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7月—1959年10月]
1957年7月18日，麻省东涵镇
最亲爱的母亲：
我刚刚洗毕碗，坐下来写最后几封感谢信，然后去读弗吉尼亚·伍尔芙的小说。很想念你的信，那些母女闲聊，八卦……现在我们住得近了不再写信，除了一些粉色的小字条；我比在英国时更加想念你，虽然那时你和沃伦不在轻易可以到达的距离之内。我们期待一星期以后可以看到你……
天气晴好。特德和我安定下来开始写作，开始总是痛苦别扭，但我们这次不会了，因为写作的状态基于作者的生活快乐程度，如果作者一切安好，写作顺其自然。现在这里一切像天堂：安静，没有打搅，没有社交义务。我们努力在中午之前完成四小时写作，然后骑车去纳瑟莱特海滩游泳和跑步，晚上阅读。我一周只需要出门购物一次……
我一想到那个诗集的下落就不开心，当你收到信的时候，也许它已经被退稿，请寄到这里来，退回来也好，不用再担心它是否被接受，在希望和绝望之间摇摆不定。如果它被接受，请电话我……
终于身心完全休息，从剑桥的创伤中恢复过来。在你给我们的蜜月礼物中，没有比这七个星期时间的休假更好的了……
爱你的西微
1957年11月5日，史密斯学院
最亲爱的沃伦：
虽然我们这么喜欢你的来信，但我一直没有动笔回信，我心情低落，不想给任何人写信，没有什么可以分享的好事。
我刚刚批完66份学生的论文，是我布置的作业，关于霍桑的短篇小说。马上就得赶着备这星期的课，明天就要开始上课。这周末是第一次空闲，没有作业或者考试需要赶出来，不用为上课准备什么，我希望能借此清静一下，想想自己到底在教些什么。我一直以为可以从自己的写作经历中抽取一些材料教学生关于风格和象征的问题，但是完全没有余裕这样做，我战战兢兢，紧张得要死。我必须在一个主题上准备五分钟的教案，因为临时即兴发挥我完全不行，除非完全通晓话题。语法和形式不是我的专长，既无聊又无助。这周别的教授会来听课，我吓得手脚冰凉。如果事前不知道，倒也好。
特德作品受到的评论真是不同凡响：每一个评论家都倾情赞美他。但是一两个英国评论家有所保留，这些英国人也真是奇形怪状：夸赞两三首，不提另外几首；但每个人夸的诗都不重复；一个说他的诗有音乐性但是缺乏内涵，另外一个说内容深刻但是节奏感不好。他们很疯。
……你可以想象，我多有洞察力。我预见到这一切都会发生；而且我猜到没有一个批评家会喜欢他的作品的全部，挑选一些诗来硬套上他们的艺术观：战争诗，诗意或者韵律诗，自然诗。爱德文·莫尔在《新政治家》和《国家》杂志里赞特德的诗作《豹子》比里尔克的大作《豹》还要高格调！我有没有告诉你特德的两首新作被《斯旺尼评论》接受了？
有时我想想教书这一年的忙就绝望，我怀念不用做饭和持家的时光，特德是一个天使啊，给我做早饭和中饭，我最多在周六下午课程结束以后长长舒一口气，给家人做一道点心。我想象自己早晨写作，博览群书，做一个能写作的人妻。我做不了职业妇女，我在这个教职上投入的能量和心血跟我的回报不相称啊。我的既教书又能写作又能做好主妇的梦想迅速消失，我第一想写作，远离写作，远离给自己一个写作成功的机会对我不公平，那些文学杂志的编辑在给我的退稿信里无一不提到一个辉煌的文学家未来，不实现这个未来是对我自己的亏欠。
另外，我并不喜欢只跟师生打交道，学院生活令人窒息。特德和我对此抱怨很多，我们需要跟各种各样的不同背景和职业的人打交道，在人群的交流刺激中找到写作素材。我写不了学院生活。我们在计划明年到纽约之外的一个地方生活，或者波士顿附近。特德找一个工作，不一定在大学，我早上写作，下午去打零工，可以遇到各色人等。我想隐姓埋名一段时间，不再是那个镁光灯下“归来的女主角”。没有比衣锦还乡但是心里不自在更糟糕了。好好休息之后我也许感觉会好起来，至少现在我周末能作息健康，睡眠安稳。若已经写出20个故事，出版一两本书或者诗集后，我或可以兼顾写作和家庭，我现在得投入到写作这门技艺里去，明年一定这样做。
