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朋友送我的《书摘》杂志,读另一个朋友发在上面的文章时顺便就看到了它前面一篇散文《围炉》,写得很温馨美丽,受了感动,就在这严寒天想起那写炉子与酒的古诗。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但也仅仅是想起而已,其实我对这诗毫无欣赏的心情,只因为我生活中的火炉并没有这等闲适与浪漫情调,反而令我不胜其烦。反倒是后来摆脱了烧炉子的烦恼与琐碎,才回忆起童年时围炉的温馨与闲适来。
住平房的人们与炉子之间发生的爱恨故事估计永远会铭记心间,那炉子带来了温暖,家的安全,想起炉子上嘎嘎烧着的开水和煮着的菜粥,心里会暖和一辈子。但为了维持炉火的旺盛付出的代价也会在心里酸一辈子。这就是生活。
恍惚记得“文革”后期,社会上突然大兴了一阵勤俭节约之风,人们开始响应上面的号召,不烧那种铁铸的炉子了,说是能节约很多铁用来支援国防和世界革命。
那用什么来代替呢?我就记得家家开始搬砖和泥,垒起炉子来,几块砖把炉子垒好,搪上加了麻刀的泥,干了以后就生火,下面的炉眼紧贴地面,地面上的风可以吹进炉膛,帮助燃火,这种炉子俗称“扫地风”,十分形象生动。劳动人民就是有智慧,这样就省了买铁炉子的钱了,那种沉甸甸做工讲究的铁炉子价格很贵,一家三间房子要买三个铁炉子估计是巨大的一笔开支,能当遗产用呢。自己用砖垒炉子基本不花钱,确实实惠。其实这才是古人说的“红泥小火炉”呢,古时候估计砖都宝贵,古人是用土坯垒炉子的吧?
我印象中,除了一些住楼房的人家不得不继续使用那种铁炉子(烧蜂窝煤),平房人家基本都换成了这种扫地风炉子。这种炉子的一个好处是可大可小,自己掌握。屋子大的,人口多的家,就垒个大的,顺便旁边再加出一截来,安进一个大陶瓦罐,灌上凉水,利用炉子壁的温度就把凉水温成了几十度的热水,随时有热水用。还有更勤快聪明的人,能砌个火墙通往卧室,火墙与炉子连着,就成了“土暖气”,卧室里又暖和又干净。
我没那本事垒火墙,也不需要加水瓦罐,房子又小,就用十二块砖头垒了个最小的炉子。我是看大人们用砖头砌炉子,就看会了,就决定自己也亲自给自己的房间垒一个。学校里到处是拆墙剩下的旧砖头,还有白灰和麻刀,我就搬砖和泥,真垒起了炉子。为节约砖头,砖头不能像垒墙那样卧砖,而是把四块砖横立着围起来,垒两层,就垒成了一个炉子的基础框架,下面垫一砖高的底座,留三面火眼,上面再用四块砖平铺成炉台,一个扫地风炉子就垒好了。炉子外抹上白灰,炉台上也抹上白灰,把炉膛搪成上下小中间鼓的椭圆形,安上烟囱,生着,加上煤球,就成了红泥小火炉。这个炉子就成了冬天家人生活的中心,做饭,烧开水全靠它,晚上读书看报聊天听收音机也围着它(那时还没听说电视这个名词)。
但这只是炉子美好和温馨的一面。为了让炉火不灭,一天要加很多次煤,就要把炉灰捅下去,再从下面吹风的炉眼里掏出来,这个动作也可以叫“扒灰”(不知道这个词到了《红楼梦》焦大嘴里就与公媳乱伦成了一个词),用簸箕撮起运到垃圾堆上去。这个活儿比较辛苦,而且脏,要巧干。每次捅炉子时要用烟囱扣住大半个火眼儿,用铁通条用力往下捅炉灰,这样捅炉子时的煤灰就顺着烟囱拔走了,如果扣住的面积太小,煤灰就腾起落到屋里,落得桌子和床铺上全是灰。
还有,为了室内保温,每晚炉子不能灭,但又不能像白天一样熊熊燃烧,就得封火,目的就是让火基本处于休眠状态,有炉温,但火还不灭。这是个技术活儿:要在封火前捅一次炉子,掏一簸箕炉灰倒了,再加半炉膛煤,让火刚烧旺时用带一个小洞的铁盖把炉子盖上,再用烟囱扣在上面,保持煤最小限度燃烧,这样炉子里的煤就慢慢烧到第二天早晨而不会灭,早晨起来赶紧打开炉子,一番捅咕,加煤,炉子就又活了。
但很多人封火时大大咧咧,炉盖没盖严实,结果不充分燃烧的煤气泄漏在屋里,导致熟睡的人中煤气,严重的就会被煤气熏死。我周围几条街上有好几家人就是这么熏死的,其死后形态惨烈无比。每有人家中煤气死亡,噩耗都会迅速传开,给大家警醒,可即使这样,还是有人不接受教训,前赴后继奔黄泉。
现在想想我算聪明踏实的,自己垒的小炉子自己最了解其脾性,自己负责生火封火,居然那么多年炉子没出事,没被煤气熏死,真是奇迹。这也是因为看见别人被熏死后接受了教训,每次封火都特别小心,火盖四周还会再捋上一圈炉灰,防止煤气泄漏,否则说不定早就去另一个世界了呢。
美好的红泥小火炉,实际生活中基本上不是给“能饮一杯无”时用的,它很实用,很火热温暖,也很残酷悲哀,全看你怎么用心调教照管它,稍不注意,就会喝完新醅酒在睡梦中魂归离恨天。现在的孩子背诵这首冬令美好的小诗,可知这小炉子的美好和毒辣的两面?
有个艺术家朋友说想要专门垒一个这样的扫地风炉子,拍照留影,然后再拆除。砌个扫地风可是行为艺术了!好玩,我都想帮他垒一个。可就是麻烦呢,要有砖,有白灰,有麻刀,有黄土,有瓦刀,有抹子,还得有成套的烟囱、拔火筒,烟囱伸出墙外后要有防风倒灌中煤气的拐脖儿、封火盖儿、铁通条、铁铲、火钩子等等,现在上哪儿淘换这些老铁物件儿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