分娩,却听不到号哭和叹息,只有令人惊诧的宁静。
原野上曾经浪漫的故事已无处藏匿,它滋养的爱情,也在秋季成熟。
面对秋野,我听到了风的挽歌。
倾尽了所能的原野,奉献了所有的原野,坦荡着浩然胸怀,惊人的沉默着,一览无余地裸露着。
悠闲的牛,欢跃的雀,伴着寂寞的秋野,度着秋后的时光。
窈窕的村姑,蹒跚的长者,拣拾着原野上散落的果实。
大雁在原野的上空深情地歌唱,留一抹南去的影。那歌声分明在倾诉一个季节的恋情。
沉默是秋后原野的谶言,藏着它蓊郁后的单调,神秘后的索然,热闹后的清寂,以及祭献后的期冀。
早已习惯了生命的枯荣哀乐,早已接纳了前定的神圣使命,才会在人类欢乐的季节里,如此的从容淡定,而拒绝炫耀。
秋后的原野在等待一个时刻的到来,直到最后一个拾秋者在暮色中归去,它才进入长长的眠期。
面对着秋后的原野,我常常想到母亲,操劳着、苍老着,却从不抱怨。在母亲的面前,我们有不尽的感恩和敬畏。那一份感情无人取代,无法取代,也无须取代。
2011年9月12日
当枫叶红了的时候
并不是在秋天才想到你,却总是在秋天送别你。
秋天看你,是慰你的寂寞,留住你最后的一瞥惊鸿。
你以自己的姿态,挺立于山野之中,张帜着别致的风格。
你以自己的思想,光合着阳光和雨露,奉献着殷红的心。
我只是远远地望着你,不忍惊拂你与大山深情的絮语。你对大山的那一份眷恋,令我的心久久地颤栗。
你庄重宁静的神色,足令悲秋者顾影自怜。
没有忧伤,却有不尽的感慨和挽不住的别情离绪,见到你,却与你无言以对。
不求闻达,不争宠遇,只在花容失色的季节,给凋零的山野绣一面火红的大旗。
在躁动的季节过后,你把纪念的颜色,凝成深沉的思索,编入大山秋的诗行。
红色,是你季后的语言,把从春天以来吸纳的天地精华,咀嚼成视觉的盛宴馈赠给山里的人们。
总要与季节告别,如此灿然作别的,却只有你,不留一丝的哀凄。
从未留意你生存的状态,却看到了你凋落前的高贵,或许只有此时,才惊诧你瞬间的壮美。
你如此地渴望山外的世界,于是,借山溪漂着梦魂,作遥远的羁旅,直到渐逝的流影。
其实不必为之怆然,这不是你生命的终极,而只是轮回。即或其中真有从此终极者,也是在释放了生命的本色后,作生命历程的辉煌庆典。
你不追求不朽,当深秋疾砺的风吹落你最后的微笑时,你已经不朽。
那随风而舞的,顺水而逝的,是你的影;留在大山的,是你的魂。
从喧嚣的都市到山野去吧,让心灵在深秋时分洗礼,当枫叶红了的时候……
2010年7月23日
风中的咏叹
我发现,风是有颜色的。
风总要附丽一种颜色,被风附丽的颜色,就是风的颜色。
在我的家乡大连,风是蔚蓝色的,而且是有层次的蓝。在近海,风是浅蓝的,在远处的海,风是深蓝的,在海天际会处,风是蔚蓝的。
在海边,风总是追着大海,在一波一波的海浪中,我看到了风的影子,在岸边轰然落下的巨浪中,我看到了风的伟力。
风的颜色叠进了大海的颜色,看到了大海的颜色,就看到了风的颜色。
风总是贴着大海憩息,它的兴奋、它的骚动,总能搅得大海躁动不安。