原谅我这样不停地罗列絮叨自己的问题，但说出来心里舒服多了。每一次你做出选择，你都得牺牲别的东西，为了改66篇霍桑论文和给一群被惯坏的小母狗讲课，我贡献了自己的能量、写作时间和知识分子生活。如果我是教书的熟手也罢，知道怎么讲解一篇短篇小说、一首诗，我还能从中享受乐趣，但是我根本就是现场胡编，从错误中试探着教，基本都是错误。我的班从现在起会有别的教师来听课，所以学年结束我多半拿到一张解聘书走人了。
……对于男性教授来说容易一些，史密斯的女生对男教师更尊重，年纪大的女教师经年积累的经验和权威也相对容易让一众女生服从。特德救我，他同情现在深陷泥潭的我，保证让我6月起就开始写作，不用操心其他俗务。新出道未成名的作家真是不容易，你既不想仅做一些文秘工作，赚钱少又没有前途，但是专业人士的职业又得付出太多的职业训练，占去写作时间……
我多么渴望重新开始写作！当我在课上讲述亨利·詹姆斯怎么在作品中利用隐喻来活灵活现描写情感的变化时，我多希望自己也能有隐喻写作。当我听到一个教授讲到“树木的阴影，绿色的阴影象征疾病，死亡”时，我恨不得把书扔到窗户外去，逃开！从学院整齐灰色的二手空气中逃掉，写自己的平庸诗歌，平庸故事！我不喜欢重复二流批评家对D.H.劳伦斯的观点，我想静静地阅读劳伦斯，把他的影响占为己有化成自己的写作。
特德在写儿童故事和一些诗，但是我觉得在我度过这个艰难时光以后他会写得更好。在不当教师时我可以是一个优秀的作家和一个智慧的妻子。具有讽刺性的是教书让我很难智慧得起来，朝九晚五随磨盘转。女学生们也欺负我年轻，没有经验。
一定给我写信，我和特德期待你的回复。原谅我这些长长的抱怨，跟妈妈不同，她是教授，我是作家，作家必须写作才对得起这个名号。
西微[51]
1958年1月13日，史密斯学院
最亲爱的母亲：
这两星期对于我们两人来说都艰难，上周除了一整周的课，还有一次教员会议，另外还要每天晚上准备第二天的课，熬到周六已经精疲力竭。周日我们一觉睡到午间，然后在寒冷清澈的阳光里走了五英里，这才开心起来。肺炎的心理后遗症就是特别容易抑郁，这星期过后能有时间好好休息，然后就要在大考之前准备春季学期的课……
最近跟我班上一问题学生谈话，这个女生上课拒绝发言，即使被点名提问也三缄其口，但喜欢在下面说小话开其他女生玩笑，跟她见面以后我们立刻结为好友，我为自己的心理战水平感到自豪。我跟她说的都不是什么好事，比如她的课堂成绩得E，还得换到另外一时间段去上英文课。私心里我不希望她留在我班上，因为她打搅别人，扰乱课堂，但是我谈话时完全不是这么说的。我们深聊到宗教与文学，反讽的是我居然对她有知音之感，她也想留在我课上，但我还是坚持初衷。
总的来说，与大部分女生关系很好，还造成一个恰如其分的假象，就是我是史密斯教大一英国文学里最好的教师，她们都是循规蹈矩的好学生啊……
有空打电话，祝健康安好！
西微
1958年1月20日，史密斯学院
亲爱的母亲：
……特德还没有听到确切消息是教全职还是教半职，现在我们希望是全职工作，再过十天他的课就要开始了。他讲课的话题之一是《罪与罚》，我刚刚就这部书讲了两个星期的课，上课笔记他正好可以用上……
……学年已经过半，我对教书的反感也有改观，在知道自己6月即会离开史密斯以后让我轻松下来，开始能享受教书的乐趣，学生的反应反而好了，尤其是下午3点钟的那堂课，当然还有几个顽固不化的太妹。如果我能及时备课，讲课情形会改善，但是我多么多么渴望重新开始写作：从艰难的开头，到深入挖掘题材的中段——我的旧爱，诗歌，故事和散文，然后等待信箱中编辑回复。
