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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千秋

梦溪石

梦溪石,2004年开始以笔名“古镜”在晋江原创网连载作品,2010年改名“梦溪石”。擅长写作背景宏大、考据翔实的古代纯爱“正剧”,题材囊括历史、架空、奇幻、修仙、武侠等,曾凭借《山河日月》(2010)、《天下》(2012)、《权杖》(2013)三度获得晋江“耽美年度十大佳作”,是公认的古代纯爱类型大神级作者,目前在晋江作者积分总榜上排名二十。2012年后陆续创作了一些言情作品,也取得了很好的成绩。

武侠作品《千秋》2015年10月27日至2016年3月27日在晋江连载,正文加番外共141章,63.4万字,连载期间一直在晋江VIP金榜上名列前茅。

梦溪石在类型不断更新的当下选择回归已逝多年的武侠,既是她以往古风创作的延续,也是大神的特权。《千秋》成功刻画了武侠和古代纯爱两种网文中难得一见的主角形象,使陈旧的武侠类型重焕生机,更是作者关于爱情观与价值观问题的一次重要探索和推进。

【标签】纯爱 古代 武侠

【简介】

二十年前,匈奴第一高手狐鹿估败于玄都山掌教祁凤阁之手,立下再战之约;二十年后,新任玄都山掌教沈峤按先师遗志迎战狐鹿估之徒昆邪,却遭同门暗算,被昆邪打落悬崖,正巧被路过的魔教宗主晏无师救起。

晏无师深信人性本恶,他救沈峤,只是想看看这位高高在上、涉世未深的年轻掌教,猛然落入武功全失、声名尽毁的境地,被最亲近之人背叛,失去过往拥有的一切,挖掘出内心深处的恶念,堕入魔道的样子,把他“染黑”。

然而沈峤却一次次出乎晏无师的意料。无论身为弱者还是强者,即使在最险恶、最无望的绝境之中,沈峤也从未放弃过对人心善念的坚守。他可以为天下安定而不计前嫌救助仇敌,也可以为庇护一个素不相识的幼童挺身而出独战群雄。即使目睹了身边的人一个个抛弃原则、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沈峤也一直如清风明月,道心如初。晏无师逐渐认可了沈峤,将他视为合格的对手,甚至是可与之共度一生的伴侣……

选文来自正文第四十四至四十六章、第五十二章,沈峤对晏无师付出信任和友情之后,晏无师却故意将沈峤出卖给了敌人。这是沈峤第三次被自己亲近之人出卖,在屡次受挫之后,他的精神产生了剧烈动荡,开始怀疑自己一贯坚守的价值观,它或许真的不合时宜。可以说,如果沈峤这一次否定了自己,那么,晏无师“将沈峤染黑”的实验计划就成功了。但沈峤却在痛苦中寻回了自己的初心,破而后立,由不谙世事的纯善转变为历经风雨的通透,走向了真正的成熟。

【节选】

第四十四章

(略)

“晏宗主的事情办完了?”沈峤问。

“还没。”晏无师只说了一句,人究竟见着了没有,怎么个没办成法,他没多说,沈峤也没再追问。

谁知晏无师话锋一转:“你方才看见我来,是不是高兴得很?”

沈峤微微一怔,点头笑道:“是,本以为你我分道扬镳,或许要很久以后才能重逢,没想到这么快就再见,难道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方才我听你向他们介绍,说我是你的朋友?”晏无师摩挲汤碗的边沿,面上露出玩味神情。

这种汤碗做工十分粗糙,因使用许久,而在上面留下了一层厚厚的污垢,无论怎么洗也洗不掉。

沈峤道:“是,出门在外,说朋友总方便些,也不怕他们多问。”

晏无师注视着他:“那你呢,你心底也将本座当作朋友?”

沈峤道:“同师为朋,同志为友。我与晏宗主虽非同师,也非同志,但你救过我的命,彼此渊源不浅,又同路许久,怎么也能称得上一声朋友了吧。”

晏无师道:“你不怕别人说你依附魔君,自甘堕落?”

沈峤一笑:“我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就够了,为什么要管别人的想法?自下山之后,所见所闻,令我感慨良多,更令我明白,以往我固守山中修道,修的不过是小道。像晏宗主这样,辅佐周主,若真能统一天下,宇内澄清,百姓不必再流离失所,易子而食,只要有手有脚,就能依靠劳动得到报酬,这样才是真正的大道吧。”

晏无师哂笑道:“你也不必往本座头上堆高帽,我与宇文邕二人,不过是各取所需,我所做之事,只因自己想做,从来非为他人着想。”

沈峤道:“即使心怀恶意,但若能达到善果,也算得道,不是吗?”

晏无师定定看了他片刻,良久方道:“这么说,我们算是朋友了?”

沈峤含笑点头:“若晏宗主不嫌弃我高攀的话。”

那种奇异的神色在晏无师脸上一闪而过,没等沈峤来得及看清楚,他就又恢复漫不经心的慵懒做派:“这间道观委实简陋,如何有地方落脚?”

沈峤笑道:“那就只能暂时委屈你与我同宿一间了。”

第四十五章

事实上,除非晏无师愿意去睡观主他们睡过的屋子,又或者索性离开道观另寻住处,否则也只剩下与沈峤同住一屋的选择了。

好歹沈峤刚刚收拾过,被褥又是观主小徒弟两天前刚晒过的,上面还留着一股阳光曝晒过的味道,十分好闻。

床铺原本是为单人准备的,躺上两个人肯定有些拥挤,但沈峤对他道:“你睡吧,我打坐,顺便眯会儿眼就成。”

屋子很简陋,月光透过残破的窗纸漏入,连带夜风也一并偷偷溜进来,幸而此时天气并不冷,两人又是武功高手,无吹风受寒之虞。

沈峤盘膝坐着,腰背挺得很直,青松翠竹一般,因时已入夏,衣裳逐渐单薄,隐隐还能看见下面的腰线。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月上中天,井泛冷波。

晏无师看着沈峤的背影,忽然闪电般伸出一指,点向他的后心!