它狂放地泼墨着它的色彩,不知疲倦地大写意着它的放浪形骸、奔放着它无羁自由的天性。
在海边,没人能分辨出海和风的颜色。它们是一对如影随形的恋人,痴情地依偎在一起。
去过几次江南之后,我突然发现,这里的风已不是蔚蓝的,而是青绿色的,如江浙一带的青绿山水画,这是我国山水画系的重要派别。几番思索后,猛然忆起宋玉的“风生于地,起于青蘋之末”的名句。起于青蘋之末的风,焉能不青不绿?江南青绿的风,被江南的绿水、绿山、绿园染就。它匿于黛岚青峰,流响于青竹绿荷之间,它飞青染绿,拂兰吹藤,或卧听疏雨梧桐,或偷窥灯下倩影,或佻达风雅,款款信步入书斋,与张志和一起唱他的《渔歌子》“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或与孟浩然唱“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的诗。
江浙的风,如同江浙的文风,浓郁、隽永,耐人寻味。
我在云南生活过8年,太熟悉那里风的颜色了。在那里,云的颜色,即是风的颜色。风追着高天的云朵,白絮一般的,缓缓移动着。风驾着云,或云乘着风,就这么相依偎着。云柔,风也柔,云暖,风也暖。温润、祥和,慈悯却又悲怀,倦怠却又优雅,如一对和睦的人生伴侣,相敬如宾地生活着。又如皈依佛门的僧徒,但行好事,不问前程,豁达、漠然地阅尽人间的悲欢,心中却是甘苦皆无了。
云南风的颜色,就是这般虚玄空寂,清静圆融。它笼罩着天碧地宁,海晏河清的境界。人生于斯,居于斯,客旅于斯,何憾之有!
最令人惊骇的、最惊心动魄的,是西部大漠的风。大漠的风,是黄色的。它与尘沙同色,与尘沙为伍。它无须遮掩,也无法遮掩,就这么恣睢暴戾,狂啸怒吼着。它卷地挟沙,遮天蔽日地狂舞着,施虐着,直到天昏地暗,人迹遁形,鸟兽隐声,它才作罢。只有它平静的时候,才能出现“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壮观景色。
在西部大漠,面对着狂吼的黄色风暴,人们无法不滋生一种悲壮、悲凉和沧桑之感。在大漠生活过多年的我,常情不自禁地高声朗读刘邦的《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慷慨之中,分明有一种悲凄的情绪充斥其中。我不由得为刘邦的雄主情绪所震撼。我吟咏“树木何萧萧,北风吹正急”的诗句,为曹孟德悲风苦旅的征战生涯嗟叹不已,敬畏不已。
西部大漠风的颜色,染就着苍茫壮阔的景色,激荡着英雄襟怀,流曳着千古浩叹。
天涯闯荡的军旅阅历,使我思索过这样一个问题:风的颜色,是否透视着地域性格?北方海边人豪放,江浙人儒雅,云南人宽容,西部人威猛。
我还观察过,风的颜色,即是风的性格。蔚蓝色的风,旷达浪漫;青绿色的风,风流倜傥;云白色的风,雍容大度;黄沙色的风,悲壮威猛。
或许还有更多色彩的风,走进人们的视野,愉悦着人们的身心,丰富着人们的精神生活,那就让我们随着风的色彩,听着风的歌哨,追着风的影子,去作浪迹天涯的行旅吧!