也许3月31日星期一和4月1日星期二，我可以来碧肯岭街区找房子或者公寓，我们6月1日或者7月1日就可以入住……我们将对波士顿了如指掌。
爱你的西微
1958年6月10日，史密斯学院
亲爱的妈妈：
……五天的纽约之行让我们筋疲力尽但也其乐无穷，走了不知道多少里的路。在巴尔的摩，在特德的两个出版人航海启程前把他们抓住，跟他们吃了一顿豪华的晚宴，桌布都是奢华的玫瑰粉色……参加两个文人聚会……一个是在纽约第五大道的一阔人家里，坐电梯上楼，同电梯的是莱昂内尔·特里林和他夫人戴安娜[52]，聚会上尽是著名出版人、编辑和哥伦比亚大学教授；小说家拉尔夫·艾利森[53]也在；法勒·斯特拉斯·基洛克斯出版社的老东家法勒和《哈德逊评论》的主编都在，明星荟萃。之后转到索博里夫家吃自助晚宴，做东的是第五大道家居店斯隆的店主，晚宴这群人基本都是面目无趣的阔佬和商人，但是一个黑人大厨的精湛厨艺、点心和桌面摆设之精美让我们叹为观止……
我没有跟别人提起，但是想跟你私语几句，你不能想到短短这几天我的偶遇：从豪华宴席出来进了地铁，我几乎跟一人撞了个满怀，迪克·乌尔兹，南希·亨特[54]的旧好，他跟我是同一时间在剑桥读书，最近跟一个我们同级的史密斯女生结婚，这个女生又是我教书的同事。我刚刚要跟他打招呼，这时看到旁边悄然走过理查德·萨森。我只好默默走开，当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难道这世界的旧人都在纽约聚首？！
我们在城里走了很久，跟世界出版社的编辑吃午饭，他们很希望我的诗集能出版。我们走过中央公园、哈莱姆区、第五大道，带特德上到帝国大厦的顶层，在地铁里让一个吉卜赛老婆婆给我用纸牌算命，她帮我拿的牌上是一个邮差，据说我不久就会收到佳信捷报，改变一生。
我们这些天见识了唐人街的乞丐，哈莱姆区的黑人，第五大道豪宅里的土豪。最好的时光是与玛丽安·莫尔[55]见面，在她布鲁克兰的家中吃草莓和芝麻饼干，喝牛奶，听她滔滔不绝地谈话，她喜欢特德的诗。想不想让我们给你订火车票来见见这位伟大的诗人？昨晚拜访她之后，我们去看了两出伊奥尼斯高的剧，在东村好好吃了一顿晚饭。
希望下周四回家。我的录音阅读工作是在星期五下午，晚上约杰克·斯威尼晚饭。普茹蒂夫人约我们周日的晚上见面吃饭，但是我更希望和家人一起庆祝我们结婚两周年，你觉得如何？然后就要回去上班了……
爱你的西微
1958年6月11日，史密斯学院
亲爱的沃伦：
在我开始动笔时，我意识到在我脑海里我已经给你写了无数信了，我是多么想念你啊！这世界上我在意的极少几个人中，你和特德是我最亲近的。也许在你回来后，我们应该去科德角的海里游泳，庆祝你的归来。我期待着明年你回到哈佛，能不时到波士顿我们的公寓坐坐，一起吃晚饭，听你分享你在欧洲的经历和哈佛的研究工作。我私心里一直向往哈佛，像所有的严母一样我期待把自己儿子都送到哈佛大学读书。
我在5月22日结束教学，对上课的女生说再见。最后几堂课，我受到的掌声和我对教课的留恋成正比：早上9点摇摇晃晃地开始上课，11点结束时掌声雷动；然后再下两层台阶到下午的课，3点结束时中等规模的掌声。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不能相信在短短十个月我教了20个故事，两个短篇小说，10个剧，无数的诗歌，包括《荒原》。但是的确是这样，我做到的远远超过最初的黑暗几星期的预期：我相信我给学生选择了上佳的文学作品，在这些难缠的学生中赢得教学声誉。