沈峤沉浸在打坐之中,正进入一种玄之又玄的状态。但练武之人若非闭关,又是在陌生环境,必然还会分出一缕心神用以警惕身外环境,以免遭了暗算。可他防的仅仅是外来敌人,却未预料旁边的晏无师还会出手暗算。

虽说那一缕警惕之意令他很快从入定中清醒,但他目前的武功终究比对方差了不止一星半点,双方又离得太近,待完全反应过来时,后背几处要穴已经被锁住,人也无法动弹了。

晏无师抚上他的脸颊,禁不住轻轻叹息:“阿峤,你怎么总这么轻易就相信别人?”

沈峤蹙眉道:“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晏无师微微一笑:“这该怪你自己,你若不是说出朋友的话,我兴许还要晚一些才会对你动手。本座何许人也,哪里需要一个武功都恢复不了,有门派归不得,人人耻笑的落魄之人来做朋友?”

沈峤不说话了。

晏无师将他打横抱起,出了屋子,径自往外走。

即使抱着一个人,也不妨碍他步履轻若无物,月下踏叶无痕,长袍广袖迎风鼓起,姿势美妙潇洒至极。若有旁人在此,一定不会相信这样的神仙人物会是人人闻之色变的魔君。

“你怎么不问我们要去哪里?”

沈峤没有说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连哑穴也被点了。

晏无师低头看去,对方索性连眼睛也合上了。

他不由笑道:“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顺便给你讲一个故事。”

“人还没见到,故事可以先讲。”

“十几年前,我刚刚得到《朱阳策》的时候,内心是不屑一顾的,因为我当时并不觉得这世上有什么武功能胜过《凤麟元典》。即使我败给祁凤阁,我也只是认为那是练武之人的问题,而非武功本身的问题。因为日月宗第一代宗主,曾将《凤麟元典》练到第十重,也就是最后一重,当时不管是道门还是儒门,天下没有一个能与之匹敌的。据说他活了一百二十岁,最后突破极致,炼神还虚,尸解而去。”

“但后来,我翻阅日月宗遗留下来的典籍,发现传说是错的,那个人虽然活到一百二十岁,却不是因为追求更高境界才尸解,而是走火入魔爆体而亡。因为《凤麟元典》虽然厉害,却隐藏了一个致命弱点。简单来说,人的身体相当于一个容器,这个容器会随着内力的增强而被重塑,以便适应武功的增长,所以武功越强的人,经脉也就越强。”

沈峤依旧没有说话,但他脸上的表情已经表明他在倾听。

晏无师继续说道:“但《凤麟元典》恰好相反,武功练到越强,它对身体的限制反而越大,当‘容器’无法再适应武功时,人就会爆体而亡。”

沈峤终于开口:“你说的这个弱点,其实所有武功都有,武道永无止境,但人身体资质本为天生,寿数也有限,只要不停往上练,总有一天都会面临这个困境,我师尊同样也是因为如此才会闭关失败而仙逝。”

他如今虽然武功大不如前,眼光却还是在的,讨论起来自然毫无障碍。

晏无师道:“不错,如果他愿意止步,就不会有隐患,但《凤麟元典》的武功,即使不再练下去,对身体的危害也会越来越大。所以我想到了《朱阳策》,不同流派的武功如果能结合在一起,最后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结果。”

沈峤道:“但你失败了。”

晏无师微微一笑:“我失败了,是我急于求成,所以为自己埋下走火入魔的隐患。”

沈峤忽然皱眉:“《凤麟元典》既有如此缺陷,但浣月宗与其他二宗却几乎人人习练,岂不人人都会遇到这样的困境?”

晏无师扑哧一笑,终于停下脚步,将他放了下来:“阿峤啊阿峤,你每每总是出乎我的意料,我本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呢,你却反而关心起别人的死活。放心吧,只有练到一定境界,才会发现这个缺陷,而真能练到像我这样的第九重,放眼江湖已经罕有敌手,就算明知有缺陷,他们也还是舍不得这门武功的。”

“故事讲完了,你有什么感想?”

沈峤摇摇头。

晏无师对他的反应似乎觉得有点无趣,正要说什么,半空之中却遥遥传来一个笑声:“晏宗主风采依旧,真是想煞我也!”

声音远远近近,若远若近,好像在天边,又好像在耳畔。沈峤听出声音之中好像还蕴含说不出的魅惑之意,忽然生起不祥的预感。

晏无师冷声道:“桑景行,对我用魔音摄心,你是想自取其辱吗?”

来人哈哈一笑,仿佛缩地成寸,不过几步工夫,就从远处走到跟前。

桑景行在江湖上的名声要比晏无师不堪许多,但因为他可怕的武功,几乎没有人想与他正面对上,宁愿选择忍气吞声,息事宁人。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几年前,显州“一品狂刀”任隐的小女儿因生得玉雪玲珑,无意中被桑景行看上,并要求收其为徒。谁都知道桑景行收徒不过是个借口,实际上只是为了给自己不断寻找采补双修的女子。任隐原本性躁如火的一个汉子,最后却不敢有丝毫反抗,甘愿忍受被世人嘲笑的屈辱,将小女儿交了出去,自己则带着家人退隐江湖,从此不问江湖事。据说他那个小女儿入了合欢宗没几年,就被桑景行等合欢宗位高权重的男人给玩腻了,之后又丢给徒弟霍西京,霍西京则剥下她的脸皮给自己的木偶娃娃戴上,成为自己的收藏品之一。

不过等到晏无师重出江湖,只因其人霸道远甚桑景行,世人将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晏无师身上,反倒渐渐淡忘了桑景行的残酷恐怖。

作为崔由妄的弟子,桑景行从来不是一个可以让人小觑的人物,他的野心潜藏在他的玩世不恭之下。旁人都以为他心甘情愿当元秀秀的入幕之宾,为她打理合欢宗上下,实际上两人在宗派之内的矛盾已非一日两日,元秀秀奈何不了桑景行,桑景行暂时也不能杀了元秀秀,大家不得不捏着鼻子暂时维持同门的假象。

此人生得高大威猛,容貌却是异常秀美,皮肤堪比女子柔滑细腻,一双眼睛盈盈生波,可惜眼神阴鸷冰冷,令人不敢直视。

他嘴角噙笑,跟晏无师打招呼:“听说周欲伐齐,元秀秀急了,所以找上晏宗主,想与你合作杀了我?”