2011年8月21日
雨中的情绪
外面的雨,急切地扑向窗户,在灯光的辉映下,像是无数晶莹的玉珠,诱着你关注这雨意朦胧的世界。
已不再年轻的你,以少有的雅兴逸致,在初秋的季节,打一把雨伞,走进淅沥的雨中。
走进雨中,莫非在回溯你童年的岁月,童年的故事,童年烂漫的梦?童年的你赤着小脚走在雨中的小街上,任天水舔着肌肤,只感到惬意和快乐,却并未意识到,其实,你已经生活之水的深浅,你已经在品咂人生况味的甘苦,你已经走进人生的风雨历程。
你穿过灰朦朦的雨幕,前路是恍惚隐约的憧憧人影。你在追忆逝去的爱情季节,抑或是青春勃发的年华?伞下依偎的身影,像是呢喃的雨燕,礼赞着雨中的新绿,新绿中的红萼。伞下是移动的世界,那一方圣洁的天地,印满了爱情的诗行,每一句,都饱含着晶莹的珠玉之光。那是心凝进了雨滴,滋润着爱情之果。你祝福那伞下的盟誓,就这么一直恪守着。
你那么深沉地凝视雨中的世界,感受空朦、灵动的情绪。涤净了嘈杂,滤尽了尘埃,也衰减了喧嚣,世界原本可以如此的纯静,如此的温润。早年都市雨中“听取蛙声一片”的野趣,对于今天都市的孩子,如隔世般的陌生。但仍可以看雨落荷叶的韵致,仍可吟杜甫的“细雨鱼儿出”的诗句,仍可入韩愈的“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的雨境之中。雨中的世界,是遥远的往事,是寂索的人影,是朦胧的诗,是淡淡的画,是雨打芭蕉的天籁之音。
早已不是“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季节,但仍可听簌簌秋雨洗桐叶,啾啾高树鸣秋蝉。于是,你去捡拾秋雨中的诗,去感受诗中的秋雨。那些湿漉漉的句子,曾葱绿、鲜活地走进你年轻时的梦。当诗人的梦破灭了,但读诗的兴味却依然在,你无声的吟哦已飘散在雨中。
你在一条幽深的小巷前伫立了许久,任雨落着。触景生情的你,望着巷口那株丁香树,嗅闻着弥漫于雨中的残香。莫非你在忆念20世纪30年代新月派、现代派诗人戴望舒?打着油纸雨伞,彷徨于《雨巷》中的诗人,轻轻地吟哦着:“在雨的哀曲里,消了她的颜色,散了她的芬芳,消散了,她的甚至太息般的眼光,她丁香般的惆怅”。吟后,他叹息着离去。诗人已逝,《雨巷》中的雨意和馥郁的丁香,还有忧郁的诗人,却仍在你惆怅的记忆中。
你在雨中思索,心头肯定绕不过一个惨淡的岁月。风雨如晦,风悲雨泣,阴雨不开,大概是那个年代的写照。生活的拮据,前程的渺茫,使你开始了无果的思索,开始滋生了“相逢对哭天下事”的忧国情怀,开始尝到了人生的别一种滋味。那心头虽然百味杂陈,你却依然有雨霁云开的希望,苦涩地生活在风雨大地。
走在雨中,你依然昂首挺胸,那是军人标准的身姿。你的心一定在怅望万里关河的绿色军营。在无雨的瀚海大漠,你的心头一定激荡着“卷地朔风沙似雨,家家行帐下毡帘”的情怀。萨都刺诗中的雨,是漫天的沙雨。然而有一天,大漠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你和战友们惊喜地站立雨中,接受“天主”的“洗礼”。在多雨的云滇大地,你的心头一定时时鼓荡着岳鹏举的“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的壮怀。军旅生涯,因雨而豪迈,因雨而多情。
雨中,是你诗意的忧伤,悠远绵长,一丝愁怀,无寄的惆怅;伞下,是你淡淡的忆念。雨滴在了伞上,也滴进了你的心,那冰凉的味觉,却未浇灭你对往事的温存。
雨中有你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给了你另一种情绪,清新却朦胧,亲近却遥远,温润却疏离,清淡却稠酽。你沉醉于这世界的诡谲和奇丽,你阅读它们传达的大自然的哲思睿语。你老去的人生却不乏青春的兴致,依旧珍惜着雨中的岁月,雨中的人生。