总的来说，我的史密斯同事令人郁闷：当你发现学生时代崇拜的教授原来是一群软弱好妒、虚荣琐碎的小人，这是多么幻灭！教授之间的闲言碎语是多无聊啊，尤其是男教师，从早上的咖啡，到下午茶，一直到晚上的鸡尾酒，不停地私聊关于任职、解雇、基金、学生和二流文学杂志上的二流批评，这是一个自我封闭的小天地，拿到终身教职的都长着一个啤酒肚。兼任教职的作家都被怀疑没有把教学摆第一位，我们见到几个认识的作家朋友只拿到薪水又破又烂的小教职。当然我们的情况另当别论，我是在有续约的情况下辞职的。但是这段时间我们完全不能写作，感觉如果在这个薪水丰厚的安全感中漂的话，十年后我们会诅咒自己当初的决定。
比如我肯定特德会成为一个伟大的诗人，他已经从玛丽安·莫尔和T.S.艾略特那里得到真诚的支持，我们希望回到英国时再见到艾略特。特德跟年长十岁的英国诗人们比他都是更好，我觉得作为他的妻子，我所能做的，是找到一个既能写作又能谋生的办法，这样让我们内在的创作灵感源源不断实现、拓展。
当然，很少人能理解到这一点。在美国，你如果没有人生的十年计划或者一个固定工作的话，人们会对你疑神疑鬼。这一点我们在当地的杂货店申请信用账户时发现的。我们不能把自己放进任何“美国年轻夫妇”的类别：我工作，特德不工作，没有汽车，不分期付款买家具，没有电视，没有收费账户，好像从天而降的外星人。我们让那个秘书迷惑了好久。我只能对你直说，不能告诉妈妈。她担心我们安居乐业的前景渺茫——对我们来说，安全感来自我们自己，不是一份固定工作或者钱财：对自己作品的信念，像斯巴达克一样疯狂工作。特德并不要求我立刻发表出版作品兑现，这点特别好。我们感觉未来五年写作对于我们之重要，相当于医学院的学习对外科手术医生的重要；特德的话是：写作，读书，再写作，不要只读小说或者诗歌，阅读民谣、招潮蟹和流星的书，这些是灵感的真正来源，一个学院作家的噩梦就是他悬在空中，依靠别人的二手资料来描写生活。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一个作家如果脱离生活，他就会像英文课上分析小说那样来思考，他不再感受到真实生活的撞击，许多文学教授都误以为生活太简单，需要象征、反讽、原型形象等等来补充，我们希望另辟蹊径，脱离这些科班规则。我们写作，在写作中创造象征，而不是有了象征再开始写……
特德和我在我批完最后一份学期论文后就去了纽约……奥斯卡·威廉姆斯是一个女里女气、小鸟一样的小个儿男人，他心情郁闷，因为自己最好的好朋友——迪伦·托马斯和爱妻金·德沃德在同一年去世。金·德沃德生前既是画家又是诗人。威廉姆斯现在住在屋顶层一个极小的画室里，画室内部被粉刷成浅蓝色，有一个天窗，到处放着他爱妻的动物画、人物肖像、旧照片，地板上和浴盆里尽是没有洗过的脏玻璃杯，一个连接着屋顶的门廊上可以远眺海鸥和浮船，廊下摆着一盆盆的玫瑰和薄荷，他请我们喝苏格兰威士忌甜酒，相言甚欢……
……我们还去拜访了诗人和批评家——芭别特·杜耶奇，她写信盛赞特德的诗；跟世界出版社的老板大卫·吉德炜吃午饭，他们出版社今秋有意出版我的诗集，他们从未出版过诗集但是希望能发掘真正有创意的新诗人——我希望我是。我的诗风在改变。过去发表的35首诗里，被我否定了20首，因为太浪漫，太伤感，或者太琐碎。最大的困难在于克服女性作家特有的小聪明和太过雕琢，我逐渐在习惯“直言事物和经验”的写作风格，避免过多运用象征。附最近一首新作。
“神养活乌鸦”[56]，我希望你比妈妈更懂这句话。当我们有名有钱，我们的艺术追求也许可以被理解；但现在我们的生活和信念必须证明自己。我们简单快乐地生活，在家旁的公园散步，那个地方很少有人去了。那里有几只棕色的野兔，还有几只黑色的青蛙在水里游泳，像紫色肚皮的火星生物，跟我们大眼瞪小眼。无数的松鼠，明黄色的鸟，红顶的啄木鸟，果树；花圃里一批一批的花凋谢又重来，神秘地，不知道谁种的：先是郁金香和水仙，随后是风信子；然后有一天我们再来看到旧花都没有了，新种上了天竺花和矮脚牵牛。小小的玫瑰花园接着就结骨朵了，一个星期以后我们就可以摘一两朵黄色或是红色的玫瑰。