若元秀秀在此,听见这话必然大吃一惊,只因此事暗中谋划,她找上晏无师也无第三人知晓,却不知为何走漏了消息。

晏无师道:“不错。”

桑景行道:“那晏宗主今日过来,是来杀我的?”

晏无师道:“我给你送一个人来。”

桑景行的视线落在沈峤身上:“他是谁?嗯,生得倒是不错。”

晏无师道:“沈峤。”

桑景行眯起眼,漫不经心的眼神瞬间被锐利所取代:“杀了霍西京的那个沈峤?”

晏无师道:“不错。”

桑景行忽然哈哈大笑:“不是听说晏宗主与他打得火热吗,怎么忽然舍得将人送到我这里来了?我下手可不会留情的,若玩坏了到时候你还想要回去,可就来不及了!”

晏无师道:“到了你手里,自然是任你处置,本座不会再过问。”

得到这个承诺,桑景行脸上的笑容明显更深了一些,他素来喜欢那种十来岁的小男孩小女孩,沈峤明显不在这个范围内,但他生得好看,更重要的是,烂船犹有三斤钉,祁凤阁的徒弟,就算身份武功一落千丈,昔日武功根基总还是在的,用完之后将对方的功力彻底吸收过来,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晏宗主就这么痛痛快快把人给了我?不需要任何条件?”

晏无师道:“把本座的剑还来。”

桑景行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个要求,一愣之后,哈哈笑道:“不巧得很,我今日没带来,改日派人奉上可否?”

剑曰太华剑,是昔年晏无师所用之剑,后来他败于崔由妄之手,剑也被对方拿走,崔由妄既死,剑自然落在他的弟子桑景行手里。

晏无师道:“可以。”

桑景行试探道:“我以为晏宗主现在武功大成,有剑无剑都一样,怎么还会突然想要回太华剑呢?”

他对晏无师的武功始终存着一丝忌惮,否则以桑景行的作风,对人说话绝对犯不着这样客气。

晏无师淡淡道:“我的东西,再过一百年也是我的,只在我想不想拿回去而已。”

桑景行了然一笑,似真似假调侃道:“我早就听说晏宗主与沈峤二人出双入对,俨然神仙眷侣,没想到沈峤于你而言的价值,就值一把太华剑,真是令人唏嘘啊!”

他们说话时,沈峤一直微合双目,既没有抬头,也没有睁眼,面色平静无波得像是这番对话与自己毫不相干一样。

晏无师道:“元秀秀明着与本座谈合作围杀你,暗地里却与突厥人眉来眼去,你准备如何处理?”

桑景行面上掠过一丝怒气,复又笑道:“那婆娘总喜欢玩些两面三刀的把戏,我又不是头一回知道了,不知她与晏宗主约在何时何处?”

晏无师道:“六月初六,申时,城东一尺雪寺。她说你喜欢在那里逗留。”

桑景行挑眉道:“不错,她倒是将我的喜好揣摩得一清二楚。”

一尺雪寺,光听名字就知道不是什么正经寺庙,只是伪作寺庙的一处私家别业。桑景行新近喜欢上一项新玩法,将得来的小女孩儿剃光头发打扮成小尼姑模样,让她们在寺中照常起居,他自己则扮作采花贼进入寺庙之中,将那些小女孩儿肆意玩弄,常常一玩就是半日光景。此事本殊为隐秘,不过他能得知元秀秀的动向,元秀秀自然也能得知他的。

桑景行笑道:“那就请晏宗主届时光临看戏吧,那婆娘既然想杀我,就别怪我不再顾念旧情了。”

晏无师对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恩怨没兴趣,但一个统一强大的合欢宗,对他当然没有什么好处,现在元秀秀和桑景行自相残杀,正中了他的下怀,他也不介意让这场矛盾演化得更激烈一些。

他弯腰捏住沈峤的下巴:“你现在还将我当作朋友?”

沈峤不语。

晏无师忽然笑了:“阿峤啊,你这人委实太过天真了,别人对你千般不好,你怎么转头就忘了呢?我一早就与你说过,我救你,仅仅是想要一个对手,可你太让我失望了。我稍微释放一点善意,你就真的牢牢抓住不放,是否因为你被郁蔼他们背叛之后,更加渴望朋友亲情?”

或许是因为他说话时气息喷过来的缘故,沈峤眼睫轻颤,但他面上仍无一丝表情,也不知是哀莫大于心死,还是压根懒得回答晏无师的问题。

晏无师道:“像你这样天真的人,注定不可能生存太久,离开了玄都山,离开了祁凤阁的光环,你什么也不是,什么也做不了,既没法恢复武功,又不能为我解开疑惑。你若肯加入浣月宗,修习《凤麟元典》,本座或许还愿意给你留一条生路。”

沈峤终于睁开眼,淡淡道:“我一次次遭遇背叛,不是因为我太天真,是因为我相信世间总有善意,若是没有我这样的傻子,晏宗主又从何处获得乐趣?”

晏无师大笑:“这话说得有趣!”

他对沈峤道:“本座不需要朋友,只有一种人有资格与我平起平坐,那就是对手。而你,已经失去这个资格了。”

说完这句话,晏无师起身,将山河同悲剑丢到他怀里,温柔道:“阿峤,你自求多福吧。”

桑景行笑吟吟地看着他们俩说话,既无制止也没打断的意思,直到晏无师离去,他方才啧啧出声:“被人遗弃的感觉如何?”

沈峤复又闭上眼不出声。

人已如网中之鱼,任由宰割,桑景行并不急着如何下手。

对他来说,能够得到沈峤,是一个意外之喜,对方固然处境大不如前,不可能为他带来多大的利益,桑景行也不喜欢他这种类型,但单凭祁凤阁弟子,玄都山前掌教这个身份,就足以令人兴奋起来。

想想对方在自己身下哭泣求饶,甚至当着宗门众弟子的面折辱他的情景,桑景行的笑意就更浓郁了。

“这把剑就是祁凤阁当年用过的山河同悲剑吧?是了,没错,我还记得,你师父也曾用这一把剑打败过我。不过当时我不要脸面,跪地苦苦哀求,他最后才放过我。直到现在,我背上还留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疤。他若知道今日他的弟子会落在我手里,不知会不会后悔当日没杀了我?”

