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底,我们就该高中毕业了,就要像前几届的学兄学姐们一样上山下乡当“社会主义新农民”了。可10月里突然宣布12月就开始恢复高考,全国为之沸腾,积压了十年的高考热情像火山一样爆发,下乡的知青、工厂的青年工人,还有各个行业里的青年立即开始紧张的复习。那两个月,几乎家家都有一个或几个人在忙着复习参加高考,有的是父子或母子共同备考。最忙碌的是各个中学的高考补习班,教室里灯火通明,一直亮到很晚。各个学校门口出出进进人流如织,学校外灯光昏暗的街道上是成群结队喧闹的年轻人,像过节一样。特别兴奋的当然还有那些“文革”前就带毕业班的老师们,他们有十年没有送过学生进大学了,现在终于迎来了自己业务上的又一个春天,又能以高考录取率为衡量自己业务水准的标志了,那是他们当教师的价值所在,尊严所系。他们和参加补习的学生一样兴奋,都是义务地为大家做辅导,那个年代根本没有加班费或讲课费这一说。在补习的人们眼里,他们就是通向大学的指路明灯,看到他们就像看到救星,感到他们站在讲台上的身姿特别威严、优雅。
每天晚上走在参加补习的人流中,我的感觉很是异样。作为在校生的我,其实对此根本不热心,因为我早就从肉体到精神上准备好下乡当社会主义新农民,改天换地建设新农村的。突然要恢复高考,反倒感到不知所措。人生的道路要变了,我甚至傻傻地希望那不是真的,那样我还可以照样下乡,实现自己为之准备了多年的革命理想。我早学会了针灸,还学了中草药知识,准备下乡去当赤脚医生,给缺医少药的农民看病。那时有个电影讲这种“赤脚医生”,歌词是“一根银针治百病,一颗红心暖千家”。我就是准备去暖千家的。现在看来我那时是个多么淳朴的小城市少年啊。按照当时的政策我是属于被照顾不下乡的,可以在城里当工人,也可以留在中学里当代课教师。但我决心要下乡,因为除了要“暖千家”,我还有一个理想,就是一边当乡村医生,一边写出一部农村题材长篇小说来。那个时候的梦想是当一个浩然那样的农村作家。因为那个时候小说很少,而浩然的小说写的就是我的家乡河北中部的农村生活,家乡方言让浩然提炼得如此精当,如此活络,让我感到亲切,令我崇拜。我真高兴自己的家乡出了这样的大作家,认为自己有条件学他的样子,甚至可以超过他呢。年轻,真好,敢暴虎,敢冯河。恢复高考打碎了我为之辛苦准备多年的浪漫革命理想,估计上大学毕业后就得变成一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城里无病呻吟了。那个年代我全盘接受了革命理想教育,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难忘的倒是这之前的选拔考试。在校生要参加高考必须先参加选拔考,名额只有百分之三。为此,各个中学都组织了隆重的选拔考试,气氛十分紧张而热烈。原先评价一个学生优秀与否都是看他是不是当了团干部,是不是有体育和文艺特长,是不是有群众威信,是不是在学工学农活动中吃苦肯干和手艺灵巧,现在则要比谁的文化课成绩好了。那几年为了争先进、当学生干部,我从来都是逼着自己在劳动中吃苦,在学工中苦学技术,认为这样锻炼自己才能成为“革命事业的接班人”。现在评价一个人的标准变了,为了证实自己在学习上也出类拔萃,为了争口气,虽然不热心,但还是兴冲冲地参加了选拔考试。那两天正是秋雨连绵。那年的秋天比现在冷多了,我记得我都穿了毛衣毛裤,却光着脚丫子穿胶鞋(为了少洗一次袜子)。一路打着伞跑到学校,手冰凉,脚冰凉,心里也冰凉。我下午迟到了,人家都开始答题了,班主任韩老师焦急地在雨地里等我,因为我是他的一张王牌。看我终于到了,他长出一口气,恶狠狠地骂我一句什么,然后推着我进教室,亲手把卷子给我拿过来。“你行,好好答,看清楚,别糊涂!”在这之前,他就一直鼓励我,说我是最有希望入选的几个尖子,只要沉着冷静,就能答出好的成绩。当初觉得他小题大做,虚张声势,但现在想起来,那就像教练在赛前照顾自己的运动员,怎么当时就不懂老师的苦心呢,确实是不懂事。我就是那么轻松地获得高考资格的。
高考前报志愿,我毫不犹豫地报了北京大学中文系,并准备后面的志愿都报各个等级的大学中文系,认为上了那个系就能当作家了。但韩老师苦口婆心地劝我错开科别报,万一中文系考不上还有别的专业录取我。我还觉得他是低估我的能力。他教了一辈子俄语,特别希望我第二志愿报个外语专业,我不从,他就生气,连骂带哄,我总算第二志愿报了外语专业。后来事实证明,那年中文系是文科里的最大热门,最难考,多数中文系的考生都进了历史和哲学等别的专业,我进了英语专业,是这个志愿挽救了我,成就了一个差强人意的翻译家。
两个月后高考那几天风雪大作,简直是冰天雪地。我每天蹚着雪赶到考场去考试,一路上几次差点滑倒。我们穿着棉裤棉袄,戴着棉帽子,教室里生着火,但依然冻得手发僵。我很幸运,我是在母校保定三中的考场考试,我的座位正好是我初中二年级时坐过的那个座位,加上我对高考并不热心,答题时我很放松,轻而易举就考上了。
但因为我上的是离我的中学只有二里地远的河北大学,不是一流大学,专业也不是我要考的中文和俄语,而是英语专业,我要从头学英文,所以我是闷闷不乐地进了大学的,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多么幸运。后来才知道三十多年前那个历史性的冬季,960万平方公里国土上570万人过独木桥的壮观场景,举世无俦!但26:1的残酷淘汰率仅让20万人上了大学,让550万人积压了十年的大学梦化为乌有。那是民族的盛会,亦是百万人和他们的亲人精神的滑铁卢。可我就那么轻松懵懂地走过来了,根本不懂恢复高考的“重大意义”。我只是高中升大学而已,和那些蹉跎了很多年的师哥师姐们心情完全不同:他们在农村和工厂干了很多年,有的都是孩子的父母了,那次如果上不了大学,就永远埋没在社会最底层了。而我才17岁,还有很多机会,还可以考几次大学。我身后没坎坷,没有什么阴影,我纯粹是来上大学的,很在意上的是什么样的大学,学校风景美不美,学校里名教授有多少。因此我上了大学,反倒不开心。这心情在当年被大家视为身在福中不知福,甚至是有毛病。幸福的人就在于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