我们在马萨诸塞大学朗诵会上见到疯癫的善良的大诗人罗伯特·洛威尔（40岁一代诗人中我们唯一敬仰的一位，时不时抑郁症发作被送到精神病院治疗）。他是安静的，说话轻声细语，我们非常喜欢他。我开车带他去北汉普顿镇寻找他祖先的踪迹，去看当地历史学会和墓地，在我们搬到波士顿以后希望经常看到他……
这个星期一，6月16日，特德和我希望在家和妈妈庆祝我们的结婚周年。难以想象我已经结婚两年，而且跟特德结婚！我们经常吵架，疾风暴雨，我扭伤大拇指，特德消失的耳垂[57]，我们创造了一个自在自足的世界，在其中进行艺术创作。
我们最大的乐趣是在家吃喝，写作；在树林里散步，找小动物小鸟儿。钱很重要，我们什么都有，唯独缺钱……
好了，我得打住，我明天和下星期必须为文稿打字，附上一首诗，是写去年夏天在岩石港钓鱼时看到招潮蟹，请大声朗诵它。这是一首音节诗（而不是轻重音交替的诗），每行七个音节。我觉得这种音节限制很好，玛丽安·莫尔认为一首诗的每行音节可以预先设置，她就是这么做的，跟强调轻重音的格律不同。请给我写信，我一定回复。
西微
1958年6月25日，史密斯学院
……好消息：我刚刚收到有生以来第一封《纽约客》的稿子录用信！不是短诗，是两首长诗：《洛克港采牡蛎的人》和《夜曲》[58]。第一首有91行，第二首45行！兴高采烈之余，物质主义的我们，立刻估算大概能收入350美元，等于波士顿三个月的房租钱！信中《纽约客》编辑对诗大加溢美之词……
这是一个不错的开始！幸好没有放弃自己所热爱的写作，而去追求所谓的“正常生活”！这是我辛辛苦苦教一门课的半年收入的三倍！一个星期的写作换来一个月的薪水！《采牡蛎的人》到明年夏天才能刊登，他们有好多夏天的诗在排队等发，但是稿费很快就能收到。这是我们回到美国的周年礼物！
西微
又及：你看看，吉卜赛算命的说得没错吧，邮差带来好运气！
1958年7月5日，史密斯学院
亲爱的母亲：
……越来越希望变成一个业余自然学家，你还记得家里有关于北美野花，鸟类和动物的书籍吗？我在读企鹅丛书，《人类和脊椎动物》《动物性格》，还有瑞秋·卡森的《周遭之海》，特德在读她的另外一部作品，《海风下》，也很赞。你如果没有读过，很应该读一读。这几本笔调诗意又有科普价值，我想重访今夏住过的温索普，寻访我的诗意遗传：强生大道附近的草地，我们住所附近的海滩还有祖母家附近的海滩，即使这些旧屋破败但因为童年时光它们依然有魅力，我在几首诗中都提到它。随信附上诗作《夜行》和另外一首在《纽约客》上发表的作品……结婚后的这几年，每年写作时间只几个星期，我们已经挣了2000美元，还不包括《纽约客》的稿费，已经第三年为《纽约客》写稿。
最近我们第一次在美国用灵应盘来占卜，非常好玩，这东西好像已经适应新大陆的水土，已经可以对答如流。比如它喜欢“自由的生活”“自由中生诗”，诗在于“多练习”，我们给它取名“潘神”，问潘神诗的主题，它回答“写罗瑞蕾”；再问为什么“写罗瑞蕾”，答曰“你的族人”。这个提示让我很吃惊，因为从来没有意识到“家族记忆”可以作诗的主题，细想这个主意其实不错：我的家族记忆包括德国的民间传说，水的意象，死亡愿望，等等，这些都是有深度的诗歌主题。第二天我即照此主题创作，结果潘神提示的没错，这是我最喜欢的诗。你还记得吗，你在钢琴上弹过一个关于罗瑞蕾的曲子？……
希望沃伦同意每周来我这里吃一次晚饭，同时帮我补习德语，朗读德文给我听。我努力在读德文原版《格林童话》，用的就是你给我的那本小书，每读完一个故事就汇总一下新单词，兼复习语法。随年岁增长一个人自然对自己家族的根感兴趣，我想到自己奥地利、德国的血缘背景和海洋成长的记忆就激动不已，这就是我个体意识的基础……