桑景行摸上他的脸:“你是用哪只手杀了霍西京的?不要怕,我不会杀你,等玩腻之后,我再把你那只手斩下来祭奠我那可怜的徒弟,然后学高纬那样,将你衣服都剥光,让别人都来欣赏欣赏昔日玄都山掌教的丑态如何?”

月光下,沈峤面色冷白,不带丝毫感情,俨如白玉雕像,美丽而脆弱。

可他越是这样,桑景行就越是兴味盎然。

桑景行平生最喜欢的,就是将那些漂亮好看的事物破坏殆尽,令他们变得污秽不堪,从此只能在黑暗里挣扎沉沦。

“不过冯小怜一视千金,你兴许没法与她一样,姑且就定个十金吧,约莫还是会有许多人愿意花钱来看你的落魄模样的。你说到时候晏无师会不会也来看呢?”

他悠悠说道,仿佛终于觉得逗弄够了猎物,伸手去拿山河同悲剑。

这把剑桑景行并不看在眼里,因为他的武功也不是使剑为主,不过昔日天下第一人的剑,无论如何都有特别的意义,放到江湖上,那就是人人欲夺之的神兵利器。

“你若是肯好好服个软,我说不定会待你温柔些……”桑景行一边说,一边摸上剑柄。

可就在那一瞬间,变故陡生!

剑光在眼前忽然炸开,从一道白光化作千万璀璨!

伴随灿烂缤纷炫目至极的剑光而生,却是扑面而来的凌厉杀气,蕴含强劲真气的内力如海潮纷涌,瞬时风雷漫天,雨雪卷地!

桑景行吃了一惊,欲伸出去的手也只能急急缩回来,身体疾退,避开对方这暴起的一击。

能杀霍西京的人自然不会是任人宰割的柔弱之辈,桑景行虽然言语上诸多侮辱,心下却始终保持着一丝警惕。只因魔门中人互相厮杀是常事,每往上走,就意味着要应付不同方向而来的刀光剑影,假如桑景行是一个盲目自大的人,他也活不到今天。

但直至此刻,他发现自己仍旧低估了沈峤。

他疾退的同时也拍出一掌,可剑光遮天蔽月,滴水不漏,竟连他的掌风一时也插不入,悉数被化解于无形。

这是那个几乎武功全废的沈峤?!

桑景行惊疑不定,几乎要怀疑沈峤与晏无师合谋来算计自己了。

但他没有时间想更多,剑气已逼至眼前,厉厉若雷霆之声,煊赫如日月之辉,天风浪浪,海山苍苍,吞吐万象,收一化万。这其中蕴含无穷剑意,绵绵不绝,环环相扣,如影随形,令人躲无可躲,避无可避,似乎只有闭目待死一途。

但桑景行又何曾是易与之辈,他冷笑一声,不过平平几步,身形却已变化万千,在剑光之中游走从容,手掌劈向剑光,正面相迎,内力化为青气呼啸而至,如泰山压顶,瞬间将山河同悲剑的剑光逼得黯淡少许。

一掌未毕,一掌又至,合欢宗的武功与浣月宗同出一源,又比其更加奇诡难测。桑景行这一手雕龙掌早已臻至化境,一翻一覆,宛如雕龙,九掌出尽,真龙则现,隐于半空之中,以真气为凭,呼啸而去,瞬间将剑光吞没。

日月星光霎时无影无踪,树林还是那个树林,人还是那两个人,沈峤吐出一口血,身体不由自主往后撞上树干,几乎握不稳手中的剑。

他无悲无喜的脸上终于浮现出惊怒之色!

方才为了应付桑景行,他使出毕生所学,内功却不足以支撑,本已是十分吃力,可当浑身真气悉数调出,丹田之中非但没有衍生出新的真气来补充,反而像是忽然出现一个旋涡,贪婪地吸纳他的真气。

与此同时,沈峤感觉身体之内真气宛若脱了缰的野马四处乱撞,在五脏六腑之间窜动不歇,逼得他六神躁动,神识焦虑,心火充盈,仿佛一团黑影将整个人完全笼罩,逼得他无处可逃,濒临走火入魔的边缘。

晏——无——师!

晏无师!

晏无师竟然在他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在他体内种下魔心!

也许是在一开始他从半步峰上落崖昏迷的那段时间,也许是在之后他屡屡受伤昏睡失去抵抗能力的时候,那一缕魔息潜入得无声无息,偃旗息鼓在他体内停驻下来,如同一颗种子,无论如何威逼利诱都不肯冒出头来,让人根本察觉不到它的存在。直到此刻,被桑景行不留余地的魔功彻底激发出来,种子破土而出,终于长成参天大树。

可为什么之前他与晏无师屡次交手,却没有察觉魔心的存在?

又或者说,晏无师是不是早就料到今日,所以在跟他交手时,一直没有出全力。

沈峤无法清晰形容自己此刻的心境。

他整个人像被一团火裹住,那火化作利齿,在一点点啃噬他的经脉和五脏六腑,明明痛到极致,却又无比清醒!

沈峤不知道自己是回光返照,还是在无法忍耐的痛楚里出现了幻觉,他原本像在灼烧的双目,居然还能看见桑景行一掌朝他拍过来。

分明极快,又清晰可见。

明明是生死危急的关头,他却忽然想起晏无师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当你真正沦落到众叛亲离,只剩下一个人的境地,还会不怨恨,还会坚持以善意回报人吗?

