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收拾些旧物,又翻出了我奶奶留给我的两件她年轻时的绣活。她不是我亲奶奶,是把我看大的保姆。但因为我是从小寄养在她家里,所以她才应该是我的亲奶奶。我离开她家后还经常去老城的大杂院里看望她,她那个时候已经腿脚不灵便了,似乎是感觉自己身体快顶不住了,亲人们谁去她都会翻出点老东西送给大家。她送给我家的有两个老的雕花木头小镜框和铁艺小镜框,一看就是民国年间的艺术品。再有就是这两件绣活,是她亲手绣的,十分精美,用棉布和丝线绣成,一个烟荷包,一个钥匙荷包,图案简单,是小动物和鱼儿及花草。就是这两样东西一直触动着我的心。
我知道奶奶是直隶古城里大户人家的女儿,有家底,但父亲去得早,家道中衰,寡母没再嫁,带着她和弟弟吃老本。她应该算大家闺秀和小家碧玉之间的中产之家的女儿,没有机会读书,但靠自学也能认些字儿,还能写几笔。年轻时她心气一定是很高的,母亲仍把她当大户闺秀培养,女红、烹饪样样精通。但还是因为家境衰落,未能嫁入大户人家,普通贩夫走卒又不入眼,就耽误了婚姻大事。母亲过世后不得不独立生活,也只能给一个老商人做了填房,那老人不几年也就驾鹤西去,她什么也没得到,就被他的儿女们给赶出了家门。兵荒马乱的年代,她又没有文化,不懂得法律诉讼,那个年代也没有保护寡妇的法律,估计就拿了可怜的几个小钱算安家费就出来了。奶奶就凭自己的一些家底和积蓄独立生活,靠做点缝纫活儿(俗称“缝穷的”)和摆摊卖小吃挣些零花钱,还有就是给别人家带孩子挣些钱。直到年过半百时,才终于和一个勤劳朴实的小菜贩成家。他们成了我真正意义上的爷爷和奶奶。爷爷是保定附近的乡下人,没文化,自然没任何家底传世。能留给我点什么的,都是奶奶的东西。但我要感谢那个大老粗爷爷,他没文化,但看到我念书好,就喜欢,专门给我订了《保定报》,这在劳动人民家庭绝对是惊人之举,他说你奈(爱)看字儿,报纸上全是字儿,看吧。“文化大革命”期间小学校停课了,我没有上学,就靠着在街道幼儿班学的字看报纸学文化。等“文革”结束我们上了小学,一年级课本我根本不用学,上课就是聊天打闹,可考什么试都照样得满分。
当时我并没太在意这些小物件,仅仅是当成她的一份心意留着的,是个念想儿,让我忘不了小城大杂院儿的生活。后来念了文学,似乎开始被这些东西启发着开始想象她的一生。应该说她没有得到爱情,可她一直准备出嫁,嫁给自己向往的人,绣了荷包,被面,枕套什么的。这样一个家境败落但又性格刚强的女子,她心里的故事一辈子也没向人倾诉过。后来嫁给我爷爷,应该是两个人相互同情,搭帮过日子,竟然从来没看见过他们吵架。当她感觉自己来日无多时,开始默默地把珍藏了多年的小物件一件件地分送给亲人们,那是她开始告别世界的举动。果然没过两年她说不行就不行了。她走前都想什么了,没跟我们说,只是把东西送给我们,一切都在不言中。一个小城女人,带走了很多故事吧。于是我就对着这些小物件开始畅想。她是宣统三年生人,今年也该是百岁老人了。本该是享福的,却落入底层辛苦度了一生,七十多岁就走了。