灵应盘告诉特德写水獭，他即听从，水獭诗开头不错，潘神告诉他，他的家族之神是“巨人”……
最近就是这些琐事了。现在我每天早上7点即起，天气凉爽了……特德向你致意。
西尔维娅
1958年7月9日，波士顿
亲爱的沃伦：
……这个夏天到现在我还没有好好晒过太阳，第一次没有在这个时候晒黑皮肤，我在为出诗集而发愤写作，两年前的作品都不想收入，要重新写至少20首诗，另外想用笔名发表一部小说。我希望诗集作品能在9月到10月之间完稿，冬天给各出版社送去。诗集应该不错，去掉了陈腐刻板之词，也没有那种玻璃一样的浮华，开始写真正的世界，动物，人和风景。
特德和我最近经历了一件很伤心的事。我们在树下捡到一只奄奄一息的雏鸟，可能是从窝里跌落下来的。我们把它带回家养了一星期，喂给它吃碎牛肉、虫子还有牛奶，开始对这毛茸茸的小东西心生感情，它长得有点像八哥，有可笑的长眉毛，但是有一天它在奔跑时，却把腿摔断了，它的腿僵直，发出凄惨不堪的叫声。我们今天都不能好好睡觉和写作，到处找虫子喂它，直到有一天实在看不下它受苦，把它放进一个小盒子里熏煤气了结了它的苦难。这段记忆太可怕了，这么小的一只小鸟，我总不能忘掉……
西微
1958年8月1日，史密斯学院
……我考虑了很久，决定还是不让特德申请美国国籍，英国身份是他的核心自我，永远是这样。
想问你关于“按音速记机”，如果它使用简单，容易上手的话，我想买一台，这个冬天就可以用它打字了。我想知道学习使用这个机器每天要花多长时间，有没有课程可以上，也许你可以帮我找找这方面资料。我希望有一门实用的技艺可以用于高于一般的工作，如果有办公技能的话，我的外貌和教育背景会让我在职场中很顺利。申请到萨克森基金的话，又不需要工作了，这笔基金付十个月的写作薪水，如果被拒，还得学习使用速记机。这台机器有多重？打字用纸带是否昂贵？我特别想做法庭速记这行，这种工作需要别的经验吗？你能帮我研究一下这个工作有多大可能吗？两件事：一是学会使用速记机要花多少时间；二是法庭速记及类似有趣的工作。[59]
爱你的西微
1959年7月29日，美国黄石国家公园
……凌晨3点15分，汽车爆炸的噩梦把我惊醒，醒来同时听到类似的爆炸声，咣当破碎声。我第一个反应就是一只大熊一巴掌把车打碎，然后坐下来慢慢咀嚼车的引擎。我把特德叫醒，我们躺在那里一动不敢动，听着外面熊边嗅边咬的响声，低吼，还有锅盖互相撞击的声音。心惊肉跳中我们猜它已经把车后厢的盖子撅开，嗅来嗅去搞清各种罐头里都是什么货色，一个罐头狠撞在我们睡的帐篷上，又骨碌滚到一边，我颤抖地坐起来偷偷往外看。
月光呈现怪异的蓝色，不到10尺远，一只巨大的熊的影子蹲坐着，在使劲咬一个罐头。待早上起来才明白，原来是一个黑金色的饼干桶，我们用来存椰枣糖条，一直放在车后座红色的背包里，里面还有里兹苏打饼干和奶油饼干、一些明信片。那只熊在打碎车窗玻璃后把包抓出来，把饼干桶在地上滚来滚去桶盖终于掉下来，它撕破蜡纸包装把饼干吃得干干净净。后来我找到那些明信片，最上面一张大角麋鹿图翻过来，正对着下面一张熊的明信片，上面留着熊爪的抓痕。
躺了不知多久，心惊肉跳担心熊来吃我们，既然它大吃苏打饼干，再吃我们又何妨。不知多久，黎明的曙光亮起来，这时听到一阵脚步乱响。熊吃完一圈，又回到我们的车这边。特德想站起来看看帐篷后窗外的光景——我战战兢兢拉住他不让他出去。这时他看到熊子就在车后部，正在探身进车的侧后窗，显然发现了车里的橘子。从那时起到太阳升起，我们躺在那里听到那大熊把橘子一个一个掰开，吸溜着喝里面的汁。一辆车开过惊动它，它往我们的帐篷这边跑，被地上支帐篷的粗绳子绊倒，有几秒钟帐篷抖得天翻我以为它要冲进来。然后一切静止，什么声音都没有，间或听到吸溜橙汁的声音。最后我们起来出了帐篷，战战兢兢，汽车的车窗已经完全打烂，窗框边缘挂着一缕缕棕色的熊毛。