沈峤闭上眼,他觉得自己连呼出来的气息都带着浓浓的血腥味。

掌风灼热,已经扑面而至。

第四十六章

两人的武功差距摆在那里,尤其是在沈峤发现自己被种下魔心之后,心火焚烧,根基几近崩溃。原先先发制人的优势完全消失,剑光被强压下来,从璀璨万丈而至黯淡无光,正如沈峤自己的生命之烛,在风中摇曳欲灭。

即使最开始桑景行为自己的误判而惊讶了一下,但这种惊讶并未维持多久,看见沈峤难以为继,他还笑道:“传闻说你武功大失,看来是真的了。奇怪,晏无师怎么不将你的功力吸光,反倒还把你留给我呢?”

说话不耽误他出手的工夫,雕龙掌所至之处,真气隐隐浮现龙形,只是这龙却不是祥和慈蔼的模样,而是挟着狂暴之势朝沈峤张开血盆大口,肆虐而来!

桑景行暂时还不打算杀沈峤,所以这一掌他并没有出全力,而只用上了八分功力——即便沈峤全身经脉尽断,四肢俱废,也还是足够玩弄一阵的了。

狂龙蔽天,月不得明,叶不得见,风雨如晦,凄厉交加!

呼啸而来的龙在半空生生顿住!

只因从沈峤身上,忽然爆发出一股强大的气劲,仿佛毫无光明的黑夜里忽然炸出一团光,极耀眼,极刺目。

“光”迅速膨胀,越来越大。那条不见血不肯撤的杀孽之龙,瞬间就被气劲吞没,摧毁于无形!

桑景行甚至来不及露出讶异的表情,脸色随即大变,人在半空却生生踏虚成实,扭身欲退。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沈峤蓦地暴起,手中山河同悲剑以雷霆万钧之势朝他刺过来。

毫无花哨技巧,毫无高深招数,只是平平递出,身形飘荡如纸,又稳若泰山,以一种几乎不可能的快,瞬间出现在桑景行的面前!

桑景行觉得背面有股凉意,就像一盆冷水忽然从心头浇下。

但他毕竟不是他的徒弟霍西京,霍西京的死法也不会在他身上重复。

他一掌拍向沈峤,另一只手则抓向他握剑的手腕。

但毫无用处,桑景行能够感觉到自己的手像是要被绞碎一般,剧痛无比。护体真气此时此刻竟然完全失去了作用,他甚至能够感觉到手掌上的皮肉被一片片削下来!

他的脸色剧烈变化,终于出现了一丝恐惧和不可置信,看沈峤的眼神也像在看一个疯子。

“你竟然自毁根基?!”

练武之人最看重的,莫过于根基。

那是自己从小到大,寒来暑往,一点一滴练出来的,丝毫做不得假。

沈峤的根基是道心,此时他自毁道心,完全是一副与桑景行同归于尽的架势。

即使桑景行的武功比他高,再打下去,除非桑景行也愿意付出武功尽毁的代价跟沈峤拼一拼,否则他已经完全没了胜算。

桑景行当然不愿意,所以他选择了抽身后退!

可即便如此,一双肉掌也已经悉数被沈峤爆发出来的真气所侵蚀,瞬间血肉模糊,剧痛难当。

果真是个疯子!

简直无可救药!

他咬牙切齿,又有些不甘心,可是动作稍慢一步,对方自爆而产生的巨大冲力已经冲破他的真气,剑光直接在他胸口划下深可见骨的伤痕!

“啊!”桑景行忍不住大叫,不再犹豫,直接转身便逃。

然而在他身后,凌厉夺目的有形剑意已经铺天盖地笼罩下来。

……

“师尊!师尊!阿郁和阿瑛方才在使沧浪剑诀的时候,最后一招比画的姿势明明都和您教的不一样,您为什么不出声纠正他们呢?”

“因为剑尖朝上只是一个大概的说法,到底朝上一寸,还是朝上两寸,并无成规可循。阿峤,练武是如此,做人也是如此,不要过分拘泥规矩,那样只会局限了你自己的目光和格局。”

小孩子因为裹得厚厚的,走路有些不稳,可他还是执着地抓住前面那个高大身影的袍角,表情似懂非懂,又充满孺慕和依恋。

被他抓住不放的人见状一笑,索性蹲下来将他抱起,一并前行。

“在这世间,有许许多多的人,有好人,也有坏人,还有更多不能单纯用好和坏来区分的人,他们的想法未必和你一样,走的路未必也和你一样,就像郁蔼和袁瑛,同样一套剑法,他们使出来还有区别。你不要因为别人跟你不一样,就去否定他们,做人当如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练武也是如此,心性偏狭者,成就境界终究有限,即便他登上巅峰,也不可能长久屹立不倒。”

“那阿峤呢,阿峤是好人还是坏人呀?”圆圆的眼睛极黑而又澄澈,映出了自己最亲近之人的影子。

他的脑袋随即被抚摸了一下,那手温暖干燥,就像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

“我们家阿峤,是最可爱的人。”

得到满意的答案,他有点小小的羞涩,又禁不住开心地笑了。

然而温暖陡然消失,周围所有景物仿佛瞬间破碎,连同抱着他的这个人。

依旧是在玄都山上。

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景物未必依旧,况人面乎?

当年还追在他后面非要他喊师兄的手足,如今已经与他一般高矮,正站在他面前,痛心疾首地质问:“师兄,从来没有人自甘寂寞,玄都山明明是天下第一道门,有实力扶持明主,让道门影响遍及天下,为什么偏偏要学那些隐士独守深山?除了你之外,玄都山几乎所有的人都是这么想的,是你太天真了!”

是吗,真的是他太天真了吗?

他只不过想要好好守护师尊以及前几代掌教留下来的这片土地,好好守护这些师兄弟不必卷入战火,远离江湖上的钩心斗角。

他错了吗?

“是的,你错了。”有个人对他这样说,“你错就错在对人心估量不足,你以为世上的人都与你一样无欲无求,一样随遇而安吗?人性本恶,不管多么亲厚的感情,只要你阻挡了他们的利益,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铲除你。你难道还没有这份觉悟吗?”

“像你这样天真的人,注定不可能生存太久,离开了玄都山,离开了祁凤阁的光环,你什么也不是,什么也做不了。”

“本座不需要朋友,只有一种人有资格与我平起平坐,那就是对手。”

“你竟然自毁经脉,自绝后路?!你简直是个疯子!”