后来我做记者时,采访了几个女性大知识分子如赵萝蕤和杨绛,她们和我奶奶几乎是同年龄,可后两位上大学,留洋,当教授,比我奶奶“开眼”多了,也长寿得多,简直是天壤之别。采访她们时,我奶奶都走了一些年了,当时我根本就没有这个联想,是后来顿悟出来的:我居然在奶奶去世好些年后向她的同龄女人们请教外国文学这样对奶奶来说是天方夜谭的东西。我采访赵萝蕤是在她八十多岁上,采访杨绛则是在她九五高龄上。如果奶奶长寿,也会和她们一样健康地活着。但奶奶从来没有见过赵萝蕤的斯坦威大钢琴,没见识过杨绛那样的豪门。她根本想不到她的同龄的女人中会有如此的人瑞。我采访赵、杨两位时,几乎就没有把她们当作女人,觉得她们近乎女神,所以不可能联想到奶奶是她们的同龄人。
奶奶用小城女人的爱心照料我,教我做人的道理,让我学到了真正的保定方言俚语,她讲的是一百年前的老保定话,十分地道。永远也不会知道离她三百里外的京城里她的同龄女人里有这样的女杰,在做着她匪夷所思的学问,用精神力量哺育着众多的学子。而那些女教授和大学者们应该也不会了解底层的同龄女子们的柴米油盐生活。而我偏偏见识了这两极的女人们的状态,欣慰自己“开了眼”,但也心生悲凉,百年前出生的女人们,她们简直是不同世界里的人。
我不知道这样的顿悟能不能促成我将来的一本小说。但这两个荷包奶奶绝对没有白传给我,她不知道她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孙子竟然后来成了写书的,而且因为写书,才翻出这些老古董挂在书橱里继续启发自己,时而走火入魔。
于是我在某个感恩节的晚上有了一次生死穿越,梦境如下:
我居然是在童年时故乡四合院里的那间老厦子间(耳房)里,在熊熊的火炉边上和三十年前去世的祖母等一屋人在包饺子,还做了些凉菜,不知道是在庆祝什么。都做好了,我们聊着天等另外上街未归的人回来一起吃。炉火正旺,十分温暖。这时,我发现黑铁锅里已经煮上了饺子,是我一个二百五大哥干的,立即遭到奶奶批评,说客人还没回你怎么就煮上饺子了,那个大哥是穷苦人出身,比较贪吃,我知道。奶奶说算了,既然煮了,咱们就不等他们了,先吃吧,省得饺子坨了。于是我就兴高采烈地用笊篱捞白生生的大饺子。刚吃几个,就听奶奶说她喉咙有点堵,吞咽不下饺子,大家说给她喝点水什么的,就这么忙乱之间一回头,奶奶已经过去了。
奇怪的是,我们都没有惊慌,也没哭,而是让奶奶靠在床上,盖好被子,就当她是睡了。然后出门的亲戚回来了,居然是前几年故去的人,我惊讶地问:“你怎么这么满面红光的,这么健康?”他说:“对呀,我大病一场,好了。”我说:“真好,那快进来,饺子刚好,还热着呢,快吃吧。”于是大家就伴着死去的一脸安详的奶奶吃热腾腾的饺子。还议论说,刚才她还高兴地吃饺子,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呢,这样好,走得真安详,一点罪没受,老太太有福。奶奶就那么闭着眼睡,我们吃饺子。我还说,以前我挺怕死人的,可这回我一点都不怕,跟活着一样啊,给她盖被子,触摸她,一点也不怕。
这时我蹲下去取个盘子还是什么东西,突然感到心酸,热流涌上喉头,我意识到,她不是睡了,是永远地睡了,可她养了我十四年,说走就走了,于是号啕大哭,醒来发现眼角边还沾着泪水。
她不是我的亲奶奶,只是保定城里一个心气很高但命运不好的旧时代女人,为了补贴生活,经常替别人家带小孩,在我去她家之前,她带了一个叫玲玲的小女孩,据说特别白净漂亮,家里是有钱的还是当官的,带到很大才走。
上天如此安排我在感恩节感恩,这真是天意。感谢上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