自然而然，遇熊的故事在露营地传开。一个露营老手过来跟我们介绍经验，说熊恨煤油味儿，建议我们把煤油涂到所有的窗框上，另外一个人提议涂红辣椒。趁天光亮着，我们有足够时间强化对熊的防御，它肯定是要回来的。我们把露营帐篷搬到高处，又把所有值钱物和食品放进车后厢。把遇熊的事跟森林管理员汇报了，他三心二意地记录下来，如果以后保险公司来问，会有个记录。
在洗漱间里跟一个女人提到遇熊事件，她闻之不安，特别是熊打破窗户的细节。原来她才从另外一个露营地西指搬过来，上星期也就是我们到达的那晚，熊在那里杀了一个女人。遇害者晚上听到熊在偷吃东西，拿了手电出来赶熊，结果熊挥掌对她痛击，只打了一巴掌她就送命。森林管理员一般不肯提这类“事故”，这个女人很紧张因为她和丈夫露营在星空下，完全没有帐篷保护。他们已经遇到一次熊了，吃早饭的时候不肯给熊食物，结果熊对他们狂吼。
这个故事也把我们吓着，到黄昏时整个车都被抹上煤油，撒了辣椒粉，我们自己身上喷了防虫剂，喝了阿华田也吃了安眠药，9点入睡。四周一片此起彼伏“熊来了”“又来了”的叫声，好多人敲着锅和盆用响声把熊吓走，我们睡得很好，熊没有来碰浓浓煤油味儿的车……
我们一切都好，有惊无险的人生经历。下次去深海钓鱼……
爱你们和萨福老猫！
西微
1959年8月2日，加州帕萨迪纳
亲爱的母亲：
……请不要担心诗的发表，就把它们邮寄出去即可。我理解夏天特刊的编辑，所以愿意把诗多投递几处。诗已经被我修改多次，并不想改动诗来迎合含糊不清的批评。如果编辑感兴趣，想做一些改动的话，不是不可以。你必须磨炼出粗糙和韧性来对付出版社。我有一个很长的出版社名单，尚未动手发掘。大出版社一般最好，愿意发表新人作品……
昨天我们到达后，佛瑞达姑姑[60]以丰盛的午饭招待：烤鸡、土豆沙拉、四季豆、西红柿和生菜沙拉、热面包、菠萝、咖啡蛋糕和茶。她和华特舅舅都漂亮风趣，精神抖擞。他们的伊甸小屋被白色和粉色的夹竹桃围绕，两棵果实累累的鳄梨树、桃树、柿子树、无花果树、番石榴树各一棵。
佛瑞达姑姑去过很多地方，善于说故事，特德跟华特相处甚好，我们爱他们！佛瑞达跟父亲很像，精光四射的蓝眼睛，脸型也像。特德和我计划本月28日回到家，也许更早。
爱你和沃伦和萨福老猫。
西微
1959年9月10日，纽约州萨拉托加泉，亚多作家营
亲爱的母亲和沃伦：
……我坐在我的工作室里，这间工作室在三楼也就是西楼的顶层，一楼是卧室，洗漱间和储藏室，面积是我们波士顿公寓的两倍。这栋西楼像一座城堡，有好几间工作室。图书馆，客厅和音乐室尤其具有古堡风格，里面铺了厚重的地毯，摆着古玩阁，书架上放的是真皮装订书，墙上挂了油画，房间里有深色护墙板，家具上布满木工雕花。豪华静谧。
我是顶楼唯一的住户，书房的天花板不高，全部粉刷成白色，一小床，一地毯，一个深色的大书桌我用来打字和写作，有足够的地方散放书和纸张。房间有一个天窗，朝东四扇窗户，窗外有个小廊，对着楼下各色尖顶的山形墙，再过去是密密的松林。唯有鸟鸣声，夜里可以听到远远传来的赛马场的广播，像梦一样。
我现在每天可以不受打搅地一口气阅读或者写作七个小时，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
特德的写作工作室在林子里，一个完全独住的小屋，四墙是落地窗户，被松树包围，有一个冬天供暖用的烧木头的炉子、一张小床、一个巨大的书桌，很高兴我们终于能各自独自工作，这是我现在特别需要的。