所有往事,所有声音,在这句话之后骤然破灭。

一切仿佛回归最初。

剧痛从四肢百骸传来,痛得像是有人拿了把钝刀子一直在锉他的骨头,又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血肉里钻来钻去。他自诩极能忍痛,可到了此时此刻,也忍不住想要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忍不住想要流出眼泪,甚至想要拿一柄利剑直接穿透自己的心脏,结束这无穷无尽的痛苦。

然而他所以为的大喊大叫,在旁人听来,却不过如同蚊蚋罢了。

“沈郎君,您醒了?”

声音轻轻的,像从远方传来,缥缈不定。

实际上对方是趴在沈峤耳边说的,只不过他现在的状态很难听得分明罢了。

他竭力想要发出声音回应,最终却只是手指动了一动。

对方看见了,对他悄声道:“沈郎君,您是不是能听见?那我说,您听就好了,听见了就动一动手指。”

沈峤很快回应。

他认出对方的声音了,是白龙观里那个小道士,观主的小徒弟十五。

果然,对方道:“我是十五,两天前上山采药的时候发现了您。当时您藏在山洞里,浑身冰凉,几乎没气,差点吓死我。我一个人也搬不动您,只能回去通知师父,让师父抬您回来的。”

是了,沈峤也想起来了,当时他自毁武功准备与桑景行同归于尽,虽然没有成功,却也重创了对方,他则趁机逃走,藏入旁边白龙山中,本以为十死无生,却没想到竟然被十五发现。

他想问桑景行有没有找上门来,自己有没有连累了他们,但努力半天,还是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皮急剧颤动,可见内心焦急。

十五发现了,赶紧找来一杯水,小心翼翼喂他喝下。

清凉水流润过喉咙,好一会儿之后,沈峤终于感觉舒服许多,睁开眼,毫无意外一片漆黑。

他本以为是自己眼睛的问题,十五却道:“我们现在是在白龙观的地窖里,没点灯,所以黑漆漆的。”

沈峤开口,声音哑得连自己也差点认不出来:“有没有……人……来找……过……你们……”

他现在身体极其虚弱,连说话也只能一字一顿迸出来,困难而又吃力。

十五回道:“有,彭城县公的人来了两回,可能是因为那日驴肉夹饼的事情来算账的,得亏师父有先见之明,让我们提前都搬到这里来。观里那么破,也没什么东西可以让他们打砸的。他们进来找了一圈找不着人,就走了,约莫还以为我们逃走了呢!”

说到后面,他禁不住笑了出来。

沈峤道:“对不住……”

十五道:“沈郎君,您千万不要这样说!”

他似乎察觉沈峤内心的疑惑,很快接下去道:“您还记得吗,当日湘州城外,您曾经把自己怀里的饼给了一个孩子,后来他还给您磕头谢恩,说要给您立长生牌位来着。”

等席卷身体的又一波痛楚缓过去,沈峤费力地想着,模模糊糊有点印象。

“你就是那个……”

十五虽然有点瘦弱,却生得干干净净,白白嫩嫩,与记忆中那个面黄肌瘦,几不成人形的孩子判若两人。

“对,就是我。后来阿爹想拿我去换别人的孩子吃,阿娘不肯,拼死拦下来,又说要把自己卖出去,换我和弟弟妹妹的平安。阿爹答应了,可没想到阿娘被换了粮食之后没两天,弟弟妹妹就相继得重病死掉了,”十五的声音带了点哽咽,“阿爹嫌我累赘,想把我煮了,幸而当时正好遇见师父,师父拿一袋子饼将我换下,又带我走。我跟着师父,一路来到白龙观定居。我原先的名字不好听,师父就给我改了名,叫十五。”

十五擦掉眼泪,握上沈峤的手,仿佛要给他安慰,却怕他疼而没敢用力:“我一直记得您对我的恩德,若不是您那块饼,我兴许坚持不到遇见师父,所以您不要说什么对不住我的话。就算您没救过我,看见您倒在那里快死掉,我怎么能不帮忙?”

沈峤的手微微颤抖,眼角隐现泪光,不知是听见他的话,还是想起旧事。

十五还以为他是疼的,忙道:“您是不是疼得厉害,我去让师父过来给您上点药!”

“上什么药,才刚上过,你以为药不用钱啊!”观主正好过来,听见这话,没好气道。

话虽如此,他依旧走了过来,执起沈峤的手开始把脉。

“经脉俱毁,内力全无,你到底干什么去了,竟能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往后也别想练武了吧!”观主啧啧出声。

“师父!”十五大急,生怕这席话令沈峤心神大受刺激。

观主白了他一眼:“你怎么这么心软,他都还没说什么呢,你反倒急了,他武功全废又不是我弄的!”

沈峤果然半晌没有出声。

十五轻声道:“沈郎君,您别伤心,师父医术高明……”

观主道:“喂!我说你又不是闺女,怎么成天胳膊往外拐?我什么时候医术高明过,就是略通医理,略通!懂不懂?!”

十五抓着他的衣角撒娇:“师父嘴硬心软,其实人可好,可厉害了!”

观主笑骂:“臭小子!”

他又转头对沈峤道:“你伤得太重,我医术不精,这里药材又不全,只能尽力,不过武功的事情我没办法,你根脉俱毁,这不是人力所能挽回的……”

沈峤忽然问:“敢问,我体内的……余毒……是否……还在?”

观主奇怪:“余毒?什么余毒?我探脉的时候没发现你体内有余毒啊!”

为了确认一遍,他又并作三指压上沈峤手腕仔细察看,片刻之后收手道:“你虽然伤得重,但我的确没发现有中毒的迹象。”

沈峤自打被下了相见欢之后,余毒未清,连晏无师也没有法子。这毒根植骨血之中,时隐时现,以至于他功力恢复一直遭到阻碍,修炼内力也是事倍功半,眼睛受其影响,同样总是好不了。

但现在,观主竟然说他体内没有毒。

也就是说,他在自废武功想要与桑景行同归于尽的时候,却没想到置之死地而后生,体内余毒反而也随之清空无遗。

这算不算是因祸得福?