你在雨中走出了家门,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你在雨中走进了家门,带回了另一个世界。
2010年9月26日
雾中的冥想
我曾试图捕捉雾的形象。面对这变幻无定的幽灵,几年功夫过去,却苦无所得,只得叹息着作罢。
明代大学问家王守仁的“元日昏昏雾塞空,出门咫尺误西东”,另一明代诗人吴子孝的“一江寒雾碧笼纱,冥迷十万家”,也只写了雾的浓郁迷离,却有未写出雾的灵魂之憾。看来,对雾的形象的捕捉,不独我辈草芥,即或文坛大家,也未尽人意。
我常对雾感叹,它多像一个无以为家,却又处处为家的忧郁的流浪者。
它若有若无,倏忽来去,悄无声息,无迹可寻;若即若离,似道非道,令你心有所悟,心境淡然;它从容行止,舒卷自如,如闲云野鹤,自由为之。它似在隐喻和暗示着什么,无人读懂它的禅心,更无人读破它隐在幻化中的究竟是怎样的哲理。
它像素洁雅静的娴淑女子,又如气质不凡的坦荡君子,更如神闲气定的佛道大家。
它突至的飘逸,遽逝的柔媚,聚散无定的品性,飘幻难觅的形象,究竟在表达着一种怎样的情绪,在讲诉着怎样的故事?令人寻味却无法猜度。
它无声地流曳着的思绪,缠绵悱恻,绻缱不已;它轻柔散发的气息,无芝兰之芳馨,却有荷莲之清气,是无色之花,显无芳之雅。
它无所依傍,却鄙薄依傍,只做灵魂自由的游侠,不拘行迹,不受约束,自由放任地在这世界上游荡。
很难看清它的轮廓,或许它根本就没有轮廓,只有瞬间婀娜的姿态。
无法寻觅它的故乡,或许它根本就没有故乡,它自由的心性根本就不需要故乡。
它是缠绵的过客,温润的拥抱,怅然的告别,留一团怀想。见不到它的面容,却忘不掉它的记忆。
它欣然而至,没有任何宣示,倏忽而去,不留一丝印痕。
充满了虚玄空寂之感,灵魂被虚幻了,声音被衰减了,颜色被同化了,大自然在这一刻完成了诱惑和被诱惑。
它选择素洁作为品格,它选择沉默作为气质。淡淡的思索,朦胧的舞蹈,平静、冷漠中却藏着丰富的诗意,散溢着挥之不去的淡淡忧伤,流淌着它不曾留下的鸿影羽光。
它落拓不羁的行迹中,分明有着一颗善良的心,对大自然轻柔的、纤细的抚摸,瞬间后便进虚无之境,陡生一丝悲凉。
它温柔之中却藏有几分冷漠,柔弱之中,更存几分宠辱不惊的气度。如一场惊天变故后,看破了红尘,从此喜怒皆无,反倒超凡脱俗起来,只萍踪不定,浪迹天涯。
它漠视这世界的一切法规,只求惬意的存在,欣然而生,悄然而去。“雾来了,踮着猫的脚步”,桑德堡多么绝妙的喻示。
心迷失在雾中,触摸它的轻盈,感受它的温润,无法言谕的宁静在心头漾开,不再思索,心随雾而去,那一刻真是万念皆空,心已融化在诗意的雾中。
在欲望盛行的当今世界,心需要像雾般的散淡,疗治狂躁和沮丧的情绪,平复悲观和创伤的心灵,尔后化作一团水样的雾气,散失在无垠的世界。
为什么不把心放在雾中滤洗,像浣纱女携一团美丽的素纱,款款而来,给生命留住永恒的即影呢?……
2011年11月26日
雪中的沉思
少年时的你,并不喜欢雪。因为家贫,冬天的衣物既单又旧,无法保暖。遇到雪天,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脖颈,稍顷便化成水,流进脊背。你无法忘记那种刻骨铭心的寒冷,雪是你少年时代颤栗的记忆。
当贫寒年代结束,你却爱上了雪,对雪的那份情怀,竟然如同热恋中的情侣,充满了温情的期待,充满了离别的伤感。
你惊叹雪落大地时的磅礴气势,无际无涯,漫天飞舞,不拘形迹,放浪形骸,以君临天下的雄气,桀骜不驯的霸气恣意喧嚣着它的情感,表达着它的意志。你震撼于这天地间最盛大,最壮观的空中雪舞。
你欣赏雪舞长空时的潇洒,无意而为的随心而舞,悠然自怡的回旋升落,淡定从容的率性而为。旷达却不失深沉,莽苍却不乏透明,俏傥之中却不乏慷慨的思考,鲜灵生动却不失矜雅,你无法不礼赞这雪君子的万种风情。