作家营的食物很好，早饭有两杯醇香的咖啡、咖啡卷、各式炒蛋、烤面包、果酱、橙汁，在大餐厅里就餐，早饭从8点到9点。然后我们各自取一个午饭盒、一保暖瓶的咖啡和一瓶牛奶，大家各自散去写作，不再被打搅。夏天时作家营一般有30个作家营员，现在只有10到12个，主要是艺术家和作曲家，还有一两个我们没有听说过的诗人，作曲家，他们特别友好。楼里有一个期刊室，各种美国和英国文学评论刊物俱全。作家营的园里有几个鲈鱼池塘，一个著名的玫瑰园，几条漫长的林中小径，我们尚未去走走。
……另外一事：我需要有关奥地利的风土人情，尤其是蒂罗尔地区，我的写作需要，很希望你们能写信描述你们去过的这些地方。比如当地房子建筑的材料，家具的样式，厨房里用什么样的炉子，野生动物，当地色彩，特别的景致，当地人的行业，孩子做什么样家务活，衣着，等等当地生活的细节，我想知道那里有多远离时代。
给我写信。
爱你们的西微
1959年9月23日，纽约亚多作家营
亲爱的母亲：
前天我跟芝加哥大学的教授一起读了我的诗，他在这里完成他的小说。今天好几个人离开，其中包括一个我们都很喜欢的中国作曲家，他已经是第二年拿古根海姆奖金。我了解到，女性作家到这里来创作，把孩子带到作家营或者留给家中亲戚照顾，这是一个女艺术家的避风港。
我们跟作家营的总管和秘书都相处得好，她给我们写了一封信，随时欢迎我们来住，并希望下次我们住更长时间。想到这个地方的大门永远开着，对我是一个安慰。我想象另外一个作家营——麦克多维尔也应如此，因为他们直接给我们寄来空白的申请材料，让我们申请。但亚多应该是美国作家营里条件最好的一个了。我特别喜欢园中的美景，玫瑰花园，金鱼池，四处的大理石雕像，林中小路，池塘。星期天特德跟我驾了小船在池塘里钓鱼，钓上两条一磅不到的鲈鱼，然后放回水里，这里三餐很可口，并不需要独自煮鱼吃。
我们都感冒过，这里太冷了，已经下霜。今天暖和一点，可以不穿厚外套在室外走动。很想念萨福老猫，有时拿牛奶喂树林里的一只朝我们跳过来的虎皮白爪猫，但它跟萨福的多产优雅不能比。
希望你会开车来探视我们。
爱你和沃伦！
西微
1959年10月7日，亚多作家营
亲爱的母亲和沃伦：
感谢佳信！……生活在与世隔绝，这里没有新闻，基本就是早上起来吃早餐，然后拿了野餐一样的午饭盒回各自的工作间，写作，阅读，学习，然后是下午茶，聊天片刻，晚饭，睡前阅读……
特德完成了他的剧，是根据欧里庇得斯的《酒神的伴侣》[61]为基础改编，他把故事背景改编在现代社会的一个工业化社区，父权式的领袖。稿子还没打出来，我希望诗人剧场至少能给他的剧本一个阅读时间。
我想念波士顿，我不习惯远离大都市、没有博物馆和剧院的偏僻地方。现在作家营主管艾米斯太太已经去欧洲了，营地只剩下她的秘书宝莉，一个女诗人，两个画家和一个拿古根海姆奖金的作曲家。就我们听说的，有些艺术家终年住在这种创作营，冬天在亚多住四个月，然后搬到麦克多维尔作家营再住。我自己完全不能这样做——好像生活在真空中。但是一想到任何时候我们想来都可以回到这里住，这是一个极大的安慰……特德喜欢这里，他完成了好多作品……
爱你们的西微
1959年10月28日，亚多作家营[62]
亲爱的母亲：
……我现在越来越倾向于在英国生活。美国的广阔巨大超前于我至少50年。我喜爱伦敦的一切，剧院、书店等都在伸手可及的范围内，旅行也方便。你不能再乘船了，要坐飞机来看我们。
昨天晚上秘书宝莉来给我庆生，她也是瓦雷斯·富利的表妹，带了两瓶玫瑰露酒和一个生日蛋糕，还有蜡烛，让我很感动。
我希望特德能带我做英伦环岛游，去看看威尔士的小渔村，等你来英国时，我们一起去乡下走走，住那些古老的乡村旅店。
爱你的西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