沈峤露出一抹苦笑。

观主进来的时候,顺手带了一盏烛台放在旁边,此刻看见他嘴角微扬,不由奇怪道:“你都这么惨了,还笑得出来啊?”

又扭头问十五:“你说他是不是骤遭剧变承受不了打击变成傻子了?”

“师父!”十五恨不得捂住他的嘴巴。

观主道:“得得得,我不说了,那粥应该是熬好了,我去看看,少了初一那死家伙在旁边供使唤,还真是不习惯!”

他边走还边啧啧出声:“那可是好不容易采到的老山参啊,我平日里都舍不得吃,现在倒是便宜外人了!”

待他离开,十五歉然道:“您别放在心上,师父他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其实他话虽说得不好听,但这两天多亏了他老人家,否则我还不知如何是好呢!”

沈峤道:“我知道,我……也没疯,这地窖里……是不是……通着……外头?我看见……好像有……光线。”

他一字一句,说得很是吃力。

十五道:“是,师父在这里打了两个孔洞,外面有点光线透进来,您能瞧见啦?”

沈峤道:“现在……渐渐……能看见……一点,不是……很清楚。”

十五道:“您别担心,师父说这地窖隐秘得很,别人很难发现的。彭城县公的人来了两回,每回都找不见我们,最后只能离开。师父说过段时间他们以为我们迁走了,肯定就不会再来了。”

沈峤道:“谢谢……”

十五笑道:“不用谢,您好好歇息,安心养伤,我去烧点水给您喝。”

这里虽然阴暗不见天日,却是一处安静的养伤之地。据十五说,白龙观始建于后汉末年,迄今三百多载,虽屡经战火而屹立不倒,只是当年的热闹与香火已不复得见,剩下一座伤痕累累、无人问津的道观。十五他师父来到这里定居的时候,道观已经空无一人。地窖后头还连着一条地道,应该是与道观一起建起来的,被十五他师父发现之后,这里就成了极佳的避难之所。

之后沈峤又昏睡了两天,神志有时清醒,有时混乱,午夜梦回,他甚至以为自己还在玄都山上,仿佛一推开门,就能看见师尊在外头看着众弟子练功。

然而终究不是,所有的过去终究无法重来,逝去的人也不会复生。

那些美好安静的岁月,仿佛也都留在玄都山上,一去不返。

随之而来的,是他之后经历的背叛,挫折,困境,是诸国混战为名为利,是宗门彼此算计坚持己见,是苍生在地狱中挣扎呻吟不得超脱。

一切苦难,触目惊心,感同身受。

你谨守道心,不肯放弃你所谓的做人原则,其实也是因为还没有濒临自己无法忍受的绝境吗?

晏无师曾经这样问过他。

此时此刻,沈峤又一次想起这句话,想起两人相处时的点滴。

他曾经自以为的朋友,在对方的嘲笑和算计面前不堪一击。

可即便再来一回……

再来一回……

“沈郎君,您今日好些了没,这是刚熬好的山参粳米粥,师父说对身体恢复很有帮助的……呀,沈郎君,您怎么哭了?是太疼了吗?”

微弱的光线中,晶莹的泪珠顺着沈峤的眼角慢慢滑下,滑入鬓中,无声无息。

十五赶忙放下粥,急急扑过来。“我去让师父过来!”

“不用。”沈峤勉力伸出手拉住他的衣袍。

十五哎呀一声,不掩惊喜:“您能动了?!师父还说您经脉俱损,这辈子都很难恢复了呢,看来师父是故意吓唬我呢!”

沈峤朝他笑了一下。

他清醒的时候,每一根骨头都在叫嚣痛苦,疼得直让人想就此死过去,可他依旧坚持下来,并在心中默念自己曾学过的《朱阳策》口诀,结果却出现了令人吃惊的情形。

当年他学《朱阳策》时,本身已经有玄都山武学打底,学起来并不费劲,可进度总是不快不慢,祁凤阁也找不出其中原因。那时候陶弘景已死,他又不可能去问个清楚,只能让徒弟自行摸索,自己偶尔从旁指点。

但现在,在他经脉俱损、体内真气全无的情况下,《朱阳策》却仿佛发挥了完全意想不到的作用。破碎的丹田正以不可置信的速度在一点点恢复,废掉的经脉也在《朱阳策》真气的滋润下进行重塑。

甚至可能再过不了多久,他的伤势就能悉数痊愈。

汇聚了儒释道三家之长的《朱阳策》的确不可思议,即使沈峤只能学到其中两卷,可也并不妨碍他感受到其中的博大精深。

儒之方正秉直,道之柔和绵厚,佛之庄严明澈,悉数化作涓涓细流,在他的体内流淌。

沈峤不知道这算不算置之死地而后生,但他的身体的确一天比一天好,恢复速度甚至连原本觉得他一辈子也只能这样了的观主都感到吃惊。

十五很善解人意地没有追问他方才为什么会落泪,沈峤却主动拉住他,对他道:“十五,谢谢你。”

十五不明所以,又有些不好意思:“您之前说过好多声谢啦!”

沈峤待人以善,却从来也没抱着需要别人回以同样善意的心思,因为不管别人回报与否,都不妨碍他的作为。

他想要这样做,所以才去做,别人理不理解,认不认同,嘲不嘲笑,都跟他没有关系。

从这一点来说,晏无师与他并无不同。

但沈峤终究是个人,不是冰雪心肠,不是铁石肝胆,他也会疲惫,他也会心冷,也会痛苦。

“这一声是不一样的。”他对十五道。

(略)

第五十二章

“十五,假如有一个人,他将你亲手送到不怀好意的歹人手中,害得你根基尽失,道心尽毁,你会不会恨他?”

十五点点头:“会。”

沈峤道:“现在他身陷险境,假如眼睁睁看着他死,很可能会连累许多无辜百姓失去性命,流离失所,那你会不会选择救他?”

十五拧着眉头冥思苦想,显然这个问题对他这个年纪而言过于烦琐深奥,他生命中至今所经历的最惨痛复杂的事情,莫过于竺冷泉和初一的死。

沈峤失笑。其实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又何必去为难一个孩子?