你感动于雪对大地的那片深情,含情脉脉悄然而至,缠缠绵绵倾情相拥。那一派素雅之色,该不是对枯索的大地的隆重祭献?给乡野的孩子一个童话世界,给守岁的老者一个丰年的念想,给村里的老屋一份洁白,给漫长的季节一种情调,甚至给荒冢孤坟洒一份祭物。你似触摸到了雪的良善多情。
你无法忘怀一年冬天春节前夕,黑龙江一个小山村的雪景。白雪厚厚地覆盖农家的屋顶,烟囱冒出飘袅的烟。屋檐下一串串晶莹的冰溜子旁,是一串串红艳艳的辣椒,粮垛里是金灿灿的玉米棒子。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都有一群在雪地里啄食的鸡。村外冰河上,拉雪爬犁的狗欢实地奔跑,一群堆雪人,打雪仗的孩子忘情地沉浸在童话世界的欢乐中。雪,是北方冬季最快乐的精灵,最友善的天使。你无法想象,无雪的北方大地,会是怎样凋敝和枯索的景象。
你更无法忘记,20世纪70年代,乌蒙山区一场罕见的大雪,足足下了一夜。清晨你推门四望,真是漫天皆白。雪已封住了所有的山路和桥梁,头上的雪依然落着,脚下的雪依然厚积着。就在这样的雪天雪地中,你走出了家门,踏雪前行,向十多里山路之外的军营走去。你以与生命壮别的豪情与勇气,跌跌撞撞地向前路走去,仅仅为了参谋长点名时,你能朗声答“到”。为了这一声“到”,你在雪地里跋涉了三个多小时,当你看到屹立于雪地中的参谋长时,你们都笑了。如今,你的嗓音已经苍老,但几十年前的那一声“到”,却依旧脆亮地储于你的记忆中。
多雪的冬天,你总涌动着读书人的情绪。你读过太多关于雪的文学作品。你不会忘记,前苏联著名作家伊凡·沙米亚金的作品《多雪的冬天》,书中那个徬徨失落于多雪的冬天中的老布尔什维克安东纽克的命运,令你感慨了很久。那是有作为、有贡献的一辈人的代表,却又是被冷落、被遗忘的一代人的缩影,大雪覆盖了往事中的欢乐与惆怅。你不会忘记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的作品《雪国》,你不喜欢日本,也极少读日本作家的作品,但却同情死于雪夜大火中的歌伎叶子。你更不会忘记梁晓声的《雪城》,那个发生在动乱年代的故事,紧紧抓住了你的心。你在想,艰难生存于北国雪野的知青们,当希望破灭之后,无论怎样洁白的雪也无法覆盖他们的悲情和人心的苍凉。相似的命运,相似的遭遇,使你感同身受,读起来竟彻夜不眠。
你也常常沉醉于中国古典诗词关于雪的美好描写中不能自拔。你每每于雪夜吟读刘长卿的“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那是多么恬静,多么迷人的一幅山村雪夜丹青。你也常吟柳宗元的《江雪》,雪后大地的清新寂寥,寒江的空朦纯静,钓翁的高雅孤独,尽显于诗中雪的世界。你惊异李白的“燕山雪花大如席”的阔大境界,是诗意的夸张,更是胸襟和才气的张扬。作为军人,你更心仪王昌龄的“青海长云暗雪山”的雄浑,更慷慨卢伦的“大雪满弓刀”的豪气。为此,你曾去天山卧雪,去祁连山赏雪,去燕山寻雪,在雪的世界中与古人神通,与美交融。
在对雪的吟咏中,你无法忘怀100多年前的俄罗斯,莫斯科郊区亚斯那亚·波良纳庄园。一个岁末寒冬的清晨,一辆马车驶出了大门,马车行驶在冰雪覆盖的路上,乘车的是一位80多岁的贵族老人,没人知道他的行程。10后,这位老人在阿斯塔沃小火车站离开了人世。这位老者之死震动了全世界,悲伤了文学界,他就是文学巨人列夫·托尔斯泰。
在冰雪季节的冰雪路上告别了世界的托尔斯泰,留下遗嘱,将他安葬在他的故乡波良纳庄园,每年冬季,坟头上覆盖着白雪,护着逝者的圣洁。
波良纳庄园,有你无法淡忘的“雪殇”。
你无法走出托尔斯泰的世界,却会继续在雪的世界行走、搜寻、思索和阅读,直到能与雪对话时。
2009年2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