十五敏锐地抬起头:“师尊,您要去救那个人?就是他害得您差点没命的?”

沈峤点点头,也没隐瞒:“不错。”

十五怒道:“那样一个狼心狗肺的人,怎么值得您去救!”

沈峤摇摇头:“他不是狼心狗肺,他只是根本没有心。对世间所有人,他都是一样的薄情,并未待谁格外优厚。只是我先前不明白这一点,以为铁石心肠终也有融冰化雪的一日,是我将他当作朋友,又一厢情愿觉得对方也应该同样如此对我。”

十五道:“您将他当作朋友,他不应该也将您当作朋友吗?”

沈峤笑了:“不对。这世上,有许多事情,即便付出了,也很可能根本不会有回报。你在付出的时候,要先明白这一点,否则受伤的只会是你自己。”

十五总觉得沈峤说这番话的时候,笑容之下,似乎蕴含着别的深意,只是他连这番话都似懂非懂,更不必说深究话语背后的内容了。

“……所以,您要下山去救那个人吗?”

沈峤沉默良久:“是。”

十五毫不犹豫:“我和您一起去!”

这是他清醒时对沈峤说的最后一句话。

……

赵持盈从他怀中接过被点了睡穴的十五,叹道:“你这又是何必?”

沈峤道:“依依惜别,也终有一别。他年纪尚小,我此去危险重重,绝不能让他同行。他醒来之后会想通的,十五就拜托赵宗主了,沈峤在此谢过。”

说罢他朝赵持盈拱手,深深一揖。

赵持盈道:“沈道长既知山有虎,为何还偏要向虎山行?宇文邕未必就是明主,任天下时局如何变幻,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以您的能耐,若能专心在碧霞宗修炼,突破剑心达到剑神境界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沈峤自嘲一笑:“这世上总有些事情,明知不可为,而必须为之。结果未必能尽如人意,可但凡有一丝希望,我总不愿放弃,也许我便是如此天真幼稚的一个人。”

赵持盈沉默片刻,长叹一声:“不是天真幼稚,你明知一切利害后果,却仍义无反顾,大义在先,我不如你!”

沈峤摇摇头:“我没有你想的那么伟大,我只是希望能再见那个人一面,看一看他脸上失望的样子,让他知道,我没有被种下魔心,我也没有被魔心控制,我还是我。”

说罢他拱了拱手,转身下山,头也不回。

在碧霞宗这段时间,沈峤就已经换下一身寻常衣袍,穿上自己从前一直穿的道袍。此时玉簪束发,白色道袍迎风飘扬,遥遥望去直如神仙人物,令人移不开视线。

赵持盈默默目送他远去,心中忽然想起两句诗: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略)

[节选自晋江文学城]

【粉丝评论摘编】

@妄言8la8:一直很喜欢武侠小说,但是在耽美圈里,武侠作品本就少,正统武侠更是凤毛麟角。在读《千秋》的时候,耽美元素已经不是我的关注点,每一个人物,有血,有肉。晏无师和沈峤的相爱相杀,说是基情也可,说是友情也无错,一个天下至性,一个天下至情,命运将他们搅弄在一起,必然会牵扯出一段别样的羁绊。

@咖啡壶泡泡:生活也许是艰难的,所以我们需要从故事中汲取能量和信仰。感谢作者大大给了我们如此正直而温柔的沈峤,有些人可以阅尽千帆但不改初心,赤子之心,当之无愧;还有潇洒恣意的晏无师,正如大王喵所说,让我们看到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如此肆意的活法,天大地大,唯我独尊,即使被天下诋毁,也坚持自己要做的事,要走的路。

@墙上的摩西:刚接触这篇文还未深入的人,可能觉得作者未免太难搞,到处都是一个点到为止,令人抓狂。但是一口气读完全文,才觉得这样处理方能够将意境更抬上三分,使枪杆深入佳境。直白的情爱倒衬得轻浮了,那种似有若无不需多言的境界,才是风月无边,遐想联翩。而且比起旧调重弹的香艳段子,恬淡处自有情真,他俩的互动才是真萌炸,往往是瞬间已过招数十回。

值得一提的是,文里对于打斗交手的描写,已经超越了摹形绘神的范畴,而是达到了一种“美”的境界,臻于化境,赏心悦目。愈到后来,攻受修成天下第一与天下第二时,再与人交手,场面描绘更是如画卷般,一招一式,纵横潇洒,亦浓亦纤,不燥不润,云霞满纸。

@紫色熄灭之纯爱扫文札记:三观不同的人别说要谈恋爱,光是观念互融都难于上青天。

幸而,攻虽然薄情,却并非无心,在他内心深处,终究是会被真正经得起考验,千锤百炼仍葆本色的良善和坚持所打动。我想,在攻的心里,对受有喜欢、有爱恋,更多的是欣赏,除了武功对手的那种欣赏,亦是对一种无懈可击的完美人格的欣赏。所以到最后,即使攻已经魔心无破绽,受却是种在他心底的那一点道心,让他不至于彻底地不可控。

至于受,确实除了在小说里,我是很难想象现实世界会有这种人的存在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一诺千金、正气凛然又温柔善良。经历过最残酷的背叛,却仍可以拿出一颗真心来体恤对待别人;被最深地伤害过,却为了大义而对本该是誓不两立的敌人出手相助。无论在如何落魄艰难的境地,仍是从容不迫,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甚至是,到最后,仍然那么相信爱,相信美好,愿意交付信任,豁达地放下和原谅,那种返璞归真的纯善,深深地触动人心。

诚然我们不可能如受那般完美美好,但起码,我们应该对这种美好怀有尊敬和向往。

就像作者说的那样,我们自己做不到成为受那样的人,但我们会渴望拥有那样的朋友。

……

整篇文,最触动我的是沈峤对陈恭说的话:“你若不是心虚,各人各有道,你只管往前走就是了,又何必停下来看别人。”

是这样的,只要问心无愧,便一意前往吧,也无风雨也无晴。

[导引、简介、节选、粉丝评论摘编:肖映萱、勾彦殳、李皓颖、范雯玲